少女喜笑颜开,雷放的心里却仿佛被人用刀狠狠凌迟,手足冰凉地站在原地,甚至感到动弹不得。
当淮南王一族覆灭,当最后将师父的遗蜕在淮南安葬,他终究选择了逃离。他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他知道那个男人没有死,雷沙的下落不明一定是追随那个男人而去,可是他没有勇气再去将她找回来。
他都已经和他们划清界限了啊,为什么他们又出现,来将他现在的生活搅成一滩浑水?
这里是长安西市的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雷放在这个窗边的座位坐着,已经喝了两坛酒。从医馆追踪着若有似无的车辙到此,他再也无法继续找下去,只好先在这里坐着。
雷沙如果真的是针对他的,就一定会出现。
“小二,再来一坛。”他烦躁地扬手叫道。店小二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这位爷,刚刚一位姑娘说,您的前两坛她可以帮您付钱;但若是再叫一坛,她便不管了。”
雷放的嘴角微微一扬,淡淡道:“是个怎样的姑娘?”
小二赶紧摇摇头:“那姑娘黑纱掩面,小的看不清脸,说话声音低沉……”
“她现在何处?”雷放继续问。
小二连忙递上一片竹板:“姑娘说,爷按这个地址去便好了。”
雷放伸手接过,扫了一眼便将竹板收入了袖中,起身离开了酒馆。他倒要看看,雷沙究竟是要做什么。
拐进了一边的小巷,雷放提了一口气,忽然跃入了一间小院之中。迎面风声乍起,他随手挥动承影剑将迎面而来的一蓬银针击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师兄的武艺当真又高了一个水准。怪不得宗励都会被你废去手指——似乎,师兄的心肠也硬了许多啊。”
略微有些沙哑的女声传了出来,雷放冷冷地转身,看着那从屋里慢悠悠走出来的女子。她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面目虽然算不上绝色,但也分外可人,更带上了一种成熟的风韵。
谁能想到,这个女子现在才不过十八九岁,但看她那举手投足间的风情,真不知是谁教得她出来的,雷放看得心中莫名的火大。
雷沙也并不走近他,只走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轻轻一挥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但雷放纹丝不动。“怎么,师兄喜欢站着说话吗?”她笑得妩媚。
雷放缓缓摇头:“我只是来问你几句话的。”
雷沙提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饮下后轻轻一笑:“我好像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
“滕翁是被你劫走的?”雷放捏紧了承影剑的剑身。
雷沙吐出一口气,左手托腮,似乎是在遐想:“好像是的。”
雷放的身体颤抖了一瞬:“你劫持一个不相干的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不相干?”雷沙转头看他,面上带着分外嘲讽的笑意,“如果这个人是不相干的,你为什么会这么辛苦地跑来找我,想要把这个老头子抢回去?”
雷放的右手渐渐上移,最终停在了心口的位置。他揪住了胸口的衣衫,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是痛苦,他咬咬牙:“正是因为他是不相干的人,所以我不能看你误伤旁人,不能看你一错再错。”
雷沙捂住嘴,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师兄似乎越来越幽默了呢。”
从嘴上拿下手来,她秀美的手指在空中随意地划过,看着雷放笑:“我想要的,本也不难。”
霍去病在医馆这边应付完了长安令的人,想到刚刚昭雪和他商议的计划,盘算着现在雷放也差不多该去寻找那个凶手了,便屏退其余的侍从,只身跟上了雷放。
直到远远地看见他绕进了长安西市的一条小巷,霍去病暗道昭雪果然想得周到,便悄悄摸去墙根下。
听到衣袂的翻飞声,霍去病推测雷放是翻墙进入了某一处院子,便小心地隐身在暗处,仔细听着四周的声音。
而在院子内,雷放定定地看着这个女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认不出她的模样了。
她还是他的师妹雷沙吗?
“我早已放弃了无垠门,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的态度吗?”他低声道。
雷沙摇了摇手指,笑得灿烂:“那颛孙诩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赶来,不惜自残身体来见你一面,难道是因为她爱慕你?”
那两个字深深地刺中了雷放心里的某个位置。他冷冷一笑,进行了一次深呼吸,道:“那是他们的自以为是,想让我回去继承无垠门。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会回去的。”
“听说她现在还住在长平侯的府中,倒成了座上宾?”雷沙讽刺地笑了起来。雷放握了握拳,终于还是在袖子里松开了手。
“你想让我怎样做,你才会相信?”他低声道。雷沙抚了抚自己的头发,柔声道:“并不太为难你,只不过要你回去亲自跟他们解释清楚,并将继承权转交到我手中。”
雷放一愣,顿时笑得凄然:“原来……你也一直觊觎着这个位置。你应该早点说的,在师父来长安之前,你就应该说清楚的。”
雷沙叹了口气:“谁曾想皇帝如此狠心,竟然将爹下了大牢,又交到那有名的酷吏张汤手中……”她耸耸肩,“那你现在给我信物,也是来得及的。”
“他们会相信你?”雷放又忽然间握紧了手中的剑,但在宽大的袖子遮掩下,看不清他的动作,“有几个老头可是分外固执呵,就凭一个信物,他们也会相信你么?”
雷沙站起身,一脸玩味地看着他。“这可不好说啊,”她笑得满脸灿烂,“无论如何,我可是雷被的亲生女儿,爹爹对我的宠爱也是有目共睹,若是换作我来继承,他们也无话可说吧?”
这句话自然径直戳到雷放的痛处。都知道他是雷被的养子而非亲生子,虽然能够拥有“雷”的姓氏,可是到头来,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外人而已。
即使是霍去病,现在听到这里也觉得这个女子实在太过狠心不留情,毕竟雷放和她也是多年师兄妹情谊。
但霍去病忽然想明白的一点是,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雷放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一个。
他正想再靠近些,看看雷放是不是当真要把什么“信物”交出来给那女人,却听到一阵近乎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从巷子口传来。
霍去病立刻又藏好,冷冷地盯着那个方位,有着如此高深的功夫,不知道会是什么人?
脚步声在靠近,霍去病顿时惊住,这张脸……怎么会是她?
僵硬地抬起手,雷放缓缓将手伸入怀中,雷沙的眼睛瞬间闪亮了,拿到信物,无垠门中人自然无不信服,她不禁微微扬起嘴角。
“放哥哥住手!”一道女声突兀地打断了二人之间死一般的寂静,雷沙后退一步,看着那自墙头掠下的女人,顿时愣住,又马上咬牙切齿地道:“是你……”
那女子,赫然是颛孙诩!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雷放停下动作,呆呆地看着她,一双眼睛仿佛在她身上生了根,久久不愿挪开。
颛孙诩轻轻巧巧地落地,快步走到雷放的身边,冷冷地直视雷沙:“贱人,你不用想着哄骗他。就算你拿到了信物,可是,雷沙难道就能真的成为继承人?”
雷沙咬住下唇,却看到雷放忽然将手抽出来,他的唇边更勾起了一抹明显的笑容。
“我拒绝。”他淡淡道,“我不会把信物交给你的,包括……无垠门。”
这样的变故让雷沙自然是很意外的。“你果然还是放不下他的……”她咬牙道,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这句话,究竟是对雷放说的,还是对颛孙诩说的?
若是对雷放,“你放不下她”,难道雷放曾经和颛孙诩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若是对颛孙诩,“你放不下他”,既可以理解为颛孙诩对于劝说雷放没有放弃,也可以理解为她和雷放之间确实有点什么……
霍去病看到颛孙诩的到来自然非常意外,但听到雷沙这么一说,不禁冷笑,原来雷放也是个风流男儿啊。
颛孙诩双臂抱胸,看着这个有些气急败坏的女人,语带嘲讽地道:“你果然是个肮脏的女人,从内到外都是那么的肮脏。你想玩阴损的,就不要怪别人。”
雷沙忽然尖叫:“你才是贱人,八面玲珑的贱人,你……”
“唰”的一声,承影剑出鞘,笔直地指着雷沙的鼻尖。“把你刚刚说的话收回去。”雷放冷冷道。
雷沙愣了一愣,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原来你果然有了新的女人,想不到还能作出一副痴情的模样,以前真是看错你了!”
雷放神情自若,似乎丝毫不为所动,雷沙一左一右自袖中滑出两柄小刀,一甩衣袖,双刀趁势直袭二人。
颛孙诩依然冷笑着:“就你这烂功夫,不过做个样子骗人而已,既然你当真不知悔改,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还没等雷放持剑出击,颛孙诩拔剑扑了过去,雷沙迅速后退,颛孙诩却丝毫不让的模样,提剑连出十二招,一招两个变化,简直就是连着二十四剑齐出,逼得雷沙只能后退,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雷放静静地看着这两女的争执,心中却在思索滕翁究竟被藏在了什么地方。“放哥哥,你怎么可以走神?”颛孙诩回头,冲他甜甜一笑。
“你要如何?”雷放淡淡地道。
颛孙诩眨眨眼,忽然剑招一变,手臂一抬,朝着雷沙的脸上掠了过去!
若是被划中,只凭那凌厉的剑气,便足以把一个如花的女子毁掉容貌。
更何况,这女子还是雷放那么在意的妹妹——雷沙。
雷放只平静地站在原地,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他怎么还能那么平静?
剑到面前,忽然一倾斜,随着颛孙诩的一扬手,雷沙的脸上飞起一片莫名的东西,再细看,竟然瞬间就换了一张面孔。
他很熟悉的面孔。
“你的易容术倒是精进不少。”颛孙诩缓缓将剑收回来,看着剑尖上零星的几滴血珠,扬了扬嘴角,“所以你还真是适合这些下三烂的玩意儿。”
捂着被划破的下巴,那一脸恶狠狠表情的女子,赫然是清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