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82000000008

第8章 烧窑门

现在我所要写的,是窑匠。

所谓窑匠者,即专门烧砖烧瓦的匠人也。

中国最早的窑匠,应秦代就有了的吧?若不然,历史上那赫赫有名的秦砖汉瓦,哪来得出处?然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窑匠,大概要数那位烈士张思德了。一个普通的士兵,因为一位伟人写了一篇不朽的文章,亦就跟着流芳千古了,古人谓“名以人传”,真乃至实至理之言。

说到盖房起屋,这可是我们乡下人一生中孜孜苦求的大事。然做一幢三间的瓦房,要三万多块砖头。去大窑厂买红砖,那得一大笔钱,仅靠抠泥巴过活的井牧稼穑客,如何拿得出?农人没钱,却有的是勤劳和力气,于是他们贪黑起夜,自制土坯,等到秋冬农闲之季再去请了烧窑的门师傅烧成青砖。对这劳动三部曲,我们荆南人叫做“扳砖—烧窑—起墙屋。”

在写煤窑师傅前,我要先写写扳砖(亦即制作土坯)的过程。没有土坯,那窑还烧个甚么?

扳砖,是个极累极脏的苦活,非硬劳力所不行。在扳砖前,先得整一块晾晒土坯的砖场——通常是空闲的禾场。把地面细细地整平,再将小草碎片之类的物什尽皆清除,砖场就干净得像被九级的老北风刮过,宛若一块偌大的青石坦荡在天地下,于万物静默中,竟凭生出几分太古的苍凉来。

制作砖坯的泥土,需选用颗粒均匀且无石子杂物的黄绵土:先挖围摊成浅盆状(这时的泥巴称为生泥巴),倒入适量的净水,让其渗透浸泡,待浸得透了,再用镂空的铁錾翻转搅和,如此两三遍,这泥巴便可踩了。这时扳砖者把锹一扔,上衣索性也脱将去,浑身上下只穿一条裤衩,光脚跳进泥堆,用双脚去踩踏稀泥巴。要将生泥踩浆成稠浆的熟泥,非得一两小时不可。一躺下来,饶是壮如水牛的汉子,也累得汗出如洗,气喘吁吁。

踩熟后的稠泥被堆成丘状,留在坑里待用。这时扳砖人便拿起一个木制砖盒(长约八寸、宽四寸、厚二寸,分四个木格。),放在一张半人高的砖凳上(此为操作台),先把砖盒里面粘上一层干沙(有的是用草木灰),再去泥坑里挖来一团和熟的泥,高举过顶,像扳仇人似的狠狠地扳进砖模里,但听得“呯”的一声,只砸得泥浆纷飞(力愈大,砖便愈结实)。但这一团泥只能扳两块砖,还有两个格空着。乃又取一团,再复如是,一模四砖这才齐了。若角落里还有破缺处(这样扳出来的砖便缺角少棱,甚不周正),还得揪一把泥补上,各个角落都用力拍平,看看可了,就用一张细钢丝和竹片做的弓样的工具从砖盒上平面划过,把砖盒外面的余泥勒切下来,用手一揭,卷掉,放在案尾,然后端起砖盒,盒边在砖凳上磕一磕,把砖坯磕松,接着端到砖场上,躬腰,屈膝,成箭步,盒沿外侧着地,再一磕,随之迅疾翻转,将砖盒反扣于地(铺有一层细沙),将砖坯倒将出来,四块长方形的土坯就躺在了地上。倒出砖坯后,扳砖人又将砖盒横立起,盒格朝外,双手鸡刨食似的往砖盒四壁与底面撒草木灰,为的是使下一盒砖顺利倒出,不至粘了。如此一次又一次机械地重复这些过程,直到砖场铺满。待砖坯晒得稍干后,再用小木板拍打坯体,整修好棱角。砖坯晾晒成干白色,便以人字形上下咬茬稍空开缝隙垛垒成坯墙,再风干待烧。若遇天雨,还需棚盖雨布以免淋坏。

但最好的土坯终究是土坯,只有经过烧窑成为青砖后,才能真正成为起墙盖屋的材料。

在我们那一带烧窑的,是个河南人,姓门,这姓极僻少,连百家姓里都无。起初大家叫他“门师傅”,后来不知是谁个滑稽鬼叫了他一声“烧窑门”,没料这名字像窑火炸膛爆开,燃得整个村子都这么叫,从此“烧窑门”便传将开来,再没人叫他门师傅。

“烧窑门”矮矮壮壮,像个石礅子。我们周村看过二九一十八遍《水浒》的乡间文人,周远稀老师者,乃形容他为“三寸丁枯树皮。”不过最形象最刻薄的,还数人称“毒舌妇”杨媒婆的那句:那个烧窑佬只戳鸡巴那么高!

这“毒舌妇”之名委实没半点冤枉。

“煤窑门”四十多岁,是条光棍,到我们周村做工十来年了,夏天租几亩白田种瓜,冬天则烧窑,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日子倒也过得消遥自在。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那里几乎一村一窑,大小不一,都是用来烧砖盖房的。周村的是一个大窑,在村东头,一次性能烧两万多砖,在方圆几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大窑。

这窑正是出自门师傅之手。当年他和三个河南老乡,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做好。这窑密封性好,窑窑出好砖,挣得一身的好名气。

由于村里要烧砖的人太多,只能抓阄。我家运气甚好,排第三。若抓了第一,那是冷窑,要多烧很多柴禾。如排到末后,则拖到了寒冬腊月甚至明年开春,届时天寒地冻,烧窑的人就得活受罪了。第三窑既是热窑,又在十月小阳春之际,端的是个上上阄。

在第二窑砖快出窑的前几天,我和我父亲、大哥、二哥四人用板车将晾干的砖坯一车一车地运到窑场来(运来的还有稻草,这样做为的是抢时间,流水线不间断地烧窑),做好进窑的准备。

装窑的大师傅当然是门师傅,我父亲和大哥还有个一个堂叔帮忙一起装。垫底的砖是上一窑留下来烧坏的脚砖,第三层才是新土坯。十几个人排成一条线,将外面的砖坯鱼贯传进窑内。门师傅和我父亲他们把砖坯一层层地码上去,那砖码得森森列列,井然有序。

码砖要一定技术,却不甚难,烧过几窑的人大抵都会。有窍门的是开火道与留烟道。那火道、烟道须留得恰到好处,这样才能既把砖烧好,又较节省柴禾。但个中壶奥,门师傅从不与外人道——这可是他的饭碗焉!

砖装完后,便封窑顶,最后一道工序是封窑门。

封窑门用的是一些不能上正墙的废砖或断砖。门师傅叫人打来塘泥,用瓦刀一块一块地砌上去,约70公分高后,将六根小酒杯般粗的钢筋搭在窑台上,铺成一张栏栅,是为窑膛,那些烧砖的草,都是搁在上面烧的。(窑灰可从中栏栅空隙落下)。窑门中间留有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此为烧火口。烧火口上方还有一个酒杯大小的孔,系瞄火孔,是用来瞄火的。

封窑门(封顶)虽无甚技巧,却马虎不得。如封得不严实漏了气,那砖就烧不好,所以窑门上还要涂上厚厚的一层泥,将缝隙尽皆封死。《诗经·七月》篇云“塞向墐户”,这句诗也可将就拿到这里用上一用的。

其他烧窑师傅糊门都是稀塘泥和稻草,而“烧窑门”则多加了一份新鲜牛屎,他将这三样搅得匀了,便用手一把一把地糊到窑门上,直糊到有一寸来厚,窑门这才算封好了。

通常情况下,窑洞之外还要搭一个“人”字形的窑棚,一则可以堆码二三十捆稻草,免得每捆都要外出到草垛上去提,节省体力与时间。二则可在棚里稍作休憩:把草塞进窑膛了,人就躺在软绵绵的草上,口里嚼着稻草,静看着窑膛的火焰,等它烧完了再塞。

由于我们那口窑很大,得烧七天七夜,烧的柴禾全是稻草,一窑下来,得两三万斤。我家的两个草垛远远不够,还得花钱从外面买,我记得好像是一分五厘钱一斤。

我是点火后的次夜去烧窑的。因为第一夜的窑烟路火路都还未通,熊熊燃烧的大火会把火舌从洞口反吐出来,烟子亦呛得人喘不过气,真是所谓烟烧火燎者,辛苦且有一定危险,父亲怎会叫我去烧初夜窑?!

那天我是烧的上半夜,跟我作对帮的,是我一个十分要好的伙伴。那夜高空如洗,星河灿耀,冰魄悬天,真是个风清月朗的好天气。我拿着一根带长柄的铁叉,叉起一把稻草,塞进窑膛。刚塞了三把,“烧窑门”看见,说:不是你这样烧的,草不能只放在窑膛中间,要左中右三个方向都放。言毕拿过叉子,烧了三把草做示范,道:看见了吧?就这么放,这样火才烧得均匀。等烧一会了,你再用搅火棍(一根带木把的钢筋)把草挑一挑,让它烧透。

自烧窑后,“烧窑门”就吃在东家。睡呢,则在窑边搭的一个棚,和衣而卧。稻草柔而软,窑壁温而热,看他的样子是十分的受用。

我很想知道“烧窑门”的故事,譬如他的家,他的流浪生涯,还有他种瓜的技术……。在村人眼里,“烧窑门”透着神秘。村民们只知道他是个光棍,本贯河南,会种瓜烧窑,其他咸无所知,问他,也只咧嘴笑笑,憨厚地露出一嘴的黄牙来。

他是十年前来到周村的,接的第一起活就是给生产队砌大窑,其时有三个同伴,快过年时他同伴便回老家了,他却留在了周村,从此开始了烧窑的生计,浪迹他乡。

当时周村里有几亩沙地,种啥都歉收。“烧窑门”得知了,便要承包。队长与几个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合计后,便允了。当然也有村民反对,队长便一声吼:门师傅这么忠厚的一个人,给几亩瘦田,送他一条活路又咋的?从此再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村人不知“烧窑门”要种什么东西,甚是纳闷。挨到翌年阳春三月,却见他在田垅栽上了瓜秧,还用薄膜护着。村人惊而且奇,甭说在周村,就是这方圆十里,从来还没有人敢这么大面积种瓜的。若种,也只是在自家的房前屋后随便丢几窝,让其自生自灭,如天可怜见结几个歪瓜扭蒂来,倒也能给小孩解解馋。如说要靠种瓜来抓生产赚钱,在累世种惯了水稻的人看来,这有点近乎于异端,是个天大的新鲜事。

“烧窑门”的瓜棚搭在田头的一块墓地上,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坟丘,如乱石堆散着。棚前面即是个鱼塘,约三亩许,清且涟漪。有几簇芦苇栖水而曳,瑟瑟于夕阳残照之下,颇有几分韵致。塘偃犹弯月,有两株歪脖子柳树斜长于畔,碗口粗细,垂枝蓬翳,是农人常歇荫的去处。此处若无坟,倒是个风水宝地。现“烧窑门”孤身与鬼魂为伴,委实胆肥无匹。试想这寒郊瘦野之外,荒冢老树之中,荒夜如墨,磷火飘忽,凄风绵绵,黑雨潇潇,真是森怖何及!若非天胆,安敢宿此阴宅之地?从此周村人再不敢小觑,夸他不愧是个跑江湖的好汉!

门师傅把几亩瓜田奉侍得如龙太子一般:筑垄、浇水、施肥、整藤、修曼,殷勤之极。大约一月余后,瓜藤铺满田头,俨然在地上砌了一堵绿墙。捱得七月,那西瓜一个个像胖嘟嘟的孩子睡在田地,碧绿绿爱煞死人,勾得咸村人眼馋。门师傅倒也大方,若有人讨个瓜吃,便摘一个爽爽地送他,嘴上还说着“想吃了就来啊!”倒把讨瓜的人弄得颇不好意思。乡人虽穷,却也不贪的。那门师傅的瓜,可是用汗水浇出来的,谁能忍心厚着脸皮吃了一个再吃第二个?但每个村里总有那么几个泼皮,我们周村就有一个,叫做舒庆华的,力大如牛。虽单姓独户,却是个亡命之徒,村人倒有几分怕他。见得门师傅是个外乡人,便有些欺他,常讨瓜吃不说,还隔三差五地夜里来偷。门师傅敢怒不敢言,暗道得想个法子治治他。

一日中午,队长亮叔带着几个劳力来树下歇晌,那舒庆华也在其内,门师傅忙摘了几个老瓜给他们解渴。看见舒庆华一双贼眼往田里睃个不停,就知道他今夜又要下手,遂心生一计,走上去道:庆华哥,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庆华一听到“赌”字,双眼立刻睁得爆了:怎么赌?

我拣两个最大的西瓜,你一只手托一个,一口气托到家,中途不许歇息。托到家算你赢,以后瓜任你吃。托不到家算你输,从今往后不准白吃我一个瓜。敢赌吗?

庆华一听跳将起来,嚷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去挑两个来,看我不举到家去!

门师傅下到田里,须臾摘了两个西瓜,每个怕是二十斤以上,庆华伸出蒲扇也似的双手,左右各举一个,唾沫四射地道:门师傅,以后你的瓜可都得姓舒了!生产队长亮叔道:你举回去了再吹牛皮不迟!庆华也不应,大踏步而去。大伙紧尾其后,那庆华走不到半里,已是双臂酸软,额头上汗出如雨,无奈咬牙硬撑,益觉沉重,再挺得百十来米,但听“啪啪”两声,双瓜齐坠,鲜红的瓜瓤碎得一地。众人见状,皆俯仰大笑,庆华只臊得黑脸酱红,一溜烟似的逃去,从此不再偷瓜,亦不白讨了。

那年门师傅的瓜大获丰收。亮叔算了一算,他一亩地抵得三亩地,这令周村的人吃惊不小。想不到这块几贫瘠之地,竟也能生出元宝来!于是一合计,要门师傅做技术指导,把村里的沙田全种瓜。如此,门师傅从此便冬天烧窑,夏天种瓜了。

“烧窑门”不独烧窑技术好,尤其是责任心强,把东家的事儿当成自家的事。无论那家烧窑,他都睡在窑旁边,以应不时之需,故极得人心。他见我烧窑烧得有模有样,便放心地去睡了。快到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拿来几个红薯,放在窑灰里面烤,不一会就透出诱人的香气来。他用树枝扒出,自己拣了一个小的,将两个大的扔给我们,这时红薯还十分荡手,我们将它在草上滚来滚去,散些热气,尔后把皮剥开,其香馥郁,其瓤金黄,在清冬之际于热窑中啖如此美食,委实妙不可言。

第一天烧的是明火,一次烧两捆草,是为烘砖。此时若火过猛,那砖会烧裂甚至变形。这时出来的烟子是淡白色的,在蓝天之下清风之中袅袅娉娉,让乡村诗人凭添一些联想。第二天和第三天就要烧三捆草了,加大火力,让温度升高,此时喷出来的烟柱亦随之变浓了,白中带黑。烧至第四天第五天时,便转为猛火,一口气烧五捆草,这时窑内的砖像化成了钢水,红通通一波一波地在窑膛里荡漾,闪亮亮地极是晃眼。这时的烟子也变成黑色,拿一把草在烟洞口撩一撩,就能点燃。窑烧到这个程度,“烧窑门”每隔一小时便进来,蹲身仰头在灶口看火候,有时也拿起捅火棍在窑膛里捅捅,那样子极是老到,又透着几分不与人道的神秘,令我倍添敬意。

草烧的越多,出灰也就越多。出灰的工具是一个带木把的巴斗一般大的铁丝撮箕。窑灰一般还没完全冷却熄灭,要出窑灰了,便用水浇一浇(窑洞里通常放着一桶水),把明火淋熄,同时也压一压灰尘,免得让风吹得乱扬。

烧到最后两天时,搭在窑洞外的的棚子已拆了,怕流出的烟气温度太高起火。此期一口气要塞七捆草,塞进后还要用草把灶口封住,然火舌还是从瞄火孔喷出来,足有尺把高,窑洞内黑烟滚滚,烧窑的人无不熏得蓬头垢脸,口鼻里全是烟灰烟尘,吐出的痰也是黏黑黏黑的。这时从烟囱喷出来的烟子早已变成黑色,且氲氤着一股形容不出的腥气,闻着却有些亲切。烧窑虽然脏累不堪,然父亲的脸上却洋溢着比窑火还亮堂的笑容。这窑里仿佛烧的不是土砖,而是一块块金砖。

窑整整烧了七天七夜,终于可以停火封门了。“烧窑门”用稀泥把窑口全部封死,又在窑顶烟道周围筑了一圈浅浅的堤堰(堤堰边还用竹筒插了一些小孔),用来浇水。幸好窑前面就是一个鱼塘,起水倒也方便。我们把水倒进堤堰,水通过小孔渗到窑膛里,一股白色的水蒸气冲天而起,它混杂着一种火焰与泥土的特殊气味在空中弥散,让人感到莫大的喜悦与陶醉。

浇水渗窑共需三天,是为使之红砖氧化成青灰色,俗称蓝砖者。若火候不到,砖不会变蓝,颜色不正,哑红中透土黄,俗称“生坯子”。但浇水亦要恰到好处,多了砖会伤水,像个酥壳饼一碰就碎,少了则又扭筋成怪,成为次品。

第四天吃过早饭后,“烧窑门”领我们去开窑。站在窑顶,看着“烧窑门”慢慢地把窑顶揭开,父亲紧张得像打仗一般,一双满是老蚕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大气也不敢出:这可是我们全家一年的心血啊,更重要的是还关乎着我大哥的婚事——我家要起新房给大哥结婚用呢!

等到窑顶全揭开后,一窑青砖豁然露出,父亲忙取了两块,互相敲击,发出“铛铛”金属般的声音,清脆而透亮。接着又下去开窑门,除了最底一层的脚砖有点浅土色外,皆一窑的青色。父亲咧开嘴笑了,一张如深冬枯叶的老脸笑得如春花般灿烂。

那一年村里烧了十多窑,没有一窑烧坏的,门师傅声名愈振,接他烧窑的人络绎不绝,他骑着一辆半新半旧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穿梭于此村或彼村,忙得不可开交。这时便有好心的婆姨要给门师傅张罗一门亲事,说他太过辛苦,得有个女人来服侍。

村里有名的媒婆杨氏于此格外上心,挪了一双小脚到处探听,费尽心机说了三四家,怎奈“煤窑门”命无桃花运,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有一个说成。原来这“烧窑门”打死也不愿介绍自己的家境。这不得不令人生疑:是杀人逃犯,还是台湾特务?寡妇再难,却也不愿意找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过日子!——由此一来,便没人再跟他提媒说亲了。

村里的婆娘闲来无事,常恶作剧捉弄“烧窑门”:三五个妇人把“烧窑门”按倒在地,把裤子一扒到底,露出那丑丑的物什来,乐得直翻天,尔后哄笑散去,过后便忘了,也没传出什么风流韵事来。

“烧窑门”人缘甚好,无事的日子常被人拉去吃饭喝酒,这也是他平日积下的善缘。日子一久,倒没人记得他是个外地人了,又看他孤身丁伶,凄凄惶惶,愈发怜他。无论是谁家娶亲嫁女,红白喜事,都会请他。这时“烧窑门”也会给主人封上一个红包,送作贺礼。主人若不收,他便恼,说把他当成了外人。主人无奈,只好收将下来。“烧窑门”此刻一脸的欢喜,走进厨房,若缸里无水便挑水,灶门无柴便劈柴,忙得不亦乐乎,俨然成了半个主人。等一天的席散了,主人会毫不吝啬送他几斤酒、几包烟带回去,让他自用。

“烧窑门”常沽闷酒,闷过酒后便唱:

“光棍苦,光棍光

谁给光棍烧热炕

谁给光棍补衣裳补呀衣裳

光棍好,光棍强

光棍自己烧热炕

光棍自己补衣裳呀补衣裳

光棍苦,光棍光

光棍没人烧茶饭

光棍没人养儿郎

活着没人来陪伴

死了没人上坟哭一场

……”

他的声音沉哑沧桑,调子悲怆,闻之动容。人都知道:门师傅想家想女人了!

但他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难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如若他不透着吊诡,凭其手艺在外面成个家并非难事。

且说农历乙丑(1986年)年冬月二十二日,离我们周村十里之外的南豆沟子村出了件奇事:一个疯女人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

那疯子女人姓董,名叫荷英,三十七八岁,父母早故,并无兄妹,亦没听说有什么亲戚,一个人在公路边依树搭了个棚子住着,吃喝拉撒全不知照顾,倒却百病不侵,很是壮硕。无论冬夏,都赤足披发地四处穿乡游荡,有时口里还唱着:

“董憨巴的妹妹,

叫荷英,

荷英乖,

荷英好,

荷英是个大活宝

……”

这是一个令人叹惜的女人。

然却突然生了一个仔,就像凭空掉下来似的。

有警察来破过案,但这荷英疯疯颠颠的,哪里说得出什么线索?只好不了了之。

这下地方上炸了锅,纷纷猜测这孩子的爸是谁?一张嘴里一天能吐出十几个不同姓名的人来,真个是天花乱坠。

岁进腊月,朔风愈紧,“烧窑门”突然不辞而别,村人皆大惑不解。没过多久,人们发现那个疯女人和孩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一起失踪了。有心细的周村人掐指一算,蓦吃一惊:那疯女人失踪的日子,竟和“烧门窑”是同一天!

村人遂恍然大悟,拍股大叫曰:×××,早应该想到是他呀!

同类推荐
  • 高音

    高音

    我要对你说的是我的朋友左敬棠的故事。他已经死了,三十刚出头就死了。短命死去的人总是有故事的,是不?左敬棠死之前在我们襄南市寂寂无名。他死之后却出了大名。左敬棠的死作为一个带有几分传奇色彩的段子,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流传于襄南市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既丰富了市民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又让人听了感慨万千,不胜唏嘘。 其实,左敬棠临死前不过是在唱歌。稍微有点特别的是当时已是夜深人静。这歌唱的不是时候。这不奇怪,在南郊的市精神病医院,各类刁钻古怪的疯狂多了去了。疯人集中的地方嘛。 既然有异于常态,就一定要被制止。
  • 藏龙山上的女人

    藏龙山上的女人

    本书讲述了一个柔弱而倔强的农村妇女几十年的生存史与奋斗史。其中详尽记述了主人公的心路历程,人生感悟以及对社会的思考、理解和清醒的认识。作者以自己为例子,旨在敲响所有人人生的警钟,活,要活出精彩!走,要走得坦然!
  • 牌坊

    牌坊

    “牌坊”是一个地名,这里面住着有钱和没钱的普通百姓,每天都在发生着民间常有的琐事。“牌坊”是文化家族的一个招牌,这里面上演着传统文化的仁义礼廉耻与人性弱点的矛盾。“牌坊”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脸面,然而当生存需求与私欲膨胀遇到文化和文明缺失的时候人们是丢弃了陋习还是丢弃了“牌坊”呢?
  • 十二个圣诞故事

    十二个圣诞故事

    每一个新年都是一次新的机会!人人都爱圣诞故事。圣诞的节日传统就是庆祝、分享以及给予。又有什么比讲一个圣诞故事更好呢?——在火边、在雪天、在回家的旅途上打开这本书。送给友人、爱人和亲人这本书,一起阅读这本书。共同享受这个平和、善意、神奇乃至带有小小魔法的节日季吧!
  • 艰难岁月

    艰难岁月

    爷爷辞世的那一刹那,似乎,他获得了一种惊世骇俗的奇异才干,似乎,获得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神奇力量,在他入土的那一刻,他把属于他自己几十年的时光,他把属于他自己几十年的那些空间,像收割庄稼样,干干净净地收敛起来,在刹那间,像炼钢铁般地凝固成针尖儿大的一点,最后甚至这个连点都锤炼得幻化了,超越了时空,超越了万事万物,在他的生命宇宙里,属于他的时间和空间都完完全全地湮灭了。
热门推荐
  • 壬午功臣爵赏录

    壬午功臣爵赏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LUCILE

    LUCILE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对公司负责就是对自己负责

    对公司负责就是对自己负责

    完整阐释责任意识的权威读本;企业管理者和员工提升责任感,树立完美职业精神的必读之书。本书深入挖掘责任意识的内涵和外延,围绕现代企业管理的实际,精选世界500强企业优秀员工职业精神培训的案例,倡导人人负责的企业文化,目的在于培养职场人士的责任感和敬业精神。
  • 绯闻女友攻略

    绯闻女友攻略

    他曾是绯闻缠身的世家大少,被迫与千金小姐订婚后,却对她一见钟情!他成功摆脱未婚妻,绯闻女友的纠缠,成功俘获了她的心!曾经天真烂漫的她,一场意外,让她对一切心灰意冷......她是他三生三世都要独宠的,没有哪个男人能把她抢走!!而他能否唤醒她沉睡的心呢......
  • 康熙大帝:乱起萧墙

    康熙大帝:乱起萧墙

    《乱起萧墙》是《康熙大帝》的第四卷,着重描写了康熙选择皇储及诸皇子为争当皇储而互相倾轧的事。 康熙晚年出现了许多弊政。如官吏们贪脏枉法,冤案迭起;皇亲旧勋们借支库银,国库亏空;田赋不均,土地高度集中。康熙曾派人多次清理整顿,皆因皇太子胤懦弱无能,贪色好淫,不谙政务,忙于党争,只好半途而废。康熙对此十分不满,不得不将他废黜,以后又立,再立再废。众皇子趁机作乱,拉帮结党,争当皇太子,以致引起兄弟阋墙。康熙后来索性“放鹿中原”,任其相互逐鹿。四皇子胤一向待人刻薄,人称“冷面王”,由于谋士邬思道的指点,他在革除弊政中,政绩显著,被康熙选中。康熙立下谴诏:传位于四皇子,即为以后的雍正皇帝。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异世公主倾天下

    异世公主倾天下

    现代公司亿万富翁夏尔若<女主>灵魂附在古代一位刚病逝的公主身体里,因太医不太相信病逝的公主,居然醒来。夏凌曦<长姐>雍容华贵,夏心月<二姐>争强好胜,夏尔若<小妹>楚楚可人。夏尔若和南宫浩轩<男主>原来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因两家的仇恨拆散了…………续……
  • 直到星空尽头

    直到星空尽头

    太阳系浩劫将近,地球上一神秘组织使徒自诩为拯救者,苏哈台被该组织强行拘捕,编入了DS-2小队,他们将通过传送阵传送至其他星系,执行秘密任务——寻找以太结晶。可Ds-2小队被困在了孪星星系,苏哈台等人在一颗拥有智慧生命的星球上困了600天,经历重重磨难成功返回之后,发现地球上才过去了十分钟。至此,苏哈台方明白,这个神秘组织的所谓传送阵,并非空间虫洞,他们去的也不是外星系,而是人造微型宇宙。苏哈台一步步揭开真相,原来神秘组织,是高级生灵成立的共济会,寻找白晶,是众神的任务,目的竟是为了修补宇宙的裂痕。但苏哈台,身为地球人,却固执地要求先拯救太阳系,人与神的战争,一触即发。
  • 三月寒冰遇骄阳

    三月寒冰遇骄阳

    内心温暖的女歌手遇上精分冷漠的男漫画家,一场意外让本该成为平行线的两人改变了方向。当我遇上你,会摩擦出什么样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