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有一种预感,接下来,她的命运将紧密地和神秘的树林联系在一起。尽管初次的探访没有任何收获。是她刻意不想这么快就有收获。所以,她没有进入芝麻村,没有向了解神秘传说的小村人进行主动式的打探。她对传说的真相是心存芥蒂的,于她,或许不知道是一种更好的选择。她怕和深爱她的那个男人——方远有关。她的第六感觉告诉她,虽然她放弃了介入真相的主动权,但是和神秘树林有关的故事,正一步一步靠近她。她听到了它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脚步声没有方向,东南西北,哪一个方向都不是。所以她注定无法躲避。那声音好像是从地心里发出来的,它想何时现身就何时现身。它看得到你,你却永远没有能力捕捉到它。
该来的且来吧。
采访结束了么?方远的电话追了过来。
结束了。
在哪儿,报社还是家里?
家里。不放心就过来检查一下吧。
他嘿嘿地笑笑,说宝宝累了,我给宝宝叫一份外卖送过去,好不好?她说,不好,就让你过来。他为难了口气,你知道我现在过不去的,在给儿子做饭,儿子一会就放学了,你知道的,乖呢。她任性了,那我去你家里吃饭。他的口气更为难了,儿子没有心理准备呢,好宝宝……
声音被切断了。她不想听下去了。此刻,她不愿意再做那个理解他的女人。
很多很多次,她都不愿意再做那个理解他的女人。她承认,他是深切地爱着她的。正是这份深切的爱,使她一次又一次陷入迷茫,她不确定,真的和他分手了,还会不会找到像他一样爱她的男人。可是,顺延这份感情,是有条件的,她要理解他。他暂时不能给他一个婚姻,怕儿子受不了,影响学习。他保证,儿子考上大学立马就和她结婚。因此,他和她只能暂时过着周末约会的日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原因,和他相恋快两年了,她还没有见过他乡下的父母。他从来没有提出过,她也就从未要求过。那份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是搁在心里的。
除了名分,除了从周一到周五不能一起过柴米油盐的日子,该有的,他都会让她有,该做的,他都会做到。工资卡,从他说爱她离不开她那一天,就郑重地交到了她手上。他说,我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另一个城市的小童的母亲,却不愿意去理解方远。她的每一通电话都是颇具破坏力的:小童哇,醒醒吧,那个男人根本没有诚意啊。小童哇,你都三十出头了,等不起啊。小童哇,人家是领导干部,无论多老都是香饽饽,你行么?小童哇……
亲爱的老妈,你听好了,不是他不想娶,是我不想嫁。你们家的小童没有那么贱,低三下四地等着人家!
可不就是这么贱么,可不就是这么低三下四的在等么。打开衣柜,小童摘下混迹在衣服堆儿里的一副假头套,对镜戴在头上。魔幻般,镜子里现出一个幽怨的长发淑女。方远说,他更喜欢她短发的样子。为了他的喜欢,她的一头长发便成了爱情的殉葬品。假发可以视为抗议,亦可以视为一个女人的矫情。反正我情绪欠佳了,就要打扮成你不喜欢的样子。
黑色的沃尔沃泊在楼下。小童不想碰它,它和他有关。每次过不去“理解”这道坎时,她都故意冷淡它。让它寂寞吧,孤独吧。看着被她抛弃的沃尔沃,心里多少会生出一些快感来。仿佛抛弃的不是一辆车,而是他,那个叫方远的男人。
脚步向西。习惯了向东,没有理由,不知道为什么。向东,是一种惯性,是一种模式。今天,小童想打破旧有的模式的壳了。也许,壳一打破了,会意外地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鸡来呢。
很快,意外来了,不过,不是毛绒绒的小鸡。看来,一切都是天意。从地心里发出的脚步声,给了她又一个猝不及防。
每一次的向东行走,什么理解与不理解,统统都被推到了门外边。从里边反锁上门儿,小童想享受脑子里空空荡荡的感觉。总会有倒霉的龙爪槐的树叶被她随手揪下来,一片片地含在唇间,一片片的被两片淘气的唇吹走。含着吹着,脚步融进更远的西方。直到走倦了,走乏了。反锁在门儿外的情绪,便趁虚而入了。它们撞开了那扇门儿,填充了空荡荡的空间。进来了,小童才发现,理解的份额不知何时变得强大了,“不理解”堪怜地缩在角落里。等到软着身子软着心情回到家里,甩在沙发上的快要被打爆的电话,则成了理解占领整片地盘的最好凭据。偏偏这一次的向西行走,不行了。在神秘树林的带领下,种种思绪异常强悍,左赶不走,右赶也不走。一大片乱糟糟的景象。这时,那个意外横空出世了。
对不起,压您脚了。真对不起!
一辆车帮上写有“D城环卫”字样的三轮车停下来。头戴环卫工人标志性黄色帽子的人,屁股慌张地脱离了车坐位。
您瞅瞅,脚压坏了么?
黄帽子边说边顺过来眼神儿。
三轮车为什么停下来,刚才一个声音说压脚了,是压她的脚了么?垂下目光去检查自己的鞋子,果然左脚上的李宁运动鞋留有新鲜的污渍。一小股火气噌地蹿上了头顶,熊熊燃烧,她抬起眼睛,拿了目光去捕捉不长眼睛的人。
你!
目光刚好撞上黄帽子顺过来的眼神儿。
小同?是你么,小同?
一张丑陋的脸布满万分的惊恐。由于惊恐,加重了整张脸的丑陋。
是我,我是小童。
小童在记忆里努力地搜寻,这个准确地叫出她名字的人,难道她认识么?
小同,你是来索我命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我不好,我该打,你瞅着,我打给你看!
丑陋的老男人真的左右开弓,在自己棕色的两片脸颊上,狠力气地抽打着。并且,浊泪水一行行地涌出来,随着抽打的动作,飞迸起来。打着打着,一条脏兮兮的身子又扑倒在小童脚下:
小同,您大人大量,留下我这条烂命,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我保证给您上坟去。保证,我保证……
马路上流淌的车辆和人,已经把注意力投到了这边。小童拿出逃离一堆儿粪便的心情和速度,让自己在最快的时间里远离。跑着跑着,小童停下来。她认为她有必要停下来,梳理一下丑男人刚才的言和行。
他知道她叫小童,而且,她是一个死去了的小童。假如丑男人的神经是正常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丑男人认错了人。那个死去的人和她的样貌相似,而且,更为巧合的是,和她一样也叫小童。另,丑男人一定做了对不起他认识的那个小童的事。
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迎合着小童的疑问,神奇的传说闪了闪腰身,以达到吸引小童注意力的目的。
是啊,神奇的传说。传说里的那个女人,到底有着怎样的一个名字呢?
远远地朝着西方的尽头望去,那辆带有环卫标志的三轮车,已经不见了踪影。丑男人和它一起消失了。刚要转身,身子被一双手臂钳住,一动不能动。
救——
却是方远。
坏宝宝,打扮成这个样子跑哪去了,你想急死我啊?
他的语气是急躁躁的,神态是急躁躁的。额头上渗着两颗汗珠儿,很晶莹,很剔透。小童有一点感动,在她和儿子的天平上,到底她的分量重了一些。可,小童也清楚,她的感动是不彻底的。如果没有那个神奇传说的横空出现,如果没有他的一系列不正常的反应……过去的每一次“不理解”发生时,他太知道她只是耍一耍小情绪,大可不用不顾一切地抛下儿子的饭,以及饭后对儿子作业的监督和指导。完全可以躲进卫生间里,用一通又一通的电话搞定。实在不行,气定神闲地等到儿子进入了梦乡,再偷偷的溜出来。
于是,小童这样解释方远这次对她的过度关注:神秘传说引发的焦虑综合症的延续。
被男人牵着往回走。小童的心思却是在丑陋又奇怪的环卫工人身上,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他的过去里又有着一个怎样的与她名字和样貌都相似的女子?她想去探究,想去了解。探究的过程一定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需要被这个过程占据,需要投入地做一件事情,把她全部非工作时间挤压得没有一丝盈余。
让她腾不出手来去触碰那个神秘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