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哈巴跳进葫芦湖的第三分钟起,我就不再生他的气,尽管我不喜欢他,而且,我的心里还渐渐生出一些愧疚。哈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我的同班同学,死了,死因就是模仿我的飞车跳水。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应该手把手地教他,最起码我也会把那条绳子的长度告诉他。飞车跳水中的所有动作他都看清了,只是没有看见我裤兜里装着的绳子的长度,他不就是为此而丧生的吗?可是,我并不知道他要模仿这个飞车跳水,他从来就没有告诉我他要学习这个飞车跳水,假如我认真地去教他的时候,他会不会谦虚认真地学呢?
哈巴死了,事情并没有完。他的死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整个山那市也纷纷扬扬,街头巷尾有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和传言。有的说,哈巴那个中学生是被人害死的,是先被人杀死,然后又用绳子捆在自行车上扔进了葫芦湖,是沉尸。有的说,那个小伙子是自杀的,原因嘛,说不清是他偷了别人的东西还是写了反动标语,反正是不光彩的事。还有的说,是因为他爸爸的事,他爸爸是个现行反革命。
哈巴的爸爸的确是个现行反革命,到底他是怎样成为反革命的,传说中也有几个不同的版本。一种说法是哈巴的爸爸曾经写过反动标语,被哈巴的妈妈揭发了。另一种说法是,某个冬季的一天,哈巴妈妈在家里洗衣服,哈巴爸爸负责从单位的锅炉房里往家里打热水,以免凉水损伤了她的手。哈巴的家离锅炉房有五百多米远,来回跑了几趟,哈巴爸爸累了,就说:
“衣服不是很脏的,不用费那么大劲在搓板上揉搓,你只把那领子和袖子洗洗就可以了。”
这句话哈巴妈妈听了,一边洗衣一边琢磨,领子、袖子,领子和袖子的简称不就是领袖吗?只洗领子和袖子,不就是只需要洗领袖吗?衣服不脏不用使劲洗,只洗领袖。为什么只洗领袖呢?那一定是领袖脏了。领袖是谁?领袖是……哈巴妈妈头脑里那根革命的弦突然绷紧了,原来她的丈夫,哈巴爸爸是在含沙射影地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这还了得!哈巴妈妈立即向他们夫妻所在的单位汇报,并且同时声明她要坚决和哈巴爸爸划清界限,她要离婚。单位领导对她的高度的革命自觉性给予了充分肯定,对她大义灭亲的崇高举动给予了极高评价,对她要求和哈巴爸爸离婚的决心给予了坚定支持。她,后来成了她和哈巴爸爸共同工作的单位,山那市农药厂的党委书记,再后来成了水磨房区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达到了职务和觉悟的高度统一。
现在我才知道自从哈巴的爸爸妈妈离了婚,哈巴就一直跟着爸爸生活,哈巴的妈妈是坚决不愿意与他这个反革命的小崽子一起生活的。就是在哈巴死了之后,哈巴妈妈也没有露面,她连哈巴的尸体也没看一眼。
我开始同情哈巴,尽管我不喜欢他。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嘲巴欺负哈巴而哈巴不敢反抗的原因。漏子跟我说,那天在葫芦湖,哈巴的身体彻底凉透的时候,嘲巴看看没人注意他,就悄悄地溜走了,一个人回到了市里。
不久,我开始想念哈巴,我们毕竟是同学,而且同是学校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员。我的嗓子很好,哈巴的嗓子也不错。我喜欢唱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邵建波等人物的唱腔,哈巴唱得也还行。在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有一段邵建波和李勇奇的对唱,一开始排练的时候是我唱邵建波的词,哈巴唱李勇奇的词,这是老师安排的,也符合我俩形象。我长得文静秀气一点,他生得傻大黑粗,我扮演邵建波让人一看就是有觉悟的革命军人形象,他当李勇奇绝对是生猛鲁莽的民兵,天衣无缝,多好!然而,排练了一阵之后,他却突然向队长提出来他要唱邵建波的唱腔,要我改唱李勇奇。队长不是很同意,就闹了老师那里,老师没沉默了一会,对哈巴说:
“你回家对着镜子唱几遍看看。”
这意思还不是很明白了嘛,老师的意思是哈巴你照照镜子看看,就你的形象能是邵建波?可是哈巴竟然没听出来,回家练了一阵回来,依然坚决要求跟我对换角色。老师征求我的意见,我说:
“我改唱杨子荣打虎上山吧。”
结果演出的时候我就唱了打虎上山的那段,博得了一阵又一阵掌声。哈巴就去唱合唱了,曲目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也有人鼓掌了,可至于哪些掌声是给哈巴的就不好分辨了。其实那首歌我会唱,大家都会唱,但是只要一唱,我就会想起我和建民吵架的情景来,所以我没有参加合唱。
后来我回想这次对换角色的事情,估摸着背后一定也有嘲巴的影子。
哈巴还跟我进行过有力的合作,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故事。
我们中学的隔壁是山那市博物馆,在我的记忆里它只对外开放过一次,也就是说我只到它的展厅里去过一次。平时这个院子是大门紧闭的,很少有人出入,里面静静地站着两排平房,几棵泡桐树,一座三层小楼。那座楼蔫蔫歪歪的,像一个站不直的病人,我每次看见它都替它担心,会不会来一阵大风就把它刮倒了。就在这座楼里摆放了一些当地出土的古钱,陶罐,还有一颗智人牙齿,那些东西都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不看也罢。
进去博物馆的大门有两间低矮的小屋,是传达室,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吃饭休息上班都在这两间屋里,一年四季不会离开,几乎他就是博物馆的象征了。听人讲,这老头当过兵,是国民党的兵,跟日本鬼子打过仗,日本投降后他就回家了,没跟解放军打过仗。他身上有三四个鸡蛋大小的疤瘌,据说那就是枪眼,夏天他光着膀子的时候从他的前胸后背上都能看得见。原来他有一个半痴半呆的老婆,早就死了,没有儿女。他的模样就跟他穿的衣服似的,无论你怎么看,都是灰呼呼的,绝对不像个好人,想想看,当过国民党的兵,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单是样子不好也就罢了,他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我和我的同学们气愤。冬天的早晨我们到校的时候天色还不是很亮,如果是阴天,有雾,那就什么也看不见。那些女同学本来就胆小的,可偏偏路过博物馆门口的时候他会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而且,越是在道路漆黑的时刻,他越是把门口那盏可以照亮路面的电灯关了。博物馆的地势要比我们学校高一些,而博物馆整个院子的排水口就在大门口的墙脚下面,每逢雨季到来的时候,他就会故意铲一些土,屯在路边筑成一条水渠,不让院子里的水流到马路对面或者其它下水道入口,而是迫使那些污泥浊流淌到我们学校门口。一旦有哪个同学因为躲水摔倒了,他就会很得意,虽然不会笑出声来,可他脸上的那些事谁还看不出来?在同学们中间,没有一个不恨他的,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鸹”,大概是因为他的叫声吧。
老鸹在博物馆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蔬菜,什么萝卜白菜黄瓜西红柿什么都有,北面的墙根下种的是丝瓜芸豆。博物馆的北墙,就是我们学校的南墙,我们和老鸹只有一墙之隔。藤类蔬菜生长得很快,没几天蔓秧就爬到墙头上,越界伸展到我们学校里来了。那些曾经被老鸹惊吓过的女生们就使劲揪那瓜秧,掐摘那上面开着的花。老鸹曾经为这事来学校里找过我们校长,校长就安排各班级的班主任给大家强调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爱护群众的一草一木,尤其是老鸹的丝瓜芸豆。他若不到我们校长那里告状也就罢了,这一告状倒是更加激发了同学们报复老鸹的斗志,嘲巴就很激愤地做了第一个,在这种时候嘲巴是要露一手的,特别是当着女同学的面。有一天在做完课间操的空挡,老师们已经退回办公室里了,而操场上的人群尚未全部散去,嘲巴叫喊了一声什么就跳上南墙,用脚使劲踩踏那些瓜啊,豆啊。他一边踩踏,一边把目光投向人群,希望能得到同学们的赞同,尤其是女同学的喝彩。
我对嘲巴的做法不以为然,因为那些瓜,那些豆是食品,是可以吃的东西,即便是老鸹再错,也不至于连他种植的庄稼蔬菜也会连带着有错的。相信大多数的同学们,包括哈巴都是支持我的想法的,他们在给了嘲巴几声欢呼后,就开始议论纷纷,有的同学甚至喊出来,别糟蹋人家的庄稼啊。
为这事嘲巴被校长狠狠地剋了一顿,全校通报批评,还带着他到博物馆里,让他当面给老鸹赔礼道歉。嗨,真是丢人丢透了!不止是你嘲巴自己丢人,让校长也丢了人,连我们整个学校都丢了人。
我们学校的厕所是依着校园的南墙而建的,也就是靠着博物馆的北墙。那天我和哈巴一起去厕所,不是我故意约的他,也不是他有意约的我,我们是碰巧走在一起的。我俩正站在小便池那儿放水呢,就听见女厕所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是几个女孩子的尖叫,这种叫声与平时她们那种矫揉造作的叫声有着明显的区别。继而她们喊:
“啊!有人!有人!有坏人!啊——!”
正在解大便的几个人是站起不来的,我和哈巴几乎是同时冲了出去。来到外面,就见王专红张飒爽几个女生已经站在女厕所的门口,还有女生陆陆续续跑出来,有的是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跑。她们个个都是一副惊恐的表情,仿佛她们刚刚遇见了恶魔怪兽,尤其是那个平时看见我连眼皮都不翻,骄傲得就像一只大公鸡似的王专红,此刻两眼露出来的竟然是乞怜的求助的目光。
“有人,有个人,爬上了南墙,厕所南墙,是个男的。”张飒爽说,声音是颤抖的。
“还在那里吗?”我的热血开始沸腾,面对着这几个可怜兮兮的丫头片子,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个英雄,救世主。
“伸了伸头,跑了。”王专红说。
“认识他不?”哈巴问。
“一紧张,没看清。”王专红遗憾地说,她已经有些平静了。
“嘿,真笨!”我说。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自豪,不过我想也就是此时此地吧,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我对王专红说出这样的话,她还不得把我吃了。
这时候已经又有几个男同学女同学过来了,他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愿意给他们解释,也没有时间给他们解释。
“走,追过去!”我用胳膊碰了一下哈巴,就跑了起来。
我认为跑进女厕所或者是爬上南墙去追击不太合适,我们只能跑出学校的大门,再绕到博物馆的院子里,在那里拦截那个歹徒。他绝对不敢到我们学校里来,一定是从那边跑了。我们跑得飞快,后面又跟着跑上来几个不明真相的男生。
博物馆的大门永远是关着的,只有靠着传达室的那个侧门虚掩着,我推开那个侧门的时候,看见老鸹正坐在传达室门口的树荫下喝茶。我们并不理会他,径直向院子里冲去。老鸹也不理会我们,因为我们经常跑到这个院里来捡回我们扔飞了的篮球打飞了的排球什么的,彼此早已达成了默契。及至我们来到北墙,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菜和草安静地站着,一群麻雀被我们惊得从地上飞起来,纷纷扬扬挂满了几个梧桐树的枝丫。我们分头把小楼的前前后后,两排平房的左左右右全部搜索了一遍,仍然是没人。当我们一行怀着十分失望的心情走出博物馆大门,经过老鸹身边的时候,老鸹一边咂着茶叶,一边拿笑眯眯的眼睛看我们,他这样的笑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就跟看见某个同学摔倒在雨水里时他所流露出来的是一模一样。
回到学校时,校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派人把我们叫到她的办公室。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我们与正好出门的王专红和张飒爽打了个照面,张飒爽对着我吐了吐舌头,王专红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好像没有抓住那个偷窥的家伙全怪我似的。
“看见谁了?”校长问。
“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说。
“哦,这事就算了,回去不要张扬,我们还得照顾同学们的面子,都不是小孩子了。”校长说。
我知道校长说的同学是指女同学,像我和哈巴这样的肯定不会被人偷窥,也不怕被人偷窥的,也没有什么面子。
“那,咱不去报告公安局?”哈巴说,很不甘心的样子。
“又没抓住人,报告公安局有什么用呢。”校长说,“你们都回去上课吧,在班里也不要议论这件事。”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也是第一次如此亲切地跟我说话,原来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威严,原来她也有没有办法的事。她说话的口气和表情让我第一次感到了像是一家人的感觉,她正在跟我们商量一件私密的事。
虽然校长和老师们都不让再提及,但是这件事却像是长了翅膀,还是在各班级传开了,尤其是在我们班里,因为张飒爽和王专红都在我们这个班里,大家议论纷纷,一致认为应该抓住这个歹徒,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有一天嘲巴来到我们班里,他阴阳怪气地说:
“什么歹徒,说不定是有些人自己招惹来的呢。”
这话虽然没有多少人听见,但是王专红听见了,为此她大哭了一场。王专红一直给我的印象是居高临下,当然是她在上,我在下,她总是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光看别人,怎么说呢,她不开玩笑,一本正经,在她眼里我是渺小或者是虚无的,最多也不过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我们两个从小学就是同学,可她从来就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莫非她家的伙食比我家的好很多?我家天天是馒头大米棒子面,难道她家天天是鸡鸭鱼肉海参汤?肯定是王专红把嘲巴的话告诉了张飒爽,嘲巴再一次来我们班的时候,他刚要进门,就见张飒爽拾起一条凳子扔了过去,差点砸到他身上,吓得嘲巴嗷的一声跳出去了好远。从此很长时间,嘲巴不敢到我们班里来。
那几天我没有心思上课,整天揣摩歹徒的形象。我会画画,按照我的想象,我在作业本上描绘了一个又一个歹徒,总共有几十个,可是这几十个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人——老鸹。我的同桌国庆研究福尔摩斯有很长时间了,张口是凶杀,闭口是悬案,都快成专业侦探了。他爸爸在公安局工作,好像是个副局长或者是政委,国庆打算高中一毕业就去当民警,专破大案要案。
“你认为这个歹徒是谁?”我试探着问国庆。
我估计国庆等待我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他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老半天,十分肯定地说道:“根据我的判断,此案系老鸹一人所为。”
国庆的口气很专业,很福尔摩斯。
“为什么?”虽然国庆得出的结论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但是我想知道他的根据。
“为什么!”国庆显得更加专业,“第一,老鸹的老婆已经死去多年,他有这方面的经历,所以他念念不忘。你和我都没有这种经历,所以我们想也不想。第二,博物馆里几乎看不见人,更没有女人,所以他……”
“他都六七十了,还想那个?”
“你懂什么!俗语道八十八还能结个瓜。”国庆竟然又有轻蔑我的意味了。
我觉得不对劲,就不再跟他扯,但是,我坚定地锁定了目标:老鸹。而且,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策划复仇的行动。当天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哈巴,哈巴很兴奋,他表示他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早就看出来了,比我早。有一点我还需要介绍,那就是哈巴是个闲不住的家伙,闲不住和勤奋是不是一个意思,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反正他得有事干,哪怕是一件讨人嫌的事。
一天下午,正是我们放学的时间,因为我要把收集上来的作业本交到老师的办公室里,我出校门的时候稍微晚了,但是比我慢的人更多,满条街上全是我们学校放学回家的学生。本来走在前面的哈巴这时逆着人流跑回来,气喘吁吁,一脸的焦急,看见我后立刻把我拉到一旁。
“我看见老鸹在他院子里睡着了。”哈巴的意思是机会来了。
是啊,平时我们见到老鸹的时候,他不是在博物馆门口站着,就是在门里面喝茶,要是硬拼我们多几个人倒是可以的,可是我们没有理由。偷袭当然最适合我们的条件,可是他总是不给我们机会。我迅速来到博物馆门口,向里探望,果然老鸹躺在树荫下的凉席上睡意正浓,打呼噜的声音快赶上火车的汽笛了。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干!”我说。
“怎么干?”哈巴问我。
我不再说话,示意他跟我来。我俩逆着人流退回去,突然我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心里就有了主意。我们来到一个僻静处,打开书包,找出几张八开页的旧试卷。那是秋天,好些日子没有下雨了,老鸹用来做水渠的泥土已经干了,我们把它踢开成块状,再用脚把这些坷垃碾碎,成为沙土,然后用旧试卷包了。我和哈巴人手两包,我告诉他看我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能再说话,哈巴点头表示明白。我们回头迅速来到博物馆门口,只用了两秒钟不到的时间,就把手里的武器准确地投送到了老鸹身上,其中一包正好击中他的脸。在第三秒的时候,我俩扭头向学校方向跑去,跑出去大约十米远,然后突然转身,再随着放学的人流若无其事地前进。
老鸹已经冲到门口了,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沙土,一边揉搓着眼睛,极力想从人群中找出攻击他的凶手。但是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几遍,没有发现任何目标,就连我和哈巴走到他面前,装作好奇地看着他时,他也没有认真地看我们一眼。无奈之下,老鸹嘟噜着骂了几声回到了院子里。这时,同学们中间不知是谁带头唱起歌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接着有人跟着唱起来,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最后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唱: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及至我们离开博物馆很远了,歌声才稀落下来,人群中突然爆发出笑声和欢呼声。不用说,那一天是我自豪的一天,幸福的一天,我也看出来,哈巴比我还自豪,还幸福。我们成了同学们眼中的英雄,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人群渐渐分流,各自走向回家的路。到了解放路,即将跟我分道的张飒爽对着我打个手势,意思是让我过去。在一个小摊上,她买了两只三分钱一根的冰糖冰棍,她一根,我一根。可惜哈巴不跟我们一路,不然也一定会有他一根的。我想。
哈巴死去的消息,让整个学校的空气沉闷下来。第二天山那市教育局,水磨房区教育局和公安局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就开进了我们学校,他们在校长办公室里待了一个上午,下午开始对前一天在哈巴死亡现场的人逐一谈话。在这之前,各班级的班主任都到自己班里召开了临时班会,向同学们征集哈巴生前的言论,重点在于他是否说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有没有写过反动标语。我们班的班主任还把哈巴的作业本课本浏览了一遍,结果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
“他们怀疑哈巴自杀哩。”国庆用胳膊肘顶我一下,悄悄地说。
轮到我去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那里坐着两个穿白色警服的民警和七八个我不认识的干部模样的人,我只认识校长。满屋子表情都很严肃,十几双眼睛都看着我,好像我不是个学生,倒像是一只老虎什么的。见我进门,校长示意我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有点奇怪,我这个平时上舞台表演节目,登主席台批林批孔从来不怯场的人怎么会有些紧张,落座那把椅子的时候我竟然坐歪了,差点摔倒,真是莫名其妙。
一个坐在校长办公桌后面吸烟的民警说:
“你是徐建军吗?”
我回答说:“是。”
“你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
“知道,”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是因为哈巴游泳的事儿。”
“不是游泳的事这么简单,是溺水死亡的事!”民警说,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嗯,你知道就好。你知道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吗?”
“知道,我天天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哈巴是怎么死的?”
“飞车跳水死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飞车跳水死的?”
“他跳水的时候,我就在跟前看着。”
“不是问你这个!”旁边的一个民警说,“是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他跳水的那个动作是飞车跳水?”
“我当然知道,那是我发明的。”可惜我的自豪感在这里发挥不出来。
“你发明的,那是你教给他的啦?”
“不是,我没教他。”
“那他是怎么学会的?”
“肯定是他偷偷学的呗。”
“你看见他偷偷学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跟你学的?”
“他飞车跳水的动作完全跟我的一模一样。”
“那为什么你没有淹死,他却淹死了呢?”
这下我的脑子快要卡壳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让自己的脑子使劲转,快点转,终于,我想起了绳子。
“他系在自行车上的绳子太短了。我的绳子有十多米,他的只有两米多点,所以他就被车子拖到了水底……”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把绳子放长一点?”
“他没问过我,我怎么知道。”且不说这两个民警不像我在电影看到的,他们既不和蔼,也不可亲,就他们破案的水平,我觉得恐怕还不如我的同桌国庆。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两个民警窃窃私语了一阵后,对我说,“但是,回去以后不许把这里的谈话说出去!”
我记不清我是怎样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的,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幸亏已经放学了,我的狼狈样才没被同学们看见。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的破书包躺在课桌上,我在那里坐了半天,满脑子里全是哈巴跳水的镜头。在做完了各种各样的推论假设,最终确认自己不会有事,我才骑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