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惦念着小陶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变成了一个寻找前世的困惑者。原来进入梦里是不用发请柬的,我会自己去。梦到底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的虚无空间,或者是三维以外的世界,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傻问题。科学家的回答对吗?梦为什么像真的世界一样,触手可及?我是越来越糊涂。对于梦,你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都是说梦是反的。我们是信反的,还是信反的反的?我糊涂是糊涂了点儿,也不至于糊涂到哪里去。
我是来寻找前世的,却踏进了今生的泥潭。每个人都是带着前世的未了项目来到了今生。在今生,这个项目不会再接着做下去,但所遗留的只是那种心境。寻找前世充满了悲情与欣慰,这是一个复原自己的复杂的过程。我欣慰的是,我找到了他们两个,我悲哀的是,找到他们之后,他们比我还悲观。我时常与他们见面,在海边,或是在山里。我们见面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三个的未来。
我恰逢一个喧嚣的时代。其他人总把喧嚣当作繁华。我们三个从来不那么看。这场没完没了的喧嚣会影响到我们对我的未来的思考。因为我没有时间思考。诱惑太多,主要是诱惑身体快感的事情太多。我虽然知道我的心灵是不会被诱惑的,但我的身体,我的感觉是在世的,我也不是超人,我也会迷惘在当代的喧嚣里。比如,刚才我下楼来,就在我们单位的大厅里,一个灯光闪烁、音响轰鸣的什么什么推介会正在热闹的准备开始,我看了一眼,虽然烦,但也没办法。我安慰自己说,这都是生存的一种方式。出了大厅,我发现楼下的风中,一个送外卖的小子一脚踏车,一脚踏地,正在等待那个买饭的人。我心里一笑。我说,推介会的T型台上走猫步的模特小姐与这个送外卖的小子,都是生存的不同方式。就像我,也得生存,也得为了生存而拼搏;为了生存而迷惑。往往太顾今生,就忘了自己的前世了。我觉得我比其他人幸福那么一丝丝的地方,就是我找到了我的前世,还找到了前世的前世。当然,找到他们的地域就是在岭南。他们两个又是在岭南的不同地方,在相隔百里的两个点上。我的前世比我的前世的前世离海更近一些,离我也更近一些。不过现在没什么了,我们总是在一起。我时常去找他们,他们也时常来找我。我发现,他们两个比我还铁呢。有时候我有一丝丝的不痛快,但那不是嫉妒,只能说是一种失落。其实失落也不该有。因为我不能时时地去和他们在一起,因为我还有今生。今生就是个大麻烦。我住的这座城市,在什么方位,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找到了两个人。现在,我不再孤零零像一片枯叶了,我有了两个前世的我。
有一天,我来到海边。月光下,海风中,我看到一个背影。我看着那身影好熟悉好熟悉,熟悉到就像看到了我自己。我当时低头看了看我的身体,回头看了看有没有别人,左右看了看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甚至还往停车场看了一眼,我的车就在那里停着。这就说明我还在今生里。那为什么前面不远的那个人,给我一个背影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我呢?我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背影。他总是把背影给我,似乎根本不知道我来到了这里,好像一个人在那里看着海,在想他的心事。我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他的身后三米的地方。生怕打搅了他的兴致,那是不礼貌的,哪怕他就是我也不行。比如说吧,谁没有做过梦呢?假如你自己把你做的梦给打搅了,你会不会生你自己的气呢。道理是一样的,眼前这个身影不管他是不是我,我也不能莽撞。有时候莽撞是很坏的品质。
我小心的简直有点谨慎。我的身体在向前倾斜着,好像那个身影有很大的吸引力。好像海风把我吹成一棵斜斜的树。我斜向他,一个姿势足足有三十分钟。最后,我的脚虽然像被钉在了沙滩上,可我的脖子和头,以及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酸痛酸痛的。后来我明白了,如果是他的话,我是拼不过他的。因为他不是一个今生的肉体,他没有肉体的拖累呀!我怎么这么傻,早没想到这一点。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轻声地问,有轻声也就够了,虽然是在海边,虽然有呼呼的海风和一排一排的哗拉拉的海浪的声音,但这并不够成城市里的喧嚣。我轻声问,也就够了,他能听的见。我把脖子伸长,身体像个问号似的问他:喂!是你吗?他扭过来回答:不是我又会是谁?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我从来也没走过,我在这里等了你四百年了。你才来,真是不够意思。我说,不管怎样,总算是见到了。他说,总算是见到了。你仅满足于见一面吗?我说,当然不是。不过,我能见到你就很不容易了。因为我的这今生,太喧嚣、太有诱惑力。我能想起来找你,那就说明我还是能沉下心来的。有多少人他们只知道今生,而忘了自己的前世。
他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老天造人的时候,也不是说让每个人都会找到他的前世的。只有少数人才能找到他的前世。那是老天爷为了考察人从一开始到他的末日这一个漫长的过程,老天爷要一个过程的档案,所以选择了我,也选择了你,选择我们俩,当然是选择了一个人。我说,未来我不抱希望,因为我看不到未来。他说,我就是来帮你的。不仅我来帮你,就是我的前世,也就是你的前世的前世,我也找到了,他也会来帮你。我问,我与前世的前世,相差多少年?
他说,我是生在明朝景泰元年,卒于正德16年,活了83岁,我的前世,也就是你前世的前世生在北宋天圣元年,卒于绍圣5年,也是活了83岁。你也是要活83岁。我叫刘明实,你记住,叫我老刘就行了,我的前世叫苏梦阳,叫他老苏就行了。他不仅是苏轼的本家,并且跟着苏轼来到了岭南。不然的话,他怎么会死在岭南呢?你要亲自去找他,不,也就是说,你要亲自与他相遇,我不能叫他过来见你。我们相见三十天之后,你会在惠州一带遇到他。我问,我们相遇之后干点什么?老刘说,我们俩的任务,就是要帮你度过今生。你今生的困难比我们都大,不很好地度过,我们的痕迹就消失在你这一生了。当然,度完这一生,我们也就不再轮回了。我们也就走了,完成了老天爷交给的任务,至于我们的足迹老天爷怎么去评判,他拿我们做一场完整的试验到底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那都是老天爷的事情了。我说,不对,我觉得我们是被放逐的一生,怎么会是老天爷做的试验呢?老刘说,我们这一脉,当时抓阄时抓到的就是被放逐的命运。就是老天爷在试验一个人在被放逐时的轨迹、心态、承受力以及生命的意义的试验。我说,那你怎么办我呢?老刘嘿嘿一笑说,你虽然生在了一个开放的时代,但这里也有不好的因素。你的桃花劫比我们哪世都严重。我们要帮你度过你的桃花劫。你只见桃花潭水深知尺,却不知道谁是王伦。我说,那我的前世是的你是怎么被放逐的呢?刘老说,我们那时因为政治,被放逐;而你是因为桃花劫,是自我放逐。被放逐和自我放逐,都一样。说的是滋味都一个样,都孤零零成为天涯沦落人,都心里头清苦得像一盏即将被风吹灭的小灯苗。无边的黑夜里希望渺茫,都不能翻什么大身。都永远在底层,既自适,又悲伤……我扑过去搂住了他。我说,老刘啊,你太了解我了。老刘拍拍我的肩膀,说,傻家伙,我本来就是你,你本来就是我嘛……
梦醒之后我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我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在梦里我好像已经有了私家车,可现实中我还是一个公交族。我应该梦到小陶才对,怎么会梦到了我的前世呢?这预示着什么呢?老刘说,三十天后,我要在惠州梦到我前世的前世,他会给我说点什么呢?三十天长是长了点儿,也不至于长到哪里去。我心里并不怎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