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澄
浓墨重彩的暮色,熄灭的暗红,凉意。
我二十一岁,在丹丘,我却像一个初生的孩子。在我记忆尚存的年岁里,细数丹丘的日升日落、踏着归于死寂的暮色回家,竟也如十几年后这般。
我推开门时灯光如豆,父母在昏暗中抬了一下头,黑暗模糊了所有的表情。我想起小学美术课本上一幅隽永深刻的素描画,虽然主人公脸上千沟万壑、清晰得毫发毕现,但我知道它讲述的只是一个表情,那个表情让我看到了他走过的50年或者更长的年岁沉淀下来的秘密。
这又是一片沉默,我已然习惯了生活中的死寂。很小的时候我的听力就弱的可怕,于是那时候的童年像一片苍白羸弱的纸,害怕被撕掉被烧掉被风吹走。我的父亲母亲在这个过程中走得极为辛苦,当我再次回到丹丘,看到的他们已经被岁月践踏得面目全非。
那天,我怯生生地叫了声爸妈,眼角干涩。两个年近半百的人哆哆嗦嗦地哭了。这样的重逢似乎没有任何温度,但他们是我的父亲母亲。
一个月来,我们很少交流,一方面他们不能适应我微弱的听力,而更为重要的是我觉得交流是一种的累赘,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但我无所适从。
而今天我轻轻地拉近椅子坐下,我看到父亲的脸。毫无生气,像一撮没有生命的黄土,这是丹丘世世代代的农民矿工的脸,带着走过的很多年的故事。我有些感触,但无关亲情。
我对他说:“爸,我要学音乐。”
十几年前,我离开丹丘时还很小,记忆有些力不从心,或者是因为分离的场景并没有多么的刻骨铭心。父亲母亲姑姑姑父和我,没有眼泪、不舍、牵肠挂肚,也没有决绝,平淡得就如某场午后寒暄客套的送别。那个下午残阳如血,我一如既往地静默,无关听力。我仅仅还是个无法预知其中意义和不远将来的少不更事的小孩。
此后的十几年,父亲来看过我一次。那时我十五岁,刚上高中的年纪,骨子里充满了躁动与不安叫做青春的气息。我迷上了音乐,并不是那个年纪的随波逐流或特立独行。而是一种偏执到可怕的情绪在长久的沉寂和甘于平庸中爆发。我渴望听到声音,比过去十四年都来得强烈。于是在下课、走路、睡觉时塞着耳机听水木年华、陈绮贞。在我的世界,这两支声音像刚发芽的种子带着纤尘不染的清新。但是彼时听力一度恶化,音量被无限拉高却仍渐渐衰去。而我不敢告诉别人,我害怕谁又拯救谁,而我成为牺牲品。
那天回到家,姑姑脸色阴暗说:丹丘的矿井塌了。我听不清楚问了句:什么事和我有关么。姑父提高嗓门说:你爸的矿井塌了,死了很多人。这么多年,姑姑姑父都很忌讳在我面前谈到丹丘和父亲母亲。我被震惊最开始是因为多少年前的丹丘和父母的记忆在今天破土而出。然后是我意识到死。
这么多年生活在一个被移植的被认为最为美好的世界的我,其实永远生活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这个世界突然被拉开一个口子钻进一些我不知所措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去还原它的悲怆。
那天晚上,父亲从丹丘赶来,我看到他时竟然有些认不出来,他的影子早已被时光打碎。多年以后我知道这是一次违背两家约定的行动。他热泪盈眶又略带歉意跟姑父姑姑寒暄,我知道他照顾我的听力刻意提高了嗓音。他说这次矿难死了谁,谁谁,谁谁的儿子,谁谁的父亲。他说到xx的时候久久地看着我。他说xx跟我一样大,初中毕业后就去煤炭洞上班了,结果那天进去太深来不及逃出来。丹丘的儿子大都如此,很多年来一直不曾改变或者无力改变。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还没来得及发育成长就已经跟着父辈“蹲煤炭洞”了。这是丹丘的轨迹,没有人觉得应该改变什么。而我是这轨迹的一条小小分裂线,卑微得我自己都无法察觉。父亲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有异样的光彩,或者是噙着的眼泪,又或者只是长年煤渣雕刻出的毫无生气脸的对比。我对这样的注视无所适从。我深知我身体里涌动的是和眼前这个男人一样的血液。他隐忍卑微,而我不甘平庸。
他说过来得太匆忙只是想看看大家一切安好,告诉大家他也无恙。整个过程我们彼此没交谈,我就像个局外人一样,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临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末了大声说:跟着姑姑姑父,好好学习。于是转身融入夜色。那天晚上,我失眠翻来覆去,闭上眼睛便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扑面而来。漆黑马路上凌厉的刹车声,然后黑暗中渗透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一个躺在棺材里的男人跟我说:跟着姑姑姑父,好好学习。一群在煤炭洞里作业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后面是轰隆隆的一片响声。
我那天的失眠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伴随着我,同样伴随我的是对音乐的狂热和听力的衰退。就像飞蛾扑火,我那时想有点光明总得去追求吧。有一次看摩登时代,全场就我泪流满面。我感动于没有声音的光影和主人公对生活的无限追求。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追求被杀死,它理所当然死有余辜。被高考蹂躏的日子里,姑姑姑父老师有那么多人苦口婆心像规劝自己的孩子一样,不要一意孤行要考虑自身条件、考虑前途。有天姑父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费尽心思送你进普通人学校么,我想证明你不会让人失望。很多人在青春期叛逆十足,与家长的嘱咐南辕北辙彰显自己对自由和独立的追求,那时战功赫赫。但那天我妥协了,我、姑父还有我的父母在各自的立场上都单薄无力。
回到丹丘的时候我已经复读了三年,高考成绩差强人意。那个告诉我“想证明你不会让人失望”的姑父进了监狱,罪名受贿。十几年如果我的世界还有别的物体的话那它便是一堵墙,坚定而伟岸。而它某天坍塌在我跟前就像很多年前我离开丹丘一样始料未及,被命运玩弄了,家里一蹶不振。父母便把我接回了丹丘。
我想,岁月在这里真的一败涂地。还是这样的丹丘,包括灾难和死亡。人们隐忍而麻木。
我告诉父亲我想学音乐。
我知道对于一个工人,大半辈子在黑漆漆的煤炭洞里度过,无法理解我对音乐的执念。
“可是你这耳朵?”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我的耳朵苟活了二十几年而非我,我只是耳朵的一个傀儡。想到如此我苦笑了一声:“爸,你心里把耳朵当成了儿子”。
父亲低下头来支支吾吾不知道要说什么,母亲却在一边流泪低声说着什么,我听不到但我知道是对这些年的忏悔。这么些年他们也都是在这种无休止的忏悔中度过的吧,或者还有希冀?我忽然有些难过。
第二天,父亲回来很早。他阴沉沉地吸烟直到母亲一把抢过烟头,一番大吵。我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体检查出父亲的尘肺加重,已经被迫休工了。我看到父亲鼻涕眼泪不停流,不知道是剧烈的咳嗽还是过于激动。他说,xxx的尘肺也已经到了二级,可是因为他比我年轻力壮被队长留下了。母亲说你身体不好在家休养也好。父亲突然很沮丧拉低了声音说:
“可是我只想多做几年等到儿子毕业。”
我听得很清楚,心里不是滋味。想到了那些带着尘肺离世的丹丘的人们,想到了在矿难中逃生的人,甚至在想每一天丹丘人在上班途中是否会带着对家人的牵挂和对未知的恐惧?还有父亲,他悲剧的一生。
我的口袋揣着前几天歌唱比赛拿到的证书,通俗组一等奖,一纸为我声音的世界颁发的证明。我捏着它脑子乱作一团。我遥不可及的梦想?我听力的刽子手?丹丘人的天方夜谭?还是父亲心中无能为力的芒刺?
晚上,父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烟。夜色纯净如水,我想丹丘该已被时间遗忘了吧。我拉了椅子挨父亲坐下,这才发现父亲脊背佝偻,坐在那里俨然龙钟老态,竟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
“爸,今天没有晚班?”我故作疑惑地问。
父亲这才转过头发现了我。他一愣,或者诧异于我这种略带温热的问候。但瞬间又恢复了一贯的隐忍与顺从,即便是在儿子面前。他低声说了一句随后立刻又提高音量说:“哦,今天放假呢”。
“队长有事,所以放假”。他补充了一句。
“爸,你这辈子最想做什么。”
又是诧异,他摇摇头说没有。他说这辈子最怕想自己做了什么。
四十七岁的父亲,或者他才是我耳朵的傀儡。
半响,父亲说:
“儿子,你学音乐去吧。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继续说,前些天我耳朵突然听不见了,呵呵,都不晓得这是不是家族遗传。我抓着你妈叫她大声跟我说话可是怎么都听不到。我都急了。那时怕得只要能听到一点声音都好。
其实对于父亲,即使耳朵失聪,他照旧会安静而循规蹈矩地生活下去。只是他突然触及了儿子的世界,就像我突然进入了丹丘的日子,急躁而感触。
“爸,我最近在想学医呢。我打算去复读。”
丹丘的夜色永远这么澄净,我和父亲的表情都无所遁形。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烟不敢看我,烟雾缭绕,他欲言又止。而我,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产妇,眼睁睁地看着胎死腹中的婴孩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你的爱人你未来的孩子。
良久,父亲说:“是不是怕家里……”
“不是,音乐学院很难进的。”
“搞不好入学体检就会被退下来。呵”
于是各自陷入沉思,还是头一次父子俩一起安静地看着丹丘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