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虎
一、国外寄来的礼物
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大小商场的铺柜里，堆满了和月亮一样圆的各色月饼，光圆还不算，用舌头在嘴唇上舔一舔，甚至能添出去年所吃月饼的味道来。
李贵从老家大西北南下到广东打工，这一年他没有回过家，掐着指头一算，他和老婆皮肤粘在一起睡过的那晚正好是去年中秋节。那是他和两个老乡小张和小孟合租的出租屋，老婆来的那两天，两个老乡特意为他提供了方便，主动到外边找房子住，就这样，老婆千里迢迢来看望他，总算有了次肌肤相亲的机会。
李贵喜欢同小张、小孟住在一起。一是把老婆留在家里，出门务工，几个有家有室的中年男人变成了独身贵族，合租房子费用便宜；二来都是同一个村里的人，生活习惯相同，住在一起有更多交流的语言。性格开朗的小张，一张嘴巴能说东道西，常爆猛料抖出些惊世骇俗的观点来，让出租屋充满了笑声；小孟不善言辞，更多是做些整理、清扫房间的事，完全是副模范丈夫的表率样。人就这样，性格互补的人在一起才能处得更好，性格过于同质化的人，一见面就和老朋友一样熟悉，时间一长相互间就缺少了吸引力。
李贵招呼小张和小孟迅速把六十箱一次性餐具打好包装后，把自己从去年中秋节和老婆相聚的美好记忆中移开。在他准备把一个从国外寄来的包裹拆开前，小张和小孟也好奇地凑过来助阵，大家都想知道这个包裹里究竟装着什么秘密。小张头脑反应灵敏，现在社会恐怖分子猖獗，非洲大陆有好几个国家都被恐怖分子掀起战争，他曾一度怀疑包裹里是否装的是“人肉炸弹”。沉稳老实的小孟，更相信包裹里装的是毒品，他怀疑是邮寄者写错了地址和收件人，误打正着投递给了李贵。
李贵觉得自己这次一定是遇到了诈骗分子，昨天和大门口的保安闲聊时，保安就说过，现在的骗子很高明，警察最近在电视上做宣传，说外边人送来的莫名其妙的快件千万不要签收，一旦收了，里面装有的跟踪系统就跟上了你，诈骗分子知道你的一举一动，然后会威胁甚至抢劫你。可这个包裹是保安今天送来的，签收的也是保安，他承诺不会有人诈骗他的，说完还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古怪状来。李贵心想，自己不是政治人物，全世界那些恐怖分子的眼睛里根本上装不进他。至于毒品，那是卖高价钱的奢靡品，谁能不小心写错地址和收件人呢，就是错，也可能错的是地址或者收件人中的任何一项，不可能这天下的事蹊跷到一个国外邮寄来的包裹，地址和收件人都和他完全相吻合。
各种猜想都有，就是确定不了这个包裹的寄主，消除猜想的唯一的办法是拆开包裹。
李贵看了一眼小张和小孟后，骂了句：“都是睁眼瞎，我只读了个初中，你们两个读过高中，连看门的保安老头都不及，他能知道这个包裹是我的，你们两个对这用英文写的包裹信息连一句话都翻译不出来。和我相比，只不过多浪费了老父亲缴的三年高中学费而已。”
小张多少看出来了点名堂：“这个包裹书写得有点奇怪。中国人写信或者邮寄包裹，把收件人的地址写在信封或包裹上面，这和中国这个礼仪之邦有关，写在前面有尊敬的意思，如同来了客人，先把客人让进房间，开会先介绍与会领导是同一个道理。这是中国文化，千百年来都这样，不是说变就能改变的。外国人恰好相反，把寄件人地址姓名写在信封或包裹上面，把收件人的地址等写在信封下面，这是初中上英语课时老师讲过的，这样做的目的是投递人员能够顺着从寄到收的顺序从上往下阅读，方便投递。我在琢磨，外国人是不是也学会了中国文化，用英文按中国习惯写信件了。”
李贵用手在头顶抓了抓，头皮屑和雪花一样在眼前的包裹上飘了一层。看到小张和小孟张大嘴巴望着自己显示出惊讶样子，李贵有点不好意思，赶快推诿说：“咱从大西北寒冷地区来广东做包装工的人，尤其在大佛山这热带地方，半天不洗澡，自己几乎就变成了个吸尘机。”李贵说着玩笑话，小张和小孟都没有笑，他倒独自笑了起来。
小张做出副严肃样子说：“按公司规定，包装的时候是要戴帽子的，要杜绝头皮屑污染餐具。老板说外国人要求严格，发现一次性餐具里有头皮屑或者头发，要求退货不说，还会要求赔偿的。”
李贵笑着回答说：“公司发的帽子没舍得戴，留给我老婆用。我觉得上面印有公司标志的帽子，老婆戴上在村里干活，显得特别威风，也让村里人看到咱们上班的地方，和国有企业一样正规，都穿着统一的厂服呢。”
小孟对头皮屑不感兴趣，他还在思考这个诡异的包裹，他说：“书写格式证明，写的人或许是个在国内长大的华侨，是按国人日常习惯写的。可为什么这个国际包裹，没有邮局盖的章呀？”
小张在李贵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报警。”
小孟说：“不敢报，如果真是毒品，咱们三个都就说不清。”
李贵拿起一把剪包扎绳的剪刀就要动手，小张退后一步说：“这东西来历不明，要真是炸弹，把咱们弟兄炸飞不说，把老板的仓库炸了，这辈子打工的钱都陪不起呀。你记得上次老板娘说过，他开着进口小车在公路上挤，没有司机不给她让路。原因很简单，要是那辆车把她的小车擦花了，就是把那辆车卖掉，估计也不够老板娘小车的修理钱呀。我觉得咱们把这个包裹弄到仓库外拆，不要在这里惹麻烦。”
李贵学着广东话骂一句：“叼你个海。上班期间往外跑，老板看见不扣工钱吗？一看都不是个发大财的人，你要知道，现在的大老板，都是改革开放的时候靠胆量创出来的。咱老板比我都学习差，我初中毕业，他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他靠什么发财？一个字，胆。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什么都敢做，才有发财的机会。你想，要真是炸弹，从国外漂洋过海邮寄过来，早都爆炸了。那些海关安检的人都是吃醋的吗？你那三年多读的书，读到屁股眼里去了，根本没有装进脑袋里。”
李贵是车间包装班长，拆包裹对他来说太容易了。大剪刀一挥，对着包装箱“噌噌”几下，就把外包装跟老家人宰杀绵羊后，剥羊皮一样剥了下来。
这邮寄人也太细心了，居然包了三层，李贵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眼睛都不眨巴一下，生怕一不小心包裹里面的物品飞了似的。
“月饼”，剪开最后一层包裹后，三个人盯着汉字写的“月饼”两个字欢呼起来。
欢呼后又开始犯嘀咕，外国人不做月饼呀，怎么从国外邮寄月饼？
小张说：“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到步行街逛夜市，大鼻子的鬼佬也吃叉烧包呢；咱们到顺峰山公园看太极拳表演，鬼佬还跟笨熊一样扭着肥胖的身体学打太极拳呢。中国人做月饼的手艺，说不定也传到国外去了。”
李贵就和给老板端茶递水那样小心地打开盒子。
“啊，金月饼”，三个人都跳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旧情复燃
李贵使劲将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唯恐自己带着车间灰尘的手弄脏金月饼。他把两个手掌在衣服上擦了好几遍后，手指伸向金月饼。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先去拿月饼，月饼盒里有个卷成烟卷粗细的小纸筒，他先用两根手指把纸筒夹了起来。
“这是唯一可以揭开真相的纸条。”
李贵用手指慢慢抠开纸条，纸条上写着五个字“你的灰姑娘”。
小张和小孟相互看看，这纸条和月饼一样没有揭开谜底。
小张说：“贵哥，我看你艳福不小，连个名都不留的女人邮寄来黄金月饼，你现在想退也找不到个退的地方了。这一盒四个，你给我和小孟每人分一个，要不，干脆切开一个，我们每人分一半这样行了吧，总得有福同享呀。”
小张望着和公司印章图案一般大小的金月饼，也想分享这天外飞来的礼物。
李贵说：“有福同享那是有条件的，比方说我们一起劳动得来的成果要同享。自己私人的东西那有同享的？你会把你老婆带给小孟同享吗？去去去，你们快去打包机那边干活去，老板发现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不干活，会扣工钱的。”
小孟说：“这年头，工人难招，不象咱们十年前刚来广东打工。那时候老板和挑选模特一样看着咱们，咱兄弟三个想进同一个工厂，被老板强行分开，说什么三个关系太熟、关系太硬的人进了同一个公司不好管理，害怕拉帮结派。现在倒好，两年前你先来这里做包装工，老板给你开出的条件是，能再介绍进来两个包装工，给你每个人两百元的介绍费不说，还给个班长当。”
小张接住话说：“现在你看汽车站都变成了人才招聘市场。我这次从老家探亲回来，一下汽车，就被几个招工单位的人给抢了过去，就和下了公交车，那些骑摩托车的人抢客一样激烈。问我要不要找工作，还说以前包装工一个月休两天，现在一个月休四天了。”
小孟说：“你当了个班长后，就开始帮老板说话了。”
李贵不多做解释，把他们两个赶到打包机前，没有活的时候也要让他们站在包装机前。在老板来检查工作的时候擦擦设备也好，总要装出个忙碌状来，不能老板一进来，看到大家一副懒散休闲的状态，要是那样，做老板的人一定心里很难受。说是出口商品，在李贵的眼里这更是出口材料。他在想，这些塑料制品便宜到比原材料只贵几个百分点。做一次性餐具的又是好塑料，说不定外国老板把这些一次性餐具便宜进口去，根本没有用作一次性餐具，而当原材料加工其他产品高价销售了。这应该就是大家常说的原料变相出口，李贵的这个观点一度让小孟叹服他有商业头脑，并竖着大拇指说他有水平，做班长让人心服口服。打工的人又不是国家干部，想这些没用，他们的任务就是该包装的时候打好包装。李贵把跟单员送来的包装单塞到小张手中后，转身走开。
小张看一眼包装单后，发牢骚说：“又是英文，澳大利亚。”
李贵说：“不错呀，居然能认识出几个英文字母来。”
小张笑笑说：“反正就发这几个国家的货，芬兰、美国、澳大利亚、法兰西。只有这些发达国家才用一次性餐具，非洲这些欠发达地区，那有这么多讲究，几个人抢着用一个碗吃饭恐怕都是经常发生的事。富裕的国家就和富裕的地方一样讲究多，我们在顺德吃饭前总要用开水把碗筷烫一烫。你说都是消过毒的餐具，再用开水烫一次不是多此一举吗。”
李贵说：“快去干活，不要解释这个，质疑那个，好象你什么都懂似的，其实是借着唠叨，变相偷懒。”
小张说：“老乡里，资本家。”
李贵说：“老乡就老乡，何必要学顺德人称老乡里。”
小张说：“老乡里是顺德方言，就是同一个村里的人称那些原来在村里生活，现在离开村子到城里生活人的一种带点酸味的称呼。”
李贵瞪一眼说：“你居然在讽刺我呀。赶快干活，今天这三百箱一次性餐具要全部打好包装，晚上要加班装集装箱发货。”
做官就这样，虽然是个班长，只要下面有个被管的人，班长就多了个随意支配人员的机会。
李贵把月饼盒琐进自己的工具柜里，他决定去找跟单员“肥婆”咨询一番感情方面的事情。公司里很少有单身女工，跟单员是个例外，她是离婚后变成单身的，离过婚的女人大多对婚姻看得更深更远。
李贵心上有事，走路的时候还在思考问题，结果蒙着头走进了老板办公室。一看老板正在唾沫飞溅地打电话，他又赶快退了出来。
幸好老板没有看见他，要不问句有什么事？李贵还真说不出个三二一来。李贵属于多干事少说话的人，这种人虽然反应速度会慢点，由于做事勤快，老板喜欢，同事也欢迎。
跟单员绰号叫“肥婆”。这样的称呼只有广东才有，要是你在其他地方叫女人“肥婆”，别人一定会骂句下三烂的话来反击你。广东这地方的人务实，如果你长得肥胖，别人喊你“肥婆”“肥仔”是很正常的事，被喊的人自己也觉得正常，因此按体型称呼也成了一种习惯。
李贵在车间门口装做找东西的样子来回晃荡，眼睛却盯着办公室门口。以前他抱怨这个公司太小，车间门对着办公室门，车间里有点风吹草动，都被老板看在眼里。现在他倒喜欢这种小，小的好处是，他在车间门口一眼就能看到办公室里走出来的“肥婆”。
终于看到“肥婆”从办公室里出来，急急忙忙往厕所方向小跑。李贵赶快招手，也好，快到厕所门口时“肥婆”回头朝车间看了一眼。或许是“肥婆”自己感觉到走得太急，有失身份，回头看有没有人注意她，不过这一回头就看到老远向他挥手的李贵。
“肥婆”用手指了指厕所，意思是说她内急，要去厕所方便。
李贵倒误认为“肥婆”暗示他也去厕所，心里骂了句“不正经。”
李贵觉得在外打工这十多年，所有见过的女人中“肥婆”对他最好，“肥婆”多次叫他到她租住的房子里去做客，他都一口拒绝了。他想到在家里操劳，赡养老人、拉扯孩子的老婆就有负罪感，可拒绝“肥婆”的次数多了，他倒觉得对“肥婆”也有了负罪感。
“肥婆”上厕所的时间很长，李贵开始搜寻所有在自己记忆中留下点痕迹的女人。光着屁股一起玩耍的，穿着开裆裤一起捉迷藏的，一起上小学，还有初中时坐在他前面的。对，可能是平平，他觉得平平可能给他邮寄了月饼。
平平是数学老师的女儿，那头披肩的黑发就和黑色瀑布一样迷人，李贵就是痴迷于这头黑发，他上课时眼睛根本盯不到黑板上，而是盯着这头黑发发挥超级想象力，盯的时间长了，收获到的是门门课都不及格的考试卷，终于他从前五名学生变成了班上的后五名学生。
到初中毕业，李贵也一直没有和平平说过一句话，但他的眼光和平平的眼光相碰时，他有种触电般的感觉，平平似乎从来没有回避过他的眼光。平平的眼光和春天的柳条一样柔软，就和她的一头秀发一样，能够缠绕起来拴住李贵的心。
男同学给平平一个让人觉得不满意的绰号叫“妖精”。那时候李贵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叫平平“妖精”，要是现在，他一定说是酸葡萄心理做怪，那些叫平平“妖精”的人，一定觉得自己得不到人家，才故意污蔑人家这样叫的。
平平毕业的时候送给李贵一张她自己的艺术照片，后面写着几个字，永远的友谊。平平后来借着教师子女的身份，降分录取读了师范学校，再后来保送读了大学。前年春节回老家时见过一面，没有想到她还是那么热情，见了李贵就说是广东回来的大老板，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