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行进中突然停顿,好像有命令传达下来,现场环境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大家都很紧张。
——柳青的日记
从听到枪声开始,柳青就希望前面部队能很快消灭敌人,但他的心愿落空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尽管部队仍在前进,枪声却没停止,反而愈演愈烈。运载物资的卡车不再前进,而是停在路中等候,坦克脱离队形,开足马力往前冲,一边朝右侧山体调整炮口。自从战士们看到被击毁的我军坦克上悬挂的武装带后,后续搭载在坦克上的步兵再也没将身体绑在炮塔上。这血的代价太沉重,先头部队很多战士还来不及松开武装带就牺牲在敌人枪口下,而没有步兵有效掩护的坦克又成了敌人火箭筒的活靶子。
公路前方约莫一公里处,枪声大作,坦克开火的轰鸣与迫击炮发射时尖锐的呼啸交织,只见山坳中浓烟滚滚,飞沙走石。密林深处,敌人高射机枪发出的哒哒声如簧在耳,直入战士们焦灼不安的心。高射机枪平射的威力极大,尽管前面部队所有重武器对着山顶狂乱扫射,仍没打哑敌人火力。这时,报务员背后的步谈机一阵鼓噪,可任凭他喊破喉咙,也听不清里面说的什么,只得拼了命的往营部指挥员所在位置跑。报务员很快返回,向王一虎传达上级指令,命令全连跑步前进,而走在七连前面的二连同样加快了速度。
“司号员上前面来,跟营部指挥员一起!”
随着王一虎一声高喊,七连所在的整个二营偏离公路,朝交火位置迂回。
然而,前行无路。该处山地多为喀斯特地貌,到处是耸立的山峰,暗灰的崖壁,根本攀沿不上,而长了树的地方,林木又过分繁密,灌木阻路,藤蔓纠缠。二营全体官兵沿着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小溪沟往上爬。小溪沟垂直角度大于60度,宽不过五十公分,稍微缓冲点的地段满是碎石块,而无石头的地方又湿漉漉的,无处借力。战士们只得手脚并用,两人一组,卯足了力气往前顶,只要脚下稍有放松,往往连带着拖下去好几个人。
前方战事吃紧,这里速度上不去,营教导员玉麟气得破口大骂:“都跟上,都跟上,谁他娘有意拖拉掉队,就地枪毙!”
不论滑落的还是没滑落的,战士们顾不得石头硌得膝盖酸疼,也顾不得划破的手在流血,更顾不上是否踩中了下面人的手,一心朝一个目标努力。柳青和王一虎一组,两人互相拉扯对方的衣服朝上提,已没有干部战士之分。临近山顶,前方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战士们卡在半山腰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怎么回事?”柳青下方,玉麟暴跳如雷,“把耿彪叫下来,我要亲手毙了他!”
尽管师政治部一早就下达了不许自伤的命令,可一旦身处战场,平时最温和的人脾气也会突然火爆。为做到令行禁止,如果真是二连长耿彪怯阵,被营教导员就地正法是极有可能的。王一虎说:“教导员,前面可能有情况,我上去看看。”玉麟唬着面孔,咬牙切齿:“如果耿彪不中用,你取代他指挥,这是命令!”
王一虎和耿彪素有交情,这会也无法为老朋友开脱,默不吭声抬头朝山顶张望,想从人缝中挤出一条道。柳青见状,忙说:“连长,踩我的肩膀上去!”王一虎也不客套,说了句“站稳”,依次踩着战士们的身体上爬,很快消失在柳青眼帘。
柳青此前跟耿彪照过几回面,印象中是位极有军人素养的人,按理不会抗命。但战场上的事难说,面临生与死的界限,人心里的卑微有时会占上风。一颗心七上八下,柳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心乱,忽然想到自己还是赤手空拳就要面对敌人,顿时冷汗淋漓。
山顶鸦雀无声,二连战士神情戒备的蹲在隐蔽地点停滞不前。
“怎么不走了?”王一虎问。
“前面好像有情况,连长命令我们保持静默,原地待命。”有战士说。
王一虎不再多问,边查看周围环境,一边猫腰急行。
山顶地势相对平坦,合抱粗的大树随处可见。王一虎没走多远,眼前逐渐开朗,已接近林地边缘。灌木中卧着两人,正是耿彪带着副连长在查看敌情。“谁?”耿彪听闻身后有异声,忙回过头来,一见王一虎,又急忙打手势。王一虎心神一凛,轻手轻脚走了两步,索性匍匐前进,也挤到了灌木丛下。“有多少敌人?得赶快拿出办法来,玉麟教导员已经火冒三丈了。”王一虎压低嗓门问。耿彪不吭声,只示意王一虎自己观察。
往前不过一米距离就是一处凹地,倾斜角度也很大,全是碎石块,跨度三百米左右,凹地另一侧树林中,隐约可见堆砌起来的麻袋包。工事离交火地点尚有距离,大概是属于防御性的,给与我军交火的敌人提供掩护之用。凹地中只有几丛茅草,如果二连强突,战士们就会暴露在毫无遮掩的碎石堆中,伤亡难以预料。好在兄弟部队正和敌人打得火热,有枪炮声做掩护,而耿彪采取的措施又及时,部队登山时发出的声响才没被对面敌人听到。否则,不会这么安静。
王一虎仔细看了看地形,眼里精芒毕露,在二连副连长耳边说:“你马上把情况汇报给营部,我和老耿合计合计,另外,请告诉玉麟教导员,战斗在十五分钟内打响。”
耿彪惊讶的看到王一虎的黑脸膛闪闪发亮,似乎很兴奋,急问:“老虎,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王一虎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不是什么好办法,趁敌人没察觉,我们打一个突袭。”
战前,整个步兵师进行了很多次山地攻防演练,但驻地的地形和该处有很大不同,山没这么高,更没这么陡峭。耿彪虽是连长,演习搞了不少,指挥实战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脑筋一时有些短路。王一虎的介入,给他壮了胆,两人经过短暂的商量后,为防止打草惊蛇,决定就依靠已经上山的二连与七连部分人马迅速展开攻击。具体步骤为,集中所有重武器,向对面山头实施第一轮火力压制,由耿彪亲自负责指挥;冲击部队由二连副指导员带领,全部轻装,以最快速度通过凹地,临近山顶时,用手榴弹展开第二波火力攻击,上了山顶后快速建立阵地,如果条件允许,继续向前冲击;王一虎负责后续部队的协调指挥与跟进。
时间紧迫,二连和七连又是第一次混合作战,战士们彼此陌生,命令传达上有些脱钩,耿彪的命令还没发出,五门60迫击炮有两门先开了火,炮弹呼啸着穿过头顶的树枝飞了出去,其余炮手见状,也纷纷发出了炮弹。此时扛82无后座力炮的与扛重机枪的战士还没到达崖边有利地形,这会全顾不得自身掩护是否到位,一齐伏在地上朝对面山头一通乱射。
这场面跟耿彪预想的差距极大,乱哄哄的全乱了套,急得他将帽子朝地上一扔,跳起脚骂娘。随着炮弹准确落在敌人工事中炸开,对面山头瞬间成了一片火海,乱石飞射,尽管指挥失灵,但出其不意的结果已经达到。至于初次打击对敌人造成了多大损伤,耿彪心里没底,又恐敌人回过神来组织抵抗,当下对身后发出一声吼:“快,冲过去!”说完,他拔出手枪率先冲下斜坡。冲击部队中的二连战士见连长带头,紧跟着跑了出去。七连战士还在纳闷——具体指挥冲击的二连副指导员没发出命令,究竟要不要冲出去,到底听谁的?直到看见二连副指导员一声不发的冲出隐蔽地点,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行动也就相对滞后。一大群人挤在一起朝凹地进军,也没想到要散开,只是机械的跟着前面的人跑,一边跑,还有人往地上扔背包,以减轻负担。
与此同时,后续部队已经到达山顶,随之加入了冲锋的行列。
玉麟一边指挥一边急吼:“快,快,逃兵就地枪毙!”
柳青是紧跟在先头冲击部队后面朝凹地进军的,手里没武器,脱离树林的那一刻他真想停下来,可玉麟的话落在耳朵里,就像打了强心针,只得咬牙跳出树林掩护。重机枪枪口离他不过一米距离,一下斜坡,总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战士们都担心对面山头敌人开火,全是跑的直线,想尽快赶到预定位置,可凹地里乱石林立,欲速则不达。
柳青这会脑子飞转,寻思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如果落一颗炮弹下来,就算没被炸死也要被飞起的石头砸死,如果敌人有一顶机枪开火,也不知要打死打伤多少人。这么想着,他只觉腿肚子发软,浑身提不起力气。这时,他身边一名战士突然仆倒在地,手中步枪飞了出去,正落在他面前。柳青想都没想就去捡,手触及步枪的那一刻,就像深陷漩涡中的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心里踏实不少,也没去查看那名战士究竟怎么了,拿着枪就跑。
“别抢我的枪!”身后,那名战士没命的嚎叫。
柳青只当没听见。
“我的枪,那是我的枪!”那名战士又气又急,嗓音里带着哭腔。
柳青觉得对方声音听起来耳熟,回头一看,是自己连里的新兵周少华,也就是刚进七连听说要打仗被吓哭了的那位。周少华刚才摔了一跤,两只裤管全破了,被石头剐伤处在流血,就因为一抬头发现枪没了,愣是忍着疼,一瘸一拐的奋勇直追。柳青无可奈何,只得将还没摸热的步枪又还了回去,看着对方满是感激的脸,他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在耿彪带领下,冲击部队最前端离对面凹地顶端不过二十米距离,战士们伏在乱石中开始朝敌人阵地投掷手榴弹。凹地这边的60迫击炮与重机枪还在拼命开炮开火,子弹炮弹发疯似的落在树林中。掩护部队一心想把敌人尽数消灭,以保全冲击部分战友生命,却不曾想,他们不停火,部队又哪里敢继续前进?
王一虎从后赶上前来,见状,对着一名重机枪射手屁股踹了一脚,破口大骂:“停止射击,都停火!是不是嫌带的弹药太多,想一次性彻底解决负担啊?”
果然,这边枪炮声一止,凹地中的冲杀声顿起,伏在地上的战士们边投掷手榴弹,一边冲入敌人阵地。王一虎四下打量,没发现指挥火力掩护的耿彪,一问才知他竟然带着队伍冲到前面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王一虎不便在耿彪背后骂娘,命令火力组马上跟上去,准备再次实施火力支援。
敌人阵地被彻底摧毁殆尽,用麻袋填土构筑的环形工事七零八落。耿彪带着人上去时,敌人已无有生力量,但有些战士手中的枪依然响了,全是太紧张所致,只要看见手臂没缠白毛巾没有肩章领章的人就开枪,也不管对方是躺在地上还是趴在麻袋上,打完后才发现只是具尸体。简单清点,共计打死十一名敌人。初战告捷鼓舞了战士们,传言中的敌人打仗如何勇猛如何善战,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耿彪更是兴奋,继续指挥战士们快速前进。一群人精神抖擞顺着山脊朝目标地点进发,一路喊杀声不断。
“有枪吗?谁有多的枪?”柳青一进入破损阵地就扯开嗓门吼叫。战士们都是轻装,敌人的枪早被先头部队当做缴获背在身上冲到前面去了,一把枪的重量相较内心的满足感算不了什么。柳青动作迅捷的将阵地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只找到几箱子弹,最后在一具尸体下找到两枚手榴弹,不管三七二十一塞在挎包里。这时见到死人已谈不上害怕不害怕了,至少,远没有手中没武器恐惧。
目标高地已遥遥可望,从二连战士们所处的位置看来只是一个隆起的小山包,而从公路上看来却是立在悬崖峭壁中的碉堡。敌军凭借有利地势,硬生生横亘在我穿插部队中间,对我军的快速行进造成了很大影响。公路上,我军坦克仍在对敌阵地炮击,掩护部队通过。透过被击毁的树木间隙,耿彪已经能目测敌军阵地。
“同志们,跟我冲上去!”耿彪带着二连部分人马呈战术队形朝敌人发起攻击,试图一鼓作气拿下阵地,解除这一毒瘤。奇怪的是,敌军并没马上对进攻部队射击,耿彪带着人马顺利通过平缓地带,抵近山包脚下,后续七连部分官兵紧跟其后。此时,我军坦克炮击已经停止,山包上仍静悄悄的。耿彪担心敌人发现我突袭部队后逃跑,心急火燎的带着队伍朝山顶冲锋。山包虽不高,但坡度极大,怪石嶙峋,风化的岩缝中长满了树,从山脚下反而看不清敌军阵地情况。
柳青跑得很快,原本是想追上二连的人讨一把枪。他的攀爬路线没选择好,一扎入山坡斜面才发现是片乱石堆,前面树林中到处是二连战士的影子,不由心中嘀咕:都快爬到敌人阵地上了,怎么还这么安静,难道敌人真跑了?他又不敢高声问询谁有枪,毕竟,山顶的敌人如果没逃跑,这一喊无疑会引来子弹。
也就在这时,突然响起的枪声瞬间打破了柳青心中的疑惑。
敌人显然在等我突袭部队靠近,轻重武器、枪榴弹、手榴弹、劈头盖脸朝二连倾泻下来,一个小小的斜面,全部被敌人火力覆盖。柳青一听到子弹下雨似的呼啸着,就想脱离乱石堆,快速冲到离他仅一米的大树后。此时,树后已站着一名战士,对方伸出手来拉他,两只手重叠的刹那,柳青忽然感到对方的手失去力量,合身朝他倒来。他再次跌回原地,还没起身,只见自己周围的石头直冒火星,顿时灵魂出窍,吓得不敢动弹。一抬头,那名战友的头部就靠在他上方不足二十公分处,便拽住对方衣服将他拖进石洼。片刻,他发觉敌人朝他这边的火力没那么猛了,便压低嗓门询问战友:“有没有伤着?”
“好像是背上……”
柳青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被鲜血染红了,急忙查看对方伤势,一颗子弹从他后背透入,有个手指粗的创口正往外淌血。这名战友显然还不知道疼,只是虚弱的问柳青自己的伤重不重,柳青只能安慰说不重,想寻找卫生员,这会又上哪找去?只得打开急救包给对方简单处理伤口,然后用武装带将他胸口用力绑起来,减少流血,再看刚才两人都想藏身的那颗大树,树皮有五处隆起,全是贯穿的枪眼。柳青想起部队战前播放了很多战争电影,里面的战斗英雄也好普通战士也罢,总能看见在树后躲避子弹的镜头。朝山顶冲击时,战士们很多是依托大树为掩护,可敌人武器火力极猛,百米范围内穿透力极强,粗壮的树干在疯狂的子弹面前就像豆腐似的,一穿即过。亏得这名战友回身拉他,否则,还不知有没有命在。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柳青扯开喉咙大吼:“别躲树后面,子弹能穿!”
敌人的子弹立刻循声而来,暴风骤雨般在柳青周围与头顶上方嗖嗖飞过,子弹没入树干的“夺夺”声与落入泥土中的“吱吱”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啊——”
柳青抱头缩在石洼中,无法遏抑的大叫起来。
敌人的第一轮火力覆盖过后,子弹的硝烟在林中蔓延,就像起了一层青色的雾。万幸的是,战士们都是第一次参战,心里留有恐惧,枪声一响各自寻找掩护的速度也快,敌人的阴谋并没完全得逞。即便如此,仍给耿彪带领的二连先头部队造成了很大伤亡,战士们被压缩在斜面上抬不起头来。敌人阵地传来放肆的笑声,夹杂难听的鸟语,大概为打断了二连的进攻而洋洋得意。
“全体射击!冲上去!”
树林中响起耿彪嘶哑的吼声,给狂妄的敌人当头一喝。
刚刚平静的树林再次炸开了锅,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充斥的全是机械运作的声响,被打断的树枝扑扑的往下掉。然而,这次进攻没组织起来,敌人只要看见树林中有人影晃动,立刻用重火力压制,刚脱离掩护的战士又被敌人打伤几个,倒了下去。战士们只能靠大树根部与石头做掩护,身体上仰,姿势别扭的朝山顶开枪。
伏在地上的耿彪双目赤红的瞪着头顶三十米外的敌人阵地,从这个角度观察,能隐约看见敌人堆砌阵地的麻袋包基脚,却看不见敌人具体位置,对方的地形太有利了。他左大腿被子弹贯穿,已经没法保持灵活的战术动作,而敌人似乎也清楚要先打指挥员,他每一出声,立刻引来机枪朝这方向的一通扫射。通信员死死的抱着耿彪,阻止他继续往上冲,他不可能看着自己连长白白牺牲。
树林中开始响起二连伤员的呻吟,神经刚恢复功能带来的疼痛入骨,血肉之躯在钢铁铸造的现代武器面前又是这般脆弱。
耿彪心里在滴血。
此时,敌人的高射机枪开始延伸,朝平缓地段的后续部队射击,妄图将部队分割开来。
“班副,放我下来吧。”
新兵吴兴敏冲过凹地后,看见刚刚被打死的敌人尸体,整个人吓瘫了,跪在地上站不起来。此时,指挥员催促队伍继续前进的命令仍在不断发出。陈光辉拉了吴兴敏两次,不成功,如果将他留在原地不仅影响士气也会对他个人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只得将他背在背上前进,眼看离敌人的火力封锁地点越来越近,没想到他居然清醒了。
陈光辉问:“你行不行?”
“没事了,保证不会再给你丢人。”
“好,注意自我保护,我们一起冲过去。”陈光辉话刚落音,却听到班长欧阳华在喊全班集合,急忙回头看去。
一片矮树下,排长董忠勋、副连长邱建刚和班长欧阳华正聚在一起商量什么。
“快过来,布置任务!”欧阳华边喊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