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抱歉我今天似乎碰巧有事。”元声笑，“如果我昏过去还没太久的话，我记得，今天应该是我成亲的日子。”
水银没有回答。
要过了一会儿，元声才忽然失笑：“你仍旧反对我娶阿玖吧。”
水银仍旧没有回答，因为画着妆，仿佛她的表情也变得淡薄了，看不太出来神情的变化。
元声简直想要冷笑了：“不管你怎么说，我也……”
水银忽然退后一步，离得床稍远了一些。
元声诧异的看着她，就见她慢慢的弯下了双膝——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元声彻底呆住了。
有一瞬间，他几乎有点儿慌乱，心情非常复杂。但马上，他明白了水银的目的。
她在他面前放低自己，放下身段，伏地道：“我请求你……不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来请求你。”
元声深深的凝视着水银。她的额头贴在地上，繁复的头钗几乎挡住了她的整个后脑勺，华丽的大袖子在地上铺开，像一朵盛开的花。
他没想到，最后她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她尊重他，不再仅仅把他当做一个物件容器，而是一个人来对待尊重了。可是，她明确的告诉他，她放弃了自己的孩子，放弃了母亲的身份，而是选择身为一个女人，选择了她的夫君。
他该感激她吗？她用了千年生下他，给了他这么多年还算不错的人生，她放弃他，也许并不代表她不爱这个孩子，只不过，她爱她的夫君胜过一切罢了。
这未免太搞笑了……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别人。
这么多年来，他曾经一直迷茫于这个问题，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而存在着。如果只是这样单纯的活着，他会不会破坏了别人本该拥有的幸福，他自己母亲的幸福。
“哈哈……”元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水银慢慢的直起腰，仍旧跪着，神情庄重严肃，静静的看着元声。
她的眼睛里有心疼，有不忍，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然的神色。
“对不起，元声。”她终于忍不住，还是轻轻道。
元声没有停止笑，在笑声中，水银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道歉，可是，她没有勇气重新再说一遍。
元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本来以为，水银可能会强迫自己，直接毫无感情的动用武力，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可他没想到，她居然……请求他。
可是她知道吗，她在请求的是什么……是他的性命啊！
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比毫无感情的暴力更加残忍，她居然试图用感情来打动他！劝他主动放弃生命！
他终于停住了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看向水银：“真卑鄙呢……母后。”
水银勇敢的迎视着元声的眼睛，一动不动，没有移开视线。
她的眼底有害怕，但被浓重的狂热和期待掩盖了下去。
元声的脸色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他听到自己毫无感情的平板声音：“就算我拒绝，大概也没什么用吧。”他注视着水银的眼睛，“结局你早就决定好了，又何必多此一举让我来选择呢。你不怕再多耽误一会儿，阿玖就找来了吗？”念到谢玖的名字时，他冷淡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抹淡淡的温柔——是了，她会来找他……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异色的双眸里现出了一种和水银相似的狂热：“对不起，我还不能死。因为有人，在等我。”
“母后，我并不想做一个坏男人。”元声笑了，“我许下承诺的那个姑娘傻的很，非常的认死理一根筋，所以……我无法失约。”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会答应吧。母后，我无法拒绝您。对我而言，您是最重要的女子。但……”元声看着水银，认真道，“现在对我而言，有了比您更重要的人，对不起。”
水银忽然觉得地上冰凉刺骨，她看着元声，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刚刚他的表情——那种神情，那种语气，忽然让她想到了陆泽宁。相似的面孔，用着相似的语气，告诉她，他爱上了别人。
一直以来，水银都在逃避和元声的任何接触。她每一次都忍不住想，他有多么的不像陆泽宁。她一直期待他们的相似，可当这一刻，她真的发现他们无比的相似时，她没有觉得欣慰，反而有一种心悸的不安滑过心头。
她付出了一切想要陆泽宁复活，可是，他自己真的希望这样吗？
元声身上的，不过是一个相似的影子，可仅仅是这一个影子，就让她感到了不安。
水银别开视线不去和元声对视，她抚住自己的心口——那里跳动的让她有些难受。
她苦笑，是因为泽宁就要复活了吗？付出千年时间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这种不安和激动也是正常的。
没必要担心……她安慰自己——陆泽宁的魂魄碎片虽然基本上收集完整了，但重新复活，他并不一定能恢复生前的记忆。
如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相信他一定会爱上自己的。即使他没有爱上她也没关系的，她只要他在身边就好，这样就好。只要他在身边，再过一千年，一万年，无论付出再久的时间，她都会陪在他身边，努力让他爱上自己。
水银慢慢的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心里有一丝诧异——活了千万年，见识了无数风雨波折的自己，居然因为一个才二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子的眼神而被震慑住了，这简直不可想象。
只能解释为，因为那一刻元声的神情，和陆泽宁太过相似的缘故了吧。
水银没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她仍旧跪在地上，此刻却慢慢抬起头，直视元声的眼睛。
她以为元声会逃开，但他没有。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异色的双瞳显得意外的温柔，连那只妖异的血红色的都是。棕色的那一只，里面有暖融融的光芒，就像是大地每一寸的泥土的颜色，踏实又厚重。
水银心里又划过一丝不安——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放弃的，明明知道结果，为什么……他没有悲伤和难过，也没有挣扎和反抗，却露出了这么平静而温柔的神色呢……
他的眼睛让她无法理解，一时之间甚至怀疑自己的计划里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
他没有意识到吗，他要死了……不是死，而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灵魂的消失。从此以后，在他身体里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的亲人，他的朋友，连为他哀悼的遗体都不会剩下。
他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悲伤或者反抗……他刚刚的话里，明明说，他一定不会失约。不失约意味着他要活下去，他有强烈的求生欲望，那面对死亡时，他为什么表现的，如此……静谧……
真正的恐惧源于未知，源于超出常识。水银在那一刻，确确实实的感受到了一种没有把握的恐惧。
在她真的要担心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出错的时候，元声慢慢的眨了眨眼睛，缓缓的倒了下去。元声在倒下前，正在想着谢玖。
他最心爱的女孩儿，他的阿玖从此以后就没有他陪在身边了，没有人陪着她一起傻了，她要是寂寞了可怎么办啊……
一滴泪划过他的眼角，落下，“阿玖……”
他睡着了。
和她最初的计划一样，没有丝毫的偏差。
异色的双眸闭的紧紧的，睫毛垂下来，呼吸平缓。一定是个无梦的好觉。
水银莫名的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刚刚一直压在身上的重压一下子卸掉不见了。
水银站起来，走近。
在床角下，有什么闪了一下。
水银惊讶的俯身捡起来，拿在手里，透明的冰晶一眼的小东西，像是水滴的形状。
水银的身子不易察觉的晃动了一下，她在触到手里那还带着温暖的东西的刹那明白了那是什么，那是刚刚元声落下的那一滴泪，居然凝固住化为了实体。
有好半天，水银凝视着手里那冰晶一样的透明澄澈，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其实，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转生的术就已经开始了。
就像元声说的，她从最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结果，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只是，在过去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她作为一个母亲，还是无可避免，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感情。虽然不够深厚，但某一时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中，那血脉相连的一部分撕裂般的疼痛。
如果可能，她也不希望这个人是元声，可是，陆泽宁的魂魄太不稳定了，除了直系血脉，连元修这种后代子孙也因为年代久远而无法保证匹配合适。
那滴泪是凉的，唯一的那一丝人类的体温也慢慢的消失了。
睡梦中的元声平静的呼吸着，眉目无痕。
水银凝视着他，慢慢的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
她像世间所有注视着自己孩子沉睡的母亲一般，露出一个微笑，坐在床头，小心的理顺元声的乱发，像是唱催眠曲般轻柔的微笑道：“做个好梦。”
没有！没有！没有！
哪里都没有！
谢玖赤着双足飞奔而过，在所有看到她的人眼里，只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像鬼魅般在自己眼前一掠而过。
偶尔有几个看清她面容的，都被惊艳的一时呆住了。
长发凌乱的散着，但被风吹拂起来，反而有一种特别的潇洒。小小的脸上神情焦急而凌厉，苍白的毫无血色，配上那新娘的喜庆妆容，反而有一种凛然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