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说:“小时候我家也在农村,我哥带着我一起在田间地头地疯。”
我确定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缓缓地说出来的一句话。
我觉得气氛不错,接话道:“你还有哥啊,我也有,我哥现在是公务员,在老家市政府混饭吃。你哥呢?”
九日沉默了,他的思绪看起来飘得很远很远。
后来我就以非常自由的姿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希希还在熟睡,趴在两个枕头中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睡得很香。九日已经不在床上了。
床头柜上希希汗湿的衣服堆得跟小山一样。我是个有强迫症的人,看见垃圾就想倒,看见脏衣服就想洗,离上班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我就又做起了好人,并且在洗手间顺利找到了洗衣液。
洗好以后,我抬着盆刚想去一楼阳台,就看见九日双手插裤兜靠着门,站在洗手间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跟幽灵一样。
“吓老子一跳。”这句话是我的本能反应,我还以为站我旁边的是彤彤呢。
他怔了怔,嘴角有往上翘的趋势,却硬生生地被自己给压下去了。
我为刚才的失态想咬舌自尽。
“你……饿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想吃什么?”
“你还会做早餐?不简单哦,我想吃葱油饼,两个煎蛋,豆浆千万不要加糖,我减肥,谢谢。”
他用一种你还真不见外的眼神看着我:“再说一遍。”
我吸了一下鼻子,更清晰地发音:“葱油饼,两个煎蛋,豆浆千万不要加糖。”
“上面那句。”
“你饿吗?”我还在掰手指计算到底是不是这句。
“不饿。”说完他就推开阳台门,走了,走了……
丫的,我还以为他要出去买早点呢,我昨晚就没吃饭啊。
晾好衣服,希希已经醒了,她抱着小熊托着下巴,退了烧,一脸幸福的模样。我亲昵地把她的额头贴向我,告诉她我要上班去了,让她乖乖在家休息。
九日拿着我的衣服进来了。我一把夺过来,把内衣藏在身后。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用藏,B。”
“啥?”这个字母怎么恰好跟我的罩杯吻合?我咬着牙瞪着他,当着希希的面,面对缺陷被调侃,像有枣核停留在嗓子眼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这个情绪还没结束,惊讶瞬间淹没了我,他第一次开起了玩笑,好像经过这一夜暴雨的洗礼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心里那个开朗的平易近人的小人儿在逐渐醒来,这个可以开得起玩笑有点小幽默的九日应该是被他隐藏起来很久了吧,尽管有点生涩,尽管还是有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但是这样的他好像让我中毒更深。
我鄙视自己是一个没有立场没有下限的人,心里时不时探出头来的小恶魔又战胜了小道德,像个跳梁小丑恬不知耻地朝这个男人招手,眉飞色舞,装腔作势。
人家说爱上一个人如果只是因为外貌,无疑是非常肤浅的,可是这日积月累的开始显山露水的内在更让我五迷三道。
他一如既往,处事不惊,不慌不忙,不远不近,淡定自如。
后来,我经常想,不就是始于一场单相思,不就是一个帅一点的老男人,不就是引发了一些啼笑皆非的甜蜜而伤感的故事,不就是在我的青春里匆匆打马而过一趟吗?这么大费周章,这么熬夜拼命回忆,苦思冥想,遣词造句,值得吗?此刻他知道不知道?
九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至少当时我是快乐的,虽然这种快乐也许是偷来的,它原本是属于郝菲的。
小时候跟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去偷别村的桃子吃,黑灯瞎火的老恐怖了,没想到桃园里有只狗一下子窜出来狂吠不止,吓得我扭头就跑,扑腾到了河里,回家被大人一顿胖揍,并且把我按在院子里跪着,头顶检讨书,面前放着一筐桃子,我妈说一块钱一斤买来的,你使劲吃,撑死你。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去偷呢?我一下子就索然无味了。也许偷比桃更重要吧,那句不要脸让我的自尊心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严重的摧毁。
初秋的早上,阴霾的天气,路上很湿,因为头一天的暴雨,幼儿园门口,后勤部门在清理积水,九日送我和希希到幼儿园门口,嘱咐我如果希希又发烧,马上通知他,然后他就走了。我牵着希希,迎着达子他们的注目礼,飞快地往我们班走去。
可能因为下雨,小朋友都起不来,希希是第一个来的,周蕾已经在准备教具了。
“呀,这又是帮我准备的啊?”我欣喜地拿起半成品问。
我加重了“又”字的口气,因为周蕾太勤快了,“笨鸟先飞早入林”就是她的座右铭。她经常会随时随地给我惊喜,比如帮我做了教具,比如帮我刷了头天的饭盒,比如帮我写教案,比如太多了,慢慢地我就形成了依赖心理。这种默契我们保持了好几年。
“嗯。笨鸟先飞早入林呗,我看你教案了,柜子里没有,今天要用,所以早点来帮你做呀。”
我叹口气,替周蕾鸣不平:“你说你这么勤快、积极、实诚,唐长老也真是的,怎么就没让你继续当班主任?要不我去跟她说吧。反正我真无所谓。”
“哎呀,蔷薇,你说什么呢,我觉得这样挺好。咱班老师氛围最融洽,我学历没你高,专业没你精,经验没你丰富,口才也没你好,就剩勤劳啦,我得多跟你们学习,凭自己能力晋升,以后有的是机会。蔷薇你也要加油。是金子一定会发光的。”她攥着拳头给自己打气。
我有这么多优点?我怎么没发觉。我抱着比我重二十斤的周蕾,热泪盈眶地在班里绕了一圈,我就是这么感性,这么冲动,这么任性。
这个月有四个小朋友过生日。梦园,刘梓航,李睿,还有希希。
所以为了下午的生日会,我和周蕾利用午休时间做了充足的准备,游戏用的小道具、奖品,过生日的小朋友要送给妈妈的卡片,卡片上有老师提前写好的字,大概意思是今天是妈妈的受难日,感谢妈妈十月怀胎生了我,妈妈辛苦啦,下面有小朋友画的笑脸和手印。
下午的生日会四点半开始举行,小朋友一起唱生日快乐歌,一起吹蜡烛,一起做游戏,一起欢笑,我拍了好多照片准备发给家长。
临近五点,刘梓航和李睿早早就被家长接走了,梦园和希希拿着卡片在游戏区追逐着。家长们陆续来接孩子,有的孩子还不愿意走,沉浸在生日会和吃蛋糕的喜悦气氛里,要再玩一会儿,我们通常会趁这个时间和家长聊聊关于孩子的事情。
梦园抢走了希希的卡片,说:“你又没有妈妈,要卡片干吗?”
希希在后面带着哭腔追:“我有妈妈,我有妈妈。你还给我,这是老师给我的。”
梦园洋洋得意地说:“你妈妈在哪儿啊,你妈妈怎么没来啊,我妈妈等会儿就来接我去爷爷家过生日啦。”
我当时正被一个家长拉着胳膊说她家孩子这么大还尿床的头疼事儿,所以一时抽不开身去劝架。
我一边跟家长攀谈,一边用余光观察俩孩子,梦园跑到窗台前举着腿试图爬上去,因为他个子比较高,眼看就得逞了。希希更大声地哭,这一幕吸引了其他小朋友的目光,大家都围了过去,甚至有男孩子在模仿。我赶紧跑过去抱梦园下来。刚一转身就看见希希捧着一个红色的保温杯朝我们这边狠狠地泼过来。
我本能地把梦园往身后拉,伸手一挡,手背传来一种无法忍受的烧灼感,我尖叫一声,杯子应声掉在我脚上,脚面也传来被杯子砸到的钝钝的痛感。
手背红了一片,我咧嘴甩了甩。不能想象如果这杯滚烫的水泼到梦园身上到底是什么后果。悲剧还好没有重演,当幼儿园老师你得练就十八般武艺,我道行还是太浅了。希希缩着脖子紧张地看着我。我赶紧蹲下,看她的手有没有被烫伤。
刚刚还沉浸在过生日的喜庆气氛中的大家,被这突发的一幕震惊了。
洋洋的奶奶拾起杯子,操着一口北京话就嚷嚷上了:“哎呦喂,这谁家孩子,这么皮,那可是我刚接的开水啊,烫着没?我藏窗帘后头,这犄角旮旯,你还给找出来了,没辙。”
周蕾也赶紧过来疏散家长和孩子,李老师拿来拖把清理地面。
希希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特别伤心,蹬着小腿儿,还一边嘟囔:“我有妈妈,我有妈妈,我明天就给我妈妈打电话,我要去找妈妈……”
梦园也吓得不轻,赶紧把卡片递给希希,用袖子给她擦脸,让她别哭,哭多了就不漂亮了。两个小人儿用自己的方式化解着矛盾。
可惜我成了事件的牺牲品。哎呦,我的手背,起了个蛋黄大小的水泡。肖诗雨的妈妈在给我擦烫伤膏。周蕾出去帮我买纱布了。
有小朋友冲过来说,柳希希你爸爸来了。所有人都转向门口的方向。我也够着头看,可惜坐得低,被密密麻麻的腿挡住了。
九日,刚才我的不定神,原来是因为你没来,被烫以后我一直期待你的到来,仿佛你知道了,我就不疼了,我有一种奇怪的受虐的快感,也许我什么都帮不到你,只能帮你女儿挡挡开水。
大家七嘴八舌地给他讲刚才的经过,还有沈老师怎么英勇地徒手挡开水,挽救了一场人为事故的发生。大家都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让他到中间来,他们都低着头看我的手,这整齐的队伍,好像默哀。希希低着头不说话,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爸爸,我擦过药的手背看起来像只油腻腻的猪蹄。
“跟我走。”他蹲下抱着希希,然后侧头,用命令的口吻。
我摆着那只健全的手,很官方地说:“希希爸爸,我没事的,希希已经认识错误了,您快带希希回去吧。今天是她生日,弄成这样,我们也有责任,真不好意思。”
“走,车就在门口。”
不知怎么了,我就乖乖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好像去领奖一样。
周蕾托着药棉和纱布,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看着准备出去的我们。
上了车,我和希希坐在后排,她很不安地看着窗外。我们中间有一个正方形的蛋糕。
我小声劝着九日,让他别打希希,今天也是事出有因,我有机会再跟他讲。他始终铁青着脸。
车子在红灯路口停了下来,我问:“这是要去哪儿?”
“医院。”
我提高嗓音坚持我的态度:“真不用,我这就是皮外伤,你过了路口将我放下,你赶紧带希希回去过生日吧,她很需要你,她希望能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人陪……你懂的吧。”
晚上我破天荒地收到了一张九日发来的照片,希希闭着眼睛对着五彩的蛋糕许愿,还有三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还疼吗?
收到微信的时候,彤彤刚用棉签帮我上完药,准备裹纱布,疼得我龇牙咧嘴的,我心里想着关羽刮骨疗伤的故事,用指头笨拙地戳着屏幕:一点也不疼,已经好了,放心吧。
接下来的日子,发生了二十四年以来最奇葩的事儿,每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达子都要转交给我一束蔷薇花,淡紫色,裹在白紫相间的蕾丝包装纸里,有一种神秘的高贵。
达子说,是附近花店的伙计送来的。卡片没有署名。
全园的老师都八卦开了——我有一个神秘的追求者,很有钱,很浪漫,还盛传很帅气,挥金如土,说我很快就不干了,就等着嫁入豪门。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根本不用排除法,也知道是谁。只因为那句——如果我有钱,每天都送自己一束蔷薇。
有一天我终于被那群八婆给逼疯了,她们三五成群嘀咕几句我都觉得是在说我,我憋不住了,给九日打了个电话。
“哎,那个,那个,请问,花是你送的吗——”我故意拖长尾音。
他没有说话。听筒里听见书翻页的声音。
“你能别……别再送花陷……陷害我吗?求求你了,你知道同事都怎么议论我的吗?”
“陷害?你不喜欢?”
我想象着他皱眉头的样子,心里说,我怎么会不喜欢,我喜欢得要死,我每天期待,生怕哪天你忘了。可是我不敢喜欢。你这么高调,这么嚣张,我只是害怕被同事的唾沫星子淹死,这让我在幼儿园怎么混下去。
“本意是谢谢。”
我沉思着,谢我什么呢?谢我照顾了希希一个晚上?谢我阻拦了希希闯祸?谢我放在希希书包里的她亲自完成的手工作品?
谢我教会了希希系鞋带?谢我让希希能准确弹奏一首《小星星》?
谢我让他看到了希希音乐方面的进步?所以谢谢我?
我弱弱地问:“我应该做的,但是你这好像不是报恩,是报仇吧?”
他扔下一句:“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就挂了电话。
我虎着脸,因为有点小紧张,打电话的时候来回在走廊上踱步,心里却有一丝丝的愉悦……
达子自以为揣测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天早上他偏偏没把花给我,还给我扔垃圾桶了。我简直被气得火冒三丈。
他比我更有理:“蔷薇姐,你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儿?”
“哪样的事儿?”
“你是不是跟柳希希的爸爸好上了,俺就不明白了,你这么好看还怕找不到对象,非要当人家小三?就因为有钱?就因为摔了希希的事儿没为难你?”
“达子,好好操心你的二娟哈,至于我呢,你误会了,只是普通朋友。”
“俺希望蔷薇姐做个好人,清清白白的好人。”
脑子有点乱。
外教老师因为我混乱的配合被搞得莫名其妙,还去唐长老办公室添油加醋地投诉了我。
“沈蔷薇,你这段时间的表现太糟糕了,你以前不这样啊,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园长,我知道了。”
“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这是一份肩负祖国未来花朵培育的重担,马虎不得。我知道你周末要去希希家照顾她,有点累,但是,不要因为这个影响了工作。”
“园长,我知道了。”
“听说你谈男朋友了?还挺有钱的?是不是因为这个就不重视工作了?就浮躁了?如果觉得还能干下去,就好好的,不要犯错误了。”
“园长,我知道了。”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其他人能搞定柳希希,我肯定会考虑炒你鱿鱼的。”
“园长,我知道了。”
原来我的免死金牌竟然是希希。
周末同城群里组织去东三环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