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地坑河的习惯,过了大年三十和初一,还要过正月十四,十五,过完十四,十五才算过完了年,正月十六是“游百病”的日子,这一天就可以出门了,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远就说明把一年的病痛和灾难甩得越远。
正月十六这天,我和牯牛,石头三人准备出门打工去了。牯牛前几天听毛狗爹说毛狗在上海打工,很好挣钱,春节也有活干,他们都不想回家过年了,给他爹寄了三千元钱,我听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牯牛笑着说:
“金宝哥,你看你老张着个嘴,不怕苍蝇飞进嘴里了?”
我说我们也到上海去,不信他们能挣钱,我们就不能挣钱?石头也同意去上海。三人决定到上海去。
按照毛狗爹说的地址,我们在上海浦东的一个工地找到了毛狗他们。毛狗和几个打工仔穿得很讲究,不像是打工仔。在摆谈中才知道,他们是一家安装公司,公司很大,常年有三千多人在各个工地上搞安装,安装煤气管道、水管,电线,光缆等设施。近期在铺设地下电缆和煤气管道,土石工程多,需要大量民工,毛狗向工头儿一说,工头儿就答应了,我们很快就有活干了。听毛狗说工资是计件制,每月至少都能挣到一千多元,按月发,一般不拖欠。当然我们干起活来心里也舒坦多了。
过了几天,牯牛就打电话给村广播室的桂花儿,把工地的地址和施工指挥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让她转告各个家。在浦东我们又认识了一帮子老乡,相处得很好,互相照应,每逢谁的生日,我们都要在一起喝酒庆贺。
突然有一天,秋叶儿来到了工地。她一个人来的。她见到我的时候,好半天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我,眼泪汪汪的。我把她的行李接过来着,先让她进了我们男民工棚坐着,我知道她是怪我走的时候没有叫她。我说:
“对不起,秋叶儿,走的时候,我是想去问你,我知道你姐姐春节期间肯定在娘家,我看见她的时候,可能克制不住自己,谁知道要干出啥事来不?……。”
秋叶儿的眼泪滚落下来了,她瘦小的肩膀不停的抖,就像孩子受了委屈跑回家找大人哭一样。她边哭边叽叽咕咕的骂我,说我没良心,说好带她一起出来打工的,可走的时候又悄悄的跑了,没心没肺!我心里觉得对不住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就由她骂,骂了以后我心里倒觉得舒坦些。
我去找了毛狗,让他和我一起去找工头儿,说有个女人来找活干,请他一定帮忙接收了。工头儿答应了,秋叶儿也在工地打工了。她当然被安排在女工工棚里住,干活吃饭和我们在一起。我每天都能看见秋叶儿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劲儿。秋叶儿的精神也很好,我们好象把各自的不幸都忘了。
我们的活儿是挖沟,先是挖掘机挖了,我们只清理成形。秋叶儿当然是女工班,她们干的是铺线的活,毛狗他们是铺设管道,活儿都不很重,重活都是机器在干。一月下来我们要挣一千多元,第一个月领了工资,我就给我爹打了个电话。这次是我爹亲自去接的,南花儿也电话旁边,我爹在电话里还没有说完话,南花儿就争着吵着要和我说话,我在电话里听得一清二楚。我爹说好吧你跟你爹说吧。电话里一阵乱哄哄的声过后,就听见了南花儿在电话里喊爹,我也喊南花儿,哎呀!那次在电话里我和南花儿说得可是高兴了。最后我问她,听爷爷的话吗?她说要听话。要不是我爹把电话给她拿了,她要说半天呢。我爹说下回你再跟你爹说话,南花儿还呜呜的不干。我爹接过电话对我说:
“金宝啊,家里没有钱了,南花儿她要我买好吃的,我,我……嗨!都怪我带她来了几回村里的小卖店,买了两回吃的,现在每天都要吃,我拿她没办法!……”
我就对我爹说:“不怕,我马上寄钱回来。”
我当天就给我爹邮了一千元钱回去。那次邮了钱以后,我爹就没有说要钱了,我想家里没钱了我爹会说的,不说我就暂时不邮钱回去。
在上海打工的时候,感到轻松。每到节日前工头儿还给我们发红包,放了假还能去上海的大街上看一看。每次发红包至少都是五十元,多的时候有一百元。发了红包我就揣进衣服兜里,舍不得用,可毛狗他们说挣钱就是为了用钱,走,到南京路上去耍!没办法,我只好跟他们去城里。我叫了秋叶儿,秋叶儿很高兴,说该去看看。毛狗他们一帮子老乡就起哄,他们说:送金宝和秋叶儿到政府去领结婚证啰!还一路上还把我朝秋叶儿身上推。这帮家伙没完没了的开玩笑,弄得秋叶儿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到城里玩,真没多大的意思,挤公共汽车,逛商店,身上揣的钱看着用完了不说,还把我累得浑身发软,比干活还累。秋叶儿倒是去商店里买了一件衣服,很好看的。白天干活的时候她舍不得穿,她就晚上穿。晚饭后,她换上那件衣服站在工棚的门口喊我,我就出去和她一起到工地周围走一走,就像城里人饭后逛街一样。
那天吃完晚饭,石头挽着一个女娃子不晓得到哪儿去,他走过我们跟前的时候那个洋盘样子,脑壳都望到天上去了,那个女娃子笑嘻嘻地,得意得很!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在想,狗日的石头不知哪里拐了个女娃子。别看他年龄不大,可狡猾哩!仗着自己长得有点帅气,骗了不少女子!到了上海没多久,就已经和两个女人好过了。狗日的!这回不知道能好多久?
工地上很少有夫妻房,每到夜深人静时,总有夫妻或相好的男女,在工地外面做那些事,巡查看工地的保安常把一对一对男女逮住,送到保卫室去,是夫妻的训斥一顿就算了,不是夫妻的那是一定要罚款的。后来才知道罚款都让保安给吃了。被罚了款的人也学聪明了,提前给保安一点保护费,就可放心干了。
我和秋叶儿也常出去转转,有人说我俩已经成了夫妻,石头他们还问我和秋叶儿给保安拿了多少保护费了。其实我也想和秋叶儿做那事,有时候我和秋叶儿在一起的时候,浑身就燥热得不行,裤裆那东西往起来长,加上在南边穿得又薄,我都无法转路了,要是让保安看见,还以为我偷了工地的啥东西藏在裤兜里了。想做那事的时候,我就想想青草的死,要是秋叶儿的肚子也大了,打掉孩子或是生孩子,又出现青草那样的情况,那不害了秋叶儿了吗?想到这些慢慢地就不感到燥热了。
我和秋叶儿路还是要转,转路的时候谈些家常事,谈些地坑河的事。秋叶儿还说起她姐姐山秋娟的事,她说山秋娟现在生活得很不好,丈夫升了官,就养了个情人,不久就与山秋娟离了婚。山秋娟不但离了婚,想当官这条路也没走通。过去搞计划生育工作,非常积极,拼命做工作,只要上边领导交办的事,碰破脑壳也要去做扎实。收超生子女罚款十分强硬,没钱就搬走家俱,牵走猪牛,甚至于拆掉房子变卖抵罚款。群众反映强烈,经常上访告状的人不断。后来政策变了,提拔干部要考察德能勤绩,还要看群众有无反映。她当然就提不上去了,为这事儿山秋娟喝农药自杀过,只是被人发现救活了。秋叶儿说起这事儿还抬起手不停地抹眼泪。我听了以后,也就对她不那么恨了。
不管咋说,在上海的那些日子里我感到很幸福。很少想起青草了,只有给家里打电话,听到南花儿的声音或是听说南花儿很想我的时候,我就想青草了。有时候在夜里一觉醒来时,也想起青草,我就望着工棚的顶。有时候还在梦里给青草打电话说:青草啊,我现在挣到钱了,等我回来就去把结婚证办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快到一年了。我天天都在心里盘算着今年春节要不要回家过年呢?毛狗他们说今年还是不回去,每年春节都能找到活干,节日期间干活是双倍的工资,还有慰问品,还能到城里看热闹。我也想在工地上过个春节。秋叶儿也问过我回不回家,她说我回去她就回去,我不回去她也就不打算回去。
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干活,工地传达室来人喊我接电话。我跑过去一听,电话是村长打来的,村长说:
“金宝啊,你立即回来,家里出了点事!”我正要问他出了啥事,村长说:“哦,金宝啊,也没啥大不了事,就是你爹病了没人照顾,叫你回来,你不要太着急,你收拾了就马上回来吧!”我想问问我爹的情况,村长就挂断了电话。我心想这村长也太抠了,打了一次长途就生怕多说几句话。我就打电话过去,电话就老是占线,我心想:打不通算了,反正我这就要回去了。我跟毛狗他们说了,又跟秋叶儿说:
“秋叶儿,我爹病了,村长打来电话要我马上回家照顾。牯牛石头和毛狗他们还在这里,你不要担心,有事找他们就是了。”
秋叶儿着急的说:“田大叔咋的了?病得很重吗?金宝,我得跟你一起回去,帮着照顾你爹。”
我说:“秋叶儿,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还是我先回去看看,如果没有多大病,几天好了,春节一过我又过来,听毛狗说春节期间好挣钱,你就在这儿吧。”秋叶儿点了点头,她还叫我如果需要她的时候就打个电话。
我去找工头儿请假,工头绉着眉头好一阵没吱声。我说:“头儿,我爹一个人在家里,我女儿只有四岁多,她是不能照顾病人的,电话是村长打来的,这几天还不知道咋样呢!”
工头儿不高兴地说:“去吧,去吧,本来吧,这几天工程抓得很紧,上边要我提前完成任务,这个时候你又要请假,真是的!”
我三下两下收拾了东西就朝火车站去。我去买票,卖票窗口的服务员说到成都的票没有了,只有明天的了。我心里着急,就在大厅里转来转去的找,看有没有人退票。等了有一个多小时了,真就有一个人走到跟前问我:
“要票吗?到成都的,马上就要上车了。”
我一看,是到成都的车票,我说我要了。我正掏钱的时候,那人却说要五百五十元,我知道是票贩子。我说太贵了,太贵了。嘴上这么说,可心里想,要等明天晚上才能上车,还不如多出些钱算了,何况我爹现在不知啥样了!我一想起村长在电话里说话慌里慌张的,我心里就发毛。我一咬牙说,拿来我买了,你必须少点钱,那人说不少!我说五百元多一分钱我就不要了!最后还是五百元成交。
拿着高价火车票我按时上了火车。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就想这时候要是到了家了该多好啊!
几天几夜的赶路,好不容易到了地坑河了。能看见我家房子的时候,我就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里。当我一进院子里,就见不少男男女女的乡亲们,村长和支书都在。阶沿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口棺材!黑色的棺材使我一下子懵了,我站在院坝中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我不知道喊村长,也不知道喊支书了。愣了一阵后就听村长喊:
“快去把金宝抱住!”
一院坝的人就围过来,七手八脚抓住我的胳膊,抱住我的腰。他们不抱住我我还不明白咋回事,他们抱住我的时候,我反而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大声喊道:
“我爹呢?我爹他咋的了?南花儿,南花儿哪儿去了?”
村长低着头走到我面前,说:“金宝啊!你要挺住啊!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可再不能有个三长两短的了!”
“啥?我爹和南花儿都……?”
“金宝啊,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的确太突然了!我要往棺材跟前去,他们把我拉住不让我去,我就急得不得了,可我又不知道说啥好,我想用手去抓他们的脸,可我的手被他们死死的抓住了,我就抬脚要踢他们,脚又抬不起来,有人把脚也给我抱住了。我只有扯起嗓子大声喊叫,啊——!啊——!我刚叫了两声,拉我抱我的人就松开了我,他们都一下子跑得老远,他们以为我疯了。他们松开了我,我反而不知道该干啥,我看看村长,又看看支书,他们没有跑,他们站在我跟前,支书说:
“金宝啊!你可是个男人啊,你不能有事了,要听话哩!”支书抬手揩脸上的泪,然后又用他那双发红的眼睛看着我说:
“人死不能复生了,这是谁也不情愿看到的事!……你还年轻,往后还有日子,眼下要紧的是把两口棺材抬出去,都四天了,……入土为安吧!”
听了支书的话,我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朝棺材走。满院子的人都哭了,女人们哭得更响,把天都哭昏了。
我觉得天黑得啥也看不见,头也抬不起来,我想睡觉,我就倒下睡了。迷迷糊糊中好象有人用针扎我,扎就由他扎吧,我是不想理他了,我感到太累,太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