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生活变得清闲。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莘莘学子就好像入关平定了天下的八旗子弟,每天自由时间太多,便开始寻欢作乐。网游的网游,恋爱的恋爱。可是对木头来说这一切都有着无法形容的空洞,唯一的意义就是等待马尾巴。
木头惦记着未来丈母娘说的话。每隔一个礼拜,木头就给马尾巴写信,他说,大学里的生活真的很好,就像世外桃源,鲜花遍地,课程轻松,各种社团丰富多彩,老师和蔼,食堂里有水果还有可乐,比高中好太多,你一定要坚持下来这一年,到时候就是柳暗花明。每封信的末尾木头都告诫马尾巴,复习的生活很累,没有时间就不必回信了。
“其实马尾巴有手机的。”我说。
木头抬起头说:“你懂什么,我喜欢写信的感觉。用心一笔一画写下来的字,落在白纸上,所谓白纸黑字,倾诉的思念换成在古代可以作为呈堂证供。”
我只好闭嘴。
马尾巴收了信,大多不回,只是给木头回个短信:“信已经收到了。”木头看到短信,心里就舒了一口气,然后准备下一封。
到了周末,木头背着包一个人在城市里逛,每遇到好吃的小店和有味道的街道,木头就在手机里记下来。
木头想着等马尾巴来上学,自己对这个城市就很熟悉了。可以如同城市的主人一样,带着马尾巴去各个地方吃饭逛街,为她介绍这个城市里的风土人情和特色饮食。
一年时间匆匆而过,马尾巴高考的时候,木头简直比她还紧张。
那时候大学还没放假,木头提前逃课回了家,挤在一群家长之间对着考场翘首顿足,恨不得自己也上去帮帮忙。
但是担心影响马尾巴发挥,直到最后一场考完,他才出现在马尾巴面前。
马尾巴很吃惊:“木头,你怎么来了?”木头来不及解释就问:“你考得怎么样?”马尾巴说:“还行。”
“那就好。”木头兴奋得不得了,好像亲眼见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上高呼“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他说:“你知道吗?我总算熬到了曙光出现。”
马尾巴报志愿,到了省城一所财经大学。
马尾巴的学校在市区,木头的学校在郊外,虽然隔着有些远,但木头开心得手舞足蹈。
开学军训,木头去财大找马尾巴,学校封校,木头只能站在校门外,远远地看着马尾巴在清一色的迷彩服中站军姿。骄阳烈日,木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栅栏外,他平时不运动,身体虚弱出了一身汗,比人家站军姿还累。就是这样,还乐此不疲。
马尾巴说:“你这么累,来这里干什么?”木头说:“我不累。”“还不累。我看你都热得肾虚了。”木头挠着头说:“哪里有。”
好不容易军训结束,马尾巴终于有了时间。木头带着马尾巴在城市里四处逛,辛苦准备了一年,总算派上了用场。他们沿着曲水亭街,穿越县西巷。老城的街道木头都门清,只因为马尾巴,他愿意成为一个导航。
可是没几天,忽然降温了。天气凉了起来,大雁南飞。一天早饭之后,木头忽然出现在我们宿舍门前。
马尾巴恋爱了。我大感意外,以为他终于修成正果,急忙恭喜他。他却以万分悲伤的表情说:“不是跟我。”“怎么可能?”“真的。”木头眼里噙着泪水,一脸冤情。罪魁祸首是个学长,马尾巴加入学生后会认识的。
那几天木头约马尾巴出来吃饭,马尾巴说学生会活动多,比较忙,木头没当回事。隔了没几天,木头去学校找她,马尾巴正跟学长吃饭回来,两个人扭扭捏捏,一看就不像有好事。
木头问她:“你喜欢那个学长?”马尾巴犹犹豫豫不说话,一副少女的娇嗔样,像是中了毒。木头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马尾巴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吧,我喜欢阳光运动型的男孩。”木头急了,他问马尾巴:“你觉得我呆?”马尾巴摇摇头:“不是我觉得,是大家都觉得你呆。”马尾巴一说完,木头就呆若木鸡地愣在了那里。我拍拍木头的肩膀说:“节哀顺变,跌倒了那就认栽吧。”
可是木头倔强地摇了摇头,他说:“我不能就这样投降,在哪里跌倒了,我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为了证明自己,木头一气之下决定参加马拉松。
木头这种性格,跑步总是慢腾腾的,像是老太太在散步,马拉松跑下来已然累成狗。
我跑去寝室看他,他躺在床上正学着抽烟。看他一副衰样,心想这下他肯定没辙了。
没承想他说:“你知道吗?虽然我跑得慢,但是我最后还是到达了终点。我这么喜欢她,我觉得只要我再坚持下去,马尾巴还是我的人,只不过就是那一天来得晚一点。”
说着,木头吐出一个烟圈,心形的烟圈散开在房间的空气里,呛得他一阵咳嗽。
“我操。”我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身边总有那么几个人,一厢情愿地去喜欢别人,甚至有些贱。也许爱和贱总是相互陪伴,就像套餐里的薯条和番茄料包。
马尾巴忙着谈恋爱,很少接木头的电话,木头了解马尾巴,只能从空间动态里。
马尾巴是个刷屏狂,没事喜欢拍照片秀恩爱,事无巨细都要在空间上晒一遍。马尾巴上传了跟男朋友的照片,在西餐厅里的,在公园里的,在教学楼的,在铁路边的,每一张照片木头都看了好几遍。
一边看着,一边揉着胸口,胸口有点堵,可他心里放不下她。
那阵子地球不太平。有一天半夜木头被尿憋醒,起床随手看了朋友圈,发现地球趁着他睡着时震了一下。一瞬间他自行脑补了大厦将倾的画面,木头打了一个激灵,没尿完就给马尾巴打电话。
马尾巴电话关机了,木头担心马尾巴,就慌慌张张跑出了宿舍楼。
学校在郊外,木头苦等了半个小时才遇到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带着他赶往财大女生的楼下。
深更半夜,宿管阿姨不让木头进门,他傻傻地站在楼下,伴随着霜降一直等到天亮。
马尾巴跟男朋友开房回来,手牵手走到宿舍楼下,一眼看到了蜷缩在墙角下的木头,模样可怜得像是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狗。
“哎,木头,你怎么来了?”“地震了,你不知道吧?”他起身朝着马尾巴走去,满身都是露水。马尾巴挽着男朋友的胳膊,显得很惊诧:“什么时候地震的?”木头说:“夜里。”
“没感觉到啊。”马尾巴摇了摇头。地震才3.2级,震感估计没有床震大,马尾巴当然感觉不到。“呃。”木头呆了一会儿,说,“没事就好,我回去了。”木头抖落一身寒意,失落地走出了财大校门。
人家在另一番风景里乘船出海,木头就远远尾随在身后,像是在护航。
只是不知不觉,护送的航程有点远,一回头找不到自己的岸了。他自己不着急,身边的人都着急了。
有一天夜里,木头正愣愣地看着马尾巴的空间,忽然有人加他好友,是马尾巴的妈妈。马尾巴的妈妈在马尾巴的空间里看到了木头的访客记录。
自从马尾巴上了大学,木头跟马尾巴的妈妈就断了联系,一晃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关于木头和马尾巴的事情,阿姨还是清楚的。
阿姨问木头:“你找女朋友了吗?”
木头说:“没有。”阿姨说:“我对不起你,没想到会这样子收场。”木头说:“没关系。”
阿姨说:“前几天我去大学城看望马尾巴,看到了她的男朋友。怎么看都不如木头你,可是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唉,这个马尾巴一点不像我女儿。”
木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紧的,我可以等。”
这一句话很朴实,却很真诚,一时间让阿姨很难过。她说:“木头啊,你是个好男孩,会找到更优秀的女朋友。”
木头说:“嗯,这个我知道,可是我不想找。”我们也为木头张罗过,可是都没成功。“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有个女朋友你就不会整天想着马尾巴了。”
木头说:“我明白,可是我总觉得跟马尾巴的缘分还没有断,现在一转身,就真的跟马尾巴越来越远了。”
爱一旦误入邪路,就如同走火入魔。木头抱着一个信念,在最该肆无忌惮恋爱的年纪选择苦苦等待,只因为心中有个位置不舍得给别人。
身边的人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效率领先的,二婚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木头却不慌不忙,读完了研,考了博,依旧单身狗一个。可是跟马尾巴的缘分就是没有等来。
2013年,马尾巴结婚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值春节假期。那年木头帮助导师做课题没有回家,正在实验室里解剖尸体,一瞬间如同被判了死刑,脸色比躺在面前的尸体还惨白。
鞭炮声声辞旧岁,有小鞭炮,有钻天猴,还有大烟花。举国人民同庆的夜里,木头在实验室里对着尸体发了一晚上呆。木头说那一夜过去才知道,并不是你觉得珍贵的东西,人家会陪着你一起去珍惜。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吃一大碗,一睡一整天。想明白的那一刻,木头心里忽然清净了许多,那张预留的票终于过期了,悄然落了地。
木头毕业以后,回了市里一家医院实习,一年之后正式成为了一名医生。
文朵那时候在医院里实习,比木头去医院晚了一年。她是一个长得挺普通的女孩,谈不上出类拔萃,平时很少说话,但是心眼很好。
每天中午吃饭,文朵总是顺带将科室里值班医生的饭一起买回来。有时候木头从手术室里出来,餐厅早已经停止供应午餐,但是他桌子上还端端正正摆放着盒饭。虽然文朵无意,木头却很感动。
因为长时间都一个人生活,懒得大动干戈下厨做饭,木头养成了不好的习惯,饮食没有规律。木头的住处离文朵的很近,下班回家顺路而过,文朵有时候会邀请木头到她家里吃饭。反正一个人吃也是那些工序,木头便隔三岔五地过去蹭饭。
蹭饭次数多了,木头心里过意不去,有时候请文朵吃西餐以示感谢。一场关于蹭饭而起的爱情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他们从来没有彼此表白过,像是熬一碗中药,闻到味道的时候,爱情已经火到功成。
木头跟文朵说:“我家里人想见你一面。”文朵说:“等跟我的爸妈说一声,到时候一起见见。”
改天两个人休班,一家人坐在酒店,都不怎么样说话。木头家里的人吃饭的时候很安静,文朵就陪在一边细嚼慢咽。酒席间静悄悄的,只听见细微的进食声,一大家人坐在其中,像是群树懒。
饭后,老木头评价了一句话。他说,文朵,这个孩子,不浮夸,不张扬,像个黄芪,药性温和,药味清淡,适合居家过日子,我觉得成。
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婚期定在十月,已经有了些秋凉。我提前一天回家,陪着木头筹备婚宴,夜里聚在一起,陪他过最后一个未婚之夜。
从不喝多的木头,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喝得有些醉。木头的妈妈在一边看得有些急了,明天就成婚了,喝什么酒啊。
木头说,我就喝这一回,没事,没事,喝不多。却没想到一喝就喝多了。
酒后我们忽然之间变得兴奋,睡意全无,于是便一起出门沿着县城闲逛。
长街上四处无人,偶尔一辆出租车闪着魅影路过,那些熟悉的街道上到处是曾经的影子。
路过高中校园,我们翻墙而入,一起坐在了操场上。
他说:“你知道吗?曾经我就是跟马尾巴坐在这个操场边,坐在哪个位置我都清楚记得。虽然现在快成陌路人了,我还是会想她,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有些贱?”
“嗯。”我狂点头。
“可是我们每个人不也都这样吗?明明知道没有什么结局,却呆呆地给她预留了一个VIP席。努力想要把她从生活中淡化,却不经意就打破了构筑起来的结界。”
木头想了想:“说的也是。可是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有的人只是你生命里惊鸿掠过的霎那风声,是湖畔边虚幻的浮光掠影。心里的风景太美,可是那个人却不一定解你的风情,真正需要的还是那个能在你心中住得惯的人。”
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别人的女友归别人。在我们心中的那个VIP席上坐着的,不一定是我们最爱的那个人,但是一定是对我们最重要的。
我们在操场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打车回家,凌晨已过。老家结婚习俗很烦琐,凌晨三点就起床准备,一夜我们也没有睡好。
大清早我们就准备出发,婚车已经布置停当,前来迎接。录像师里里外外围着人,忙得团团转,家里的小孩子叽叽喳喳乱成一团,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我们一群朋友跟在木头身边,着清一色的西装领带黑皮鞋,不像是迎亲,气势汹汹像是去打架。
新娘住在海边,距离我们要有二百公里,已经打来电话问,怎么还不出发,已经等不及了。
木头连连说:“这就到位,这就到位。”
可偏偏临出门,阿姨忽然想起迎亲的礼品没有带,急急忙忙回家取,一行人都在那里等着,半天也没见她走出来。
木头说:“不管了,不管了,今天结婚我最大。”一声令下,我们齐刷刷上车开路。我给木头开车,沿着城央大道一路向北,路过高中校区,一转身猛然看到一个身影很面熟。
马尾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头发已经不是长长的马尾巴,变成了卷曲的梨花烫,挎着包站在路口正等人。真是巧!
我减缓了车速,转头看木头,他也注意到了路边,有那么几秒两人的目光似乎对视了一下。
“要停车吗?”“不了吧。”木头摇了摇头。我猛踩下油门,将新郎狠狠地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