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某个深夜抄写下那句“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尘世的幸福”，不知道寄去哪儿，只好填了学校的地址。大抵没意义，但我隐隐觉得轻松，算是说出了我心头的话。
“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便愿意跟他一起过最普通的生活。”大张说过的。
2.愿永葆鲜衣怒马少年心
一
我的青春里，一直没有徐太宇。
某个心血来潮的周一约了Z小姐下班看《我的少女时代》，两个人都在满屏的台湾腔和激素面前挥了把老泪，就着甜腻的爆米花涕泪横流。电影散场后，我忍不住说，好啦，总之是假的，怎么可能有徐太宇那么好的人啊。
Z小姐比我更甚，她贯彻实事求是的八卦精神，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查了一路男主角，一路惊叫“哎呀，他好像是‘台独’”“哎呀，他蛮花心的啊”。
说来也吊诡，后来每次看主题曲《小幸运》的MV，尽管也有湿眼眶的冲动，但心里的另一个自己立马会出来拍拍肩，语重心长地讲：“好好学习，别做梦，面包不会有的，徐太宇也不会有的。”
会这样想，大概是因为那段日子过得实在不轻松。要实习，要面对年底截稿，要跟进负责的媒体项目，奔波至晚上九点就恨不得闭眼长眠。更要命的是，明明是一项相当简单的任务，偏偏遇上些神经紧张的有为青年，一路你争我抢地要拔得头筹，害我屡屡被长辈教育：“你最近都不主动啦，你要再加把劲儿啊。”
处理了太多棘手的事儿，惊觉旁人的帮助根本无济于事。我不住跟Z小姐讲，人生真难啊，什么时候都得靠自己，真累啊。
Z小姐说：“你觉悟蛮高啊，新时代事业型女性陈小姐。都一个寝室的，咱俩的思想水平之间简直差了一百个白岩松。”
我白她一眼，不跟她继续讲下去，戴了眼罩准备入睡。
二
其实我特别想给那些衣冠楚楚的有为青年揉揉肩，说句“慢些”。事实却是，我还没那么豁达和大无畏，懦弱如我，也只能跟上他们的节奏去迈步，披戴好他们严肃冷峻的思维，也换上八面玲珑的追求，学着赤手空拳凭一身孤勇独战，不考究乐趣，只讲精确的阶段性胜利。
Z小姐一直嘲笑我过得太用力，日子还不如楼底下那只天一冷就往纸盒子里钻的白猫。
我一边赶报表一边讲：“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但我心里不觉得像Z小姐这样买名牌包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真的懂我四处奔波的意义。她天真，迷糊，好像一直居住在生活里一个不温不火、四季如春的维度，名牌面霜手抖买多了就四处散，偶尔失恋就拉着我扫荡购物中心，脑子一热心一软就甩给地铁站的骗子三百块钱，把骗子本人吓蒙在原地。
那次她掏钱时我怎么也阻止不了她，只好事后跟她撂狠话：“等下次你再碰到一个人说钱包被偷了要点儿路费，你肠子都该悔青了。这种都过气八百年的骗术，大小姐你怎么还信啊？！”
她拉上酒红色的名牌钱包：“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妹子还是我们学校的呢！”
“好好好，是是是，您感天动地，我给您颁个奖。再祝愿一下您的三百块被妹子拿去买吃买喝了，而不是回头交给吸毒的老大。”
“我的天！你怎么这么阴暗啊！”她满脸的惊讶几乎溢出来。说实话，我跟Z小姐在一起蛮累的。当年一起逛街我差点儿丢了手机，她倒是愿意尽心尽力陪我去找，却在休息时用一句“大不了重新买一部嘛，又不贵”彻彻底底把我击垮。我在星巴克的高脚凳上不受控制地哭起来，脑子里不停弹出的话都是“人比人真气死人啊”。
但多数时候我还是喜欢跟Z小姐待在一起的。至少她不会像我一贯望而生畏的有为青年们一样，二十四小时不打烊地散发着建设祖国大好河山的光辉能量，反倒是软绵绵的，像一只顺毛安抚就乖巧起来的小动物。也只有她跟我在一起时会纯粹感叹一句“你真的好用功啊”，而不会转过头去悄悄加班加点，盘算着怎么在期末总评环节把我踩下去。
她家住得不算太远，离学校三个小时的高速公路。她千辛万苦拿到驾照后带我在郊区兜风，我坐在她宝蓝色的拉风迷你Cooper里紧张兮兮地握着扶手，每隔十分钟就赞美一下她的车技，免得她跟我没话找话分散了看路的注意力。她倒一点儿没看出我的小心思，大大方方地讲：“你翻你面前的抽屉，看看喜欢听哪张专辑……哎，对了，左边那个高一点儿的是离合还是刹车啊？”
我心里默默流下泪千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答应过坐她的车。她倒每次都自作主张开车接送朋友，嗯，心蛮大的，命也蛮大。
三
我大学过的都是马不停蹄的日子，Z小姐就闲云野鹤得多。跟她像两部节奏大相径庭的电影，我这边是刑侦、破案、公路追逐，她那边是野餐、垂钓、叼烟斗、煮咖啡，带点儿20世纪80年代那种漂洋过海的倦怠。
最平常的聚会是周日的下午茶，Z小姐上午11点起床化个精致的妆，我在图书馆消灭最后的死线，踏上奔赴市区的路。好在Z小姐没有公主病，忍得了学校到市区需要转的三趟地铁，跟我插科打诨，浅笑一路，看上去无可救药地美好。
两人一定要在市区繁华的街道拐角处喝露天咖啡，这个听起来就做作得不得了的习惯，是Z小姐鞭挞我去贯彻的。
“陈啊，你干吗活成正能量代言人呀？”她一边把色泽鲜亮的草莓拿破仑舀出一小口，一边灵动地眨着眼睛，“我告诉你啊，青春可短暂了，你还没好好疯一场呢，转眼就得穿围裙、洗床单、换尿布，眼角长出鱼尾纹了。”
我被她说得觉得自己好惨，遂跟她做泪眼盈盈状：“臣妾还是得靠你来拯救啊，皇上！”
“平身。”她开心地挑眉，“朕的股票又涨停了，今天请你吃火锅。”
Z小姐安然地瘫坐在人生的舒服圈里，时不时拉赶路的我进去坐坐。我知道，我也只能在她的人生里走个过场吃吃茶，她没必要跟我一起披荆斩棘，我也无法永远如她一般，心安理得地饮下上天恩赐的那杯浓度过高的甜。
我用工资给爸妈买了新年礼物寄回去，他们在电话那头又兴奋又无措，最后还是说“明年可别寄了啊”。我心里清楚，他们希望今年大四的我毕业后回家乡发展，别在外面过风雨飘摇的日子，汗水湿了衣衫，还要人前装笑。
而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前前后后迈过了多少坎儿才进了现在这家奢侈品公司，神经高度紧张地跟三个实习生抢着一个留用名额。
我在市区的小巷里跟人合租一间小屋，只有周五上课的时候会回校。周四晚上，Z小姐每每蹬着毛绒拖鞋给我开门，都摆出一副思念良久的架势，甚至给我买了个“Welcome back”的门牌，一到周四就挂上，被宿管阿姨称赞姐妹情深。我其实蛮感动，但也没那么坦然，一来是自己在实习过程中总是犯错；二来是在庞大的公司里，有太多个生活优裕的Z小姐。我每每看到她们，心里就敲起一阵不安的鼓，怕她们突然拉着我讨论大牌讨论衣着，怕自己语无伦次，窘迫被公布于众。
公司刚办完一场盛大的活动，要举办一个内部庆祝酒会；我对打扮一向头疼，但也不得不张罗一番。我拉着Z小姐逛遍了平价店，最终敲定的一身是挑剔的她终于勉强点了点头的。她挥挥手，说：“就这身吧，至少不会出错。”我到得有点儿晚，站在门口的首先就是三个实习生，在一起说说笑笑。“陈，你今天好漂亮啊！”刚进门的我被这一句表扬噎得红了脸，只能一脸温吞地笑笑。
说这话的姑娘眼睛往下一瞥：“哎，你这双鞋是Jimmy Choo的吗？”纵然心里万分尴尬，我也只能讲实话：“不是啦……”“我就说嘛，”另外一个笑盈盈地插嘴，“这个板型好难买的啦，好多专卖店都卖完了，不过仿款倒是好买的。”这句话带给我的困扰一直延续到了餐桌上。在同部门的同事一片祥和地干杯时，我成功地放飞思绪，把举到饭桌中央的红酒杯哐当一声摔到了最大的一盘菜里。
现场短暂的死寂过后，另一个实习生连忙招呼服务员过来。我仓皇地逃到洗手间，哭花了妆。
四
那天过后我便更加不爱回宿舍，Z小姐几次发消息来问，我都随口搪塞过去。一想到她故意帮我挑了双仿款，我便不知如何继续面对她。
试用期尾声临近，我为表堂堂忠心每天都主动留下来加班，午餐和晚餐连连省略掉。倒是另外几个，每天踩着点一片花枝招展地来，又一片花枝招展地离开，结伴走了，走前顺便瞥一眼我电脑屏幕里数字堆成山的报表。
Z小姐快过生日了，我这里的烦心事儿却根本解决不完。我一直觉得Z小姐是生日教教主，疯狂迷信大张旗鼓举办生日会的意义，坚持认为每年的生日都要花样迥异，要次次都美得能印在明信片上｜｜纪念品店五百块一张限量发售的那种水平。
她电话轰炸我好几次，我终于准时现身她的生日会，不准备待完全场的，也就没怎么打扮。Z小姐平时有跟与她生活在同一维度的一小群人来往，我是知道的；不过是没料到在跟她打招呼后，又看见公司里的熟悉脸孔。
正是那位直截了当说出“仿款倒是好买”的姑娘，今天着一件浅粉色连衣裙，荷叶裙边俏皮地高过膝盖，乍一看青涩而温婉。她的惊讶是多过我的，一连感叹了无数句“真的是好巧呀”，直到Z小姐介绍说我是她室友过后，才露出“我就说你们俩不该认识嘛”的表情。
“陈平时在办公室可用功了，而且特别朴素。”几个人坐一桌聊开了，盘里的樱桃红润，像那位姑娘欲说还休的鲜艳嘴唇。
她坐在我和Z小姐中间：“Z，你知道吗？陈陈平时都不打扮，每天都是好像一连熬了七十二小时的倦容。”她利落地把樱桃梗掐断，把樱桃送入嘴后又忙不迭地冲我讲：“陈，要不我送你几样化妆品吧？不知道你平时买不买。工作嘛，别太累，你也别舍不得钱，这钱啊省不了多少，还把自己省坏了。回头我送你几件，虽然你不买，但｜｜反正对我来说都是小钱。”
“不用了。”我脸上的笑僵硬得快掉下来了。
“其实我不想去公司实习的。”她端起茶杯小啜一口，锡兰红茶的恬淡香气弥漫开，“我也不争着抢着每天加班，反正我不拿那个留用的名额，我又不用谋生。唉，倒是我妈妈硬要我来，说让我体验体验。”
“我知道。”我起身准备离开，心里暗暗骂道：“他妈的！”
五
公司宣布并不留用我的时候，我比想象中平静，尽管每每回想起前几天在洗手间偶然听闻的内定消息，心口依然会泛上一阵寒流。
而更让自己不寒而栗的是，我竟也开始抱着“是我的话，我也会选她”的念头，眼睛盯住对方父母高耸的头衔，自然而然地看低平庸如我的人以及那紧追急赶的努力。
是在那天挤下班高峰的时候心情糟糕起来的。我感慨起来，渺小也就罢了，为何还总是徒劳一场？
地铁上清晰的报站声、人群里埋怨拥挤的细碎脏话、污浊而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电梯旁机械重复着的嘈杂提示音，这就是当时我所感知到的自己的命运。
心思活络间，伴着一声“对不起”，左脚霎时往下一沉。被踩断的七厘米鞋跟钻进旁人双脚间的空隙，一副无辜的模样。
我是拎着鞋光脚回去的。到宿舍后，Z小姐吓得不轻，一面高声叫“亲爱的，你怎么啦”，一面拿来拖鞋。
“高跟鞋还是得买贵点儿的啊……”Z小姐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把手里拎着的高跟鞋用力往地上一摔——“是！我是买不起贵的，但你他妈的也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好心好意帮我挑了双仿款，让我在公司被你的朋友嘲笑得连猪都不如！”话音刚落，我就满脸泪水了，把高跟鞋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Z小姐一脸惊愕：“陈，对不起，挑鞋子的时候我也没想那么多……”我红着眼睛，愤愤地说：“Z小姐，你知道吗，我特别想像你一样天真，什么都他妈的不懂。特别想像你一样，真的。”
六
跟Z小姐依旧抬头不见低头见，尽管两个人都尴尬。话不能像以前那样说了，我干脆什么事儿都搬到图书馆做，只在睡前跟她打照面。
其实心里早就没疙瘩了。我知道的，Z小姐尽管总是说些我这种贫苦人听着心有戚戚的话，但她绝非出于坏心，她只是活在一个过度单纯的世界里｜｜一个不公与欺压异常少的世界里。也正因如此，她不必向着这个世界磨刀霍霍，不必因为欲求不达而面目狰狞；她保持着一颗仍旧相信付出与收获是绝对等式的心，仍旧盲目相信勇敢的意义，仍旧想用美好且不倾斜的眼光打量这个伤害横行的世界。
求和是我先迈的一步。我在某个周末九点给赖床的她带回去早餐，而后一言不发地去了图书馆。中途收到她的信息：“陈，不要把我以前说的话放心里去啦，我一直觉得你很棒，真的。”
第二天，我们再度开始践行做作的下午茶仪式，彼此因为感情裂痕的缝合而收获新的喜悦。Z小姐说：“陈，你活得太闷了，什么事儿都在心里烂着。”
那个天朗气清的下午，看着笑容灿烂的Z小姐，我突然一阵鼻酸，我说，我现在对好多事情都失去相信的能力了。
“比如？”“我已经不敢再相信付出一定有收获了，真的，就像以前跟你看电影，我不敢相信美好的爱情是真的，我总觉得现实的一面没那么纯粹，也没那么忠心耿耿的人。”
“陈，你知道你最可贵的地方在哪里吗？”Z小姐无比认真，“认识你第一眼觉得你是乖乖女，你说你想组乐队，我真的不信。但没多久，你真的组起了一支，还上了音乐节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