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日,婚房之中,入目皆是胭脂红,将头顶日暮都衬上了一份喜色。付子敬一席大红新郎服,瞧上去愈加清俊。他站在门口吹了许久的凉风,仰头看着闪烁无垠的繁星,心中竟觉莫名荒芜。
许久,他方推门而入,望见她坐在婚床之上,体态端庄。付子敬走到她身边,轻轻挑起她的锦绣红盖头,四方红布下,柳依依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便一下子跃入他的眼中。
这眼睛,这双眼睛竟是这般明艳动人,动人心弦!
付子敬望得呆了,一直到柳依依一声轻轻的“夫君”,他方回过神来,心中不觉已泛起几分柔软,对她柔声道:“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夫。”
柳依依望着他,突然便落了满面的泪,颗颗粒粒宛若珍珠落盘,叫人怜惜。她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抚过他的脸颊,他的五官,他的面部轮廓,好似要将他这张脸,永久得留在心间。
付子敬心中突然便涌现出无数的心痛与惶恐,他情难自禁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颤声说:“依依,莫再哭了,此后我必会好生待你,定不会让你再伤心一次。”
他直到此刻才恍然间明白,他似乎,是应该爱她的。
“不。”依依的声音透着满足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今日一夜,已经足够了。于我而言,能在此时被你抱在怀中,已是足够……”
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声音哽咽,可他却始终不明白,为何她要如此伤心,为何她的眼神这般死望!
“子敬,子敬,你可知我有多喜欢你,如今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失去了,我只剩下了你,可我始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子敬,子敬,我明明这般爱你……”她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宛若一条条缠绵的丝线,将付子敬的心紧紧缠绕,让他此生都无法挣开。
付子敬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大,他俯身去亲吻她娇艳的嘴唇,口舌交缠间与她相濡以沫,他甚至想将她紧紧揉入自己的体中。可,等红烛泪下她在他怀中入睡后,她便再也没有醒来过。
柳依依,便这般没有缘由得,死在了新婚之夜,死在了他的怀中。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和她喝上一杯合卺酒。
那个夜晚,她在他怀中悄无声息得断了气,她还如此年轻,如此貌美,可她却这般不明不白得丧了命。
他宛若失了生命般将她的尸首打横抱起,脚步踉跄得出了大红婚房门,而后紧紧抱着她,望了一夜的星辰。
直到启明星尽,直到朝阳升起。
后来,薛瑶成了这般模样,他成了行尸走肉,而她成了一抔白骨,长埋地下。
青梅竹马三人,竟无一人拥有完美结局。
一道故事说完,桌上红烛已快要燃尽,忆骨眯着眼看着桌上不断跳跃的烛蜡,双眸微眯看不出是何情绪。
付子敬双眼已泛了红,哑声道:“我大抵是爱她的吧,只求魅香师给我做一抹幽梦香,否则她一人在那边,该有多孤单。”
忆骨却依旧不语,眉头微蹙。双眼却已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云生,但见云生脸色亦是苍白,眼帘垂下,看不清其中神色。
她心中一动,已有思量。便对付子敬道:“你七日之后再来取罢。”
付子敬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而就在付子敬离开之后,忆骨便对灵空师栖梦执信一封,请她前来洛阳一趟。
此时栖梦便在离洛阳不远的江州,收到魅香师的信后,不出两日便来寻她。而等栖梦进门的那一刻,忆骨正在同景吾下棋。
栖梦的脸上尚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可也不稍作休息,便对忆骨开门见山道:“我本早该来薛家一趟,否则若是继续让她这样为所欲为下去,只怕会出了乱。”
忆骨一愣,暂且在心中压下云生的事,不禁皱眉反问:“何出此言?”
栖梦脸色愈加凝重,对身边一下人道:“薛瑶现在何处,劳烦帮我请来。就说灵空师栖梦有事寻她。”
栖梦又说:“薛瑶不该制作相思蛊害人,她的心执念太深,只怕会沦入心魔之中。她找我下了死咒,本应一心向善才能抵消罪孽,她却做了这许多错事,只怕会不得善终。”
四月天本是繁华季,院中翠柳拂红袖,本是舒适宜人的季节,可栖梦的话却让众人都生了寒。
忆骨望了眼眼前黑白棋子互不相让的棋局,脸上已带了分凛冽。她站起身来走到栖梦身边,道:“薛瑶的面相确实诡异,眉眼之中似有死气萦绕,我方觉得诧异,不想原来她体内竟有死咒。”
景吾挑了挑眉,坐在身侧饶有兴致得看着,仿佛只是在观赏一出戏。
栖梦眯了眯眼,望着日头热烈的远方,片刻之后,便见薛瑶妖娆而来。她的脸妆画得越浓,好似带了一个精致的面具,毫无人气。
她的目光轻挑,望见栖梦时先是一愣,随即竟吃吃得笑。她一直走到她身边才停下,冷笑道:“不知灵空师栖梦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你不该如此,”栖梦的眸子愈冷,神色之中却带了抹怜悯,“因果循环,逆天改命注定不得善终,因缘际会已是注定,莫要执迷不悟。”
“因果循环?因缘际会?”薛瑶讽刺得冷哼了一声,“既然一切早已注定,那便是老天爷怜悯于我,不忍将我带向彼岸地宫,不忍让我孤独受死,遂才给我了阳寿,让我多活些日子,体验人生悲喜。”
“死咒的反噬太烈。你对她下了死咒,如今她死了,你本该同她一起死。可你如今却用上古秘术强行控制自己寿命,你不该如此。”栖梦又说。
忆骨眼皮一跳,看向薛瑶的脸庞,只见那抹死气已从眉眼扩散到了整张脸,只怕她此时的身体也该是冰冷的温度,她竟是强行逆了天命!
“为何执意要如此呢,”栖梦的声音低了下去,口吻之中还带着疑惑,“你如此这般,是为了付子敬,是为了这个千金身份,抑或是为了万贯家产?可无论是哪一样,都不值得你如此拼命。你可知擅自使用禁术,将会凄惨收场?”
薛瑶的脸色终于呈现出破败之色,连脸上厚重的水粉胭脂都已无法掩盖。她的双眸泛红,,她浑身都散发出强烈的怨气来,望了一眼在场众人恨恨道:“逆天改命又如何?只要有人陪在我身边,只要有人能多看我一眼,这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幼时家乡发涝灾,为了活下去,我那所谓的爹爹想将我煮了吃,若不是我娘将我带出来,我早已成了他的腹中餐。当时我不过三岁,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逃了五天五夜,不敢停下,我怕一停下,爹爹就要来抓我,把我烤了吃。”
“后来,我终于遇到了付子敬,他对我真好,处处都帮我。可为什么老天还要派薛瑶来折磨我!所有人都在讨论她,议论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就算我再努力,再辛苦,也总不会有人看到我。还有付子敬,他根本不懂我想要什么,以为帮我便是在对我好。可我不想要他的帮忙,我只想让他像看薛瑶那样的来看我,我想拥有那种爱慕的眼神啊……”
“为什么从一开始,我便同她相差这么多,我明明比她努力,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可所有人都只关注着她,到底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让你们也能多看我一眼!”她的声音尖锐,一字一句得控诉着。
所有人都静静得看着她,看着她发泄心中怨念,看着她眼中一点一点扩散的绝望,连整个空气,都被渲染上了一层郁色。
她狠狠得闭了闭眼,突又自嘲得笑了起来:“你们没有亲身经历,又怎会理解。我只是太羡慕她。我羡慕她有一个好爹爹,每次犯了错,只需撒个娇便能掩过去;我羡慕她有这么多疼爱她的师傅,就算不认真听课也无所谓;我还羡慕我爱的人也在爱着她……没日没夜,我都被自己心魔所困,我注定在劫难逃。”
她仰起头,望着头顶云卷云舒的湛蓝天空,任由眼泪模糊她的视线。
“栖梦,其实你说得对,我擅自动了禁术,逆了天改了命,我已注定不得善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透着说不尽的荒芜,“这几日我的身体越来越冷,只怕再过几日,我便要走了……”
她突又侧头看着忆骨,对她说:“魅香师忆骨,我知付子敬对你求了幽梦香,只怕直到现在,他依旧以为新婚那夜,他爱上的是柳依依。呵,只求你将这抹梦,做成薛瑶的模样吧……多可笑,即便我和薛瑶换了脸,他爱上的,却依旧是她。”
忆骨抿了抿唇,终是缓缓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我给付子敬服的情蛊,只不过是千草香。”她又说,“不过是,最后再试他一回,看他爱的,究竟是我,还是她罢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消散在了空中。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背影孤单寂寥,好似随时都将散开。
而,一切真相正如她所说那般,薛瑶和柳依依曾请求易容师婳七更改了容貌,而柳依依又寻灵空师栖梦,对薛瑶下了死咒。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婳七去开门时,外面正飘落着大片雪花,冷风严寒刺骨,透过缝隙不断吹入屋内,只有桌上徐徐散发热气的火炉,将室内增添了抹温度。
那一日,是薛瑶和柳依依一齐找上门来的。婳七犹记薛瑶那双灵动的眸子,那样清丽绝伦,好似幽莲。
婳七说,更换样貌,真乃奇事。不如你同我说说你的故事,或许我也可为你排忧解难。
薛瑶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说,好,我便同你说一个故事。
她仰望了他十余年,爱慕了他十余年,钦慕了他十余年。他永远走在她的前方,这般夺目,而她只能偷偷得站在远处,看着他对依依那么好。
这份感情来得如此炙热而热烈,热烈到她只敢卑微又渺小的,躲在角落里偷看他,连跟他说一句话都要先思考一个没有漏洞的理由。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多久之前呢,她已记得不真切,只记得从小到大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鲜少有大喜大悲的时候。这份将万事都看开的淡然与超脱,全然不似一个少年该有的。
时间似水,他们三人慢慢长大,付子敬一年一年对依依越来越好,帮她复习功课,帮她摘取草药,哪怕是依依做错了事,他也会站出来,主动承担错误。
她总是很笨,总是记不清各种草药的药性,哪怕苦背百遍也总是记不住,即便今日记住了,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也便忘得差不多。而依依不同,依依总是一副聪慧模样,任何口诀与性状,她总能记得完美,可即便如此,薛瑶却好几次撞到柳依依将已经完成的功课偷偷撕掉,转身对付子敬说有些地方不懂,让他教她。
薛瑶看着自己手中全然不懂的功课,默默得转身走了,她其实也想请教他功课,可她却不敢叨扰他。她也想像依依那样自然地站在他身边,同他说笑话,可她却始终没有勇气。
一直到了十二岁那年,她被柳依依撞见自己在偷偷留意付子敬的一举一动,她便对她说,你是不是喜欢付师兄?
十二岁的薛瑶脸色瞬时涨得通红,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
柳依依做出了然状,说,再过几日便是药试,小师妹,你可做一抹七心散,如此,你便可以去求付师兄,让他带你去摘蚀心草。
薛瑶皱了皱眉,心中觉得有些不妥,奈何柳依依却掩唇一笑,又说,小师妹,这可是你同他相处的好机会。
她被她说得动了心,当夜便去寻了付子敬,对他说明了来意。后来,她果真和他一齐去摘了蚀心草,可他却不让她同他一齐上山,可蚀心草极难获得,她心中担忧,还是偷偷得跟了上山。彼时,山上毒蛇成窝,眼看付子敬已在山洞内走远,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此时却来了条巨蛇,比普通毒蛇都要粗上许多,大抵是感觉到有人入侵蛇洞,那巨蛇表现得极其焦躁,嘴中红信不断发出嘶嘶声,显然是被付子敬所激怒了的。只见那蛇向着蛇洞处极快滑动,只怕付子敬会受到它的攻击。当是时她已顾不上多想,拔出随身所带的匕首便冲着那蛇而去,奈何那蛇却反应极快,似乎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杀气,当时便转了蛇身,对着薛瑶就要咬,说时迟那时快,她将手中匕首挥斩向它时,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她的手腕上被那蛇咬了一口,她控制不住尖叫了身,手起刀落,她将那蛇断了七寸。
她将手中毒血逼出一些,努力装作安好的模样,不出片刻后,付子敬阴沉着脸从山洞中走出,而他的手中,赫然已握着一株蚀心草。她知自己没有听他的话,甘愿被他所斥责,可还不等他斥责,他便晕了过去。
他的身体全都压在她的身上,她竟也不觉得重,拖着他一步一步远离了那蛇窝,一直拖得离那蛇洞许远,她的脚一软,这才惊觉自己已将近虚脱。她从未干过什么粗活,一直没什么大力气,体内蛇毒她分外清晰得感到此时已在体内扩散开。她的脑袋开始犯沉,脚步好似有千金重。可她却不能就这样晕过去,付子敬中了蛇毒,她还不能晕。她蹲下身去检查他的伤口,只见伤口处已变成了黑色。她俯身去吸他的蛇毒,末了又拿匕首往自己的手臂上划了道口子,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她伸手去抚摸他的侧脸,心中竟觉得有片刻欢愉。这是她第一次距离他这般近,能这样静静看着他,真好。
随即她站起身,脚步踉跄得往薛府而去,好几次想要倒下,她便用匕首划一记伤口,她已记得不真切是如何坚持着回到了薛府,她只记得,等到她倒在薛府门前时,她的手臂已被血染得深红。下人们看到大小姐这般模样,均被吓了一跳。可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狼狈,她只是想让人去救他,去救还在山中昏迷的付子敬。
薛瑶昏迷在床足足大半月。也由此错过了药试。
而在她昏迷的时候,梦中一遍又一遍得回忆起在山中他昏迷的模样,她想,或许她此生都逃不开他了吧,有些事,乃是命中注定。
可等到她转醒,柳依依来看她时,却说:“小师妹,付师兄很生气,他对你已生了失望,不希望你再去打扰他。”
一切是她的任性所犯的错,是她对不起他,不该拿性命开玩笑,所以他生气也是应该的。她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