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客气。”景吾依言松手,转而略走在她身前,将她保护在自己身后。
他的身形笔直坚挺,青丝用玉冠高束着,露出了形状优雅的小段颈背,宛若淬了光的旖旎玉纹。忆骨一怔,脑海中突然间便浮现出了当年她为师傅束发时的光景。
青丝掩颈项,长袖遮玉光。
明明便是在梦中反复思量起的事,可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隔绝了半生那般遥远。忆骨垂下眼去,在心中默默轻叹一声。
一直等走到了丞相府前,景吾侧头道:“此处便是司空府……忆骨,你走神了。”
忆骨猛然间回神,方意识到自己竟已是站在了丞相府外。她的脸色瞧上去很是不好看,大抵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失态,她干脆直奔主题,对景吾道:“景吾,三人之中由你去敲门说明来意,最为合适。”
景吾爽快应下,大步走上前去,对着司空府的看门小厮说着话,留下忆骨和于明在远处等待着。
小厮进门禀告了一番,片刻后便出了门来,对着景吾恭敬鞠了躬,将他们引进了门内去。
司空府陈设大气,院内装扮亦是别出心裁,令人眼前一亮。不等三人走进前厅,一个头发半花、神情威严的半老男子已是躬着身子迎了出来,对着景吾作势便要跪下。景吾在半道截住了他,二人往来客套几句,这才开口说了正事:“司空丞相客气。此番前来叨扰,只是为了一件私事。不知令公子在否?”
司空诚眸中瞬间闪过一丝紧张。他侧眸看了眼忆骨和于明,这才赶忙道:“皇……不知公子寻犬子是为何事?莫不是犬子他又惹了什么祸事来了?”
景吾摆手一笑:“丞相不必紧张,不过是一些往事,需要找令公子问个清楚罢了。”
闻言,司空诚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好好好,老臣这就去叫犬子出来,还请公子稍等片刻。”
老臣?忆骨略一挑眉,再看向景吾时的目光便已多了一丝恍然。
她猜测了景吾的很多种身份——高官,皇亲、贵胄……却唯独未曾考虑过,他竟会是一国之君。
大抵是感受到了忆骨看着他时毫不掩饰的探究神情,景吾当即微侧头来,对她挑唇笑道:“忆骨果然聪慧。”
忆骨却别开眼去,淡声道:“是你给了我足够多的提示。”
景吾微撇唇,不置可否。
而就在此时,几道脚步声已从后院传来,很快,两道身影已出现在了大堂之内。
在司空诚身侧站着的这男子,容貌俊秀,气度不凡,只是那双眼中透出的淡淡阴冷,让忆骨忍不住皱了皱眉。
司空诚道:“犬子在此,公子您有何要问的,尽管问便是。”
司空尽这才微弯下身去,对景吾一边鞠躬一边道:“问公子好。公子有何要问的,臣子定如实相告。”
景吾‘嗯’了声,分外自觉地走到大堂高座上坐下,浑身不自觉间便带上了一股贵气。他目光冷凉得望着司空尽道:“朕问你,半年之前,你可曾去过夏国边境?”
司空尽眼中闪过一缕惊诧,很快便隐去。他对着景吾跪下了下去:“皇上何出此言?臣子一向专心钻研朝政,熟读古籍,如何能有空闲去那般远的地方……”
“哦?是吗?”景吾脸上的笑意愈冷,他与身侧的忆骨对望一眼,这才对着一直站在角落的于明道:“你过来,将你在边疆的所见,再复述一遍。”
于明赶忙走上前两步,依言又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可听罢,司空尽却微一皱眉,无奈道:“天下之间,‘司空’一氏何其多,皇上怎能凭借此人一家之言,便判定是臣干的事呢?”
闻言,景吾也不急,反倒挑唇轻笑一声,才道:“天下之间,‘司空’一氏自然是多的。只是半年之前,朕为了寻入殓师为朕的母妃祈祷,便专曾出宫,去夏国寻她。”说及此,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眸色变得冷冽起来,“世间之事总是巧极。朕彼时正好撞见你在夏国玉膳楼进食,你又如何解释?”
司空尽脸上的血色瞬间隐去,他抿紧唇瓣,一言不发,那双眼中更是一派阴郁色。身旁的司空诚见状,赶忙对着景吾连连叩首,急道:“皇上,犬子年少轻狂不识时务,还请皇上轻罚啊!”
景吾看了眼满脸惶恐的司空诚,口吻终于有所缓和:“丞相劳苦功高,先起了吧。”顿了顿,又对司空尽道,“司空尽,你若是能将前因后果说出,朕便不计较你的欺君之罪。”
可怎料,司空尽竟是这般倔强,他自顾笔直地跪在地上,微垂首,一个字都未曾开口。
景吾眯眼,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司空尽。你不说,朕有的是法子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忆骨站在景吾身后三步处,冷眼看着堂中一切,只当自己是在听一出故事。只是景吾此时已站起身来,侧头对她道:“忆骨,随我回家。”
忆骨对他颔首,这便随着他,还有身后一直恭敬垂首着的于明,一起出了司空府的大门。
只是才刚出了丞相府,景吾便又对忆骨嬉笑起来。他在她耳旁轻声调笑道:“忆骨,朕方才的模样是不是威严十足?”
忆骨斜眸看他一眼,也不答话,自顾道:“你当真在夏国看到司空尽了?”
“哦?忆骨何出此言?”景吾挑眉一笑,“莫非朕还会说假话编排他不成?”
“不知道。”忆骨目光定定看向前方,面无表情吐出三字来。
景吾似还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一句未言,嘴中轻啧一声,似握非握地牵引着忆骨的手腕,将她一路领回了皇宫之中。
皇宫之中,殿群建筑巍峨宏伟,还未走近,忆骨便感受到了一股子庄严的冷意。她眯眼望着这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琼楼玉宇,脚下不自觉得慢了下来。
景吾见她如此,脚步也慢停下来,微贴近她声问道:“怎么?莫不是不习惯?”
忆骨眉峰略皱,望了眼正前方朱红色的庄严宫门,又看向景吾,面容严肃道:“君子之诺,不可欺我。你说过会助我寻到剩余灵物,希望你莫食言。”
景吾道:“忆骨姑娘多虑,朕从不打诳语。”
闻言,忆骨嘴角却露出一个冷嘲之笑,目光变得薄凉起来。她又抬头看了眼这蔚蓝色的明媚天空,嘴中发出了一声轻叹。而后,这才随着景吾,一步一伐得踏入了皇宫之中。
身后那朱红色的两扇大门,一点一点合上,将宫门外的万千姿态,尽数隔绝开了去。
景吾早已给忆骨安排好了宫殿,西侧的含元殿。
大抵是他出宫太久,才方入了宫,他便匆匆去了御书房处理政事,又让一个侍女领着忆骨去了含元殿处。
宫内极大,回廊九曲十八弯,忆骨行走其中,沿路宫娥太监对她施了一个个礼,让她有些不自在。
含元殿前,她走进,只见偌大的宫殿前,有一个嵌着鹅黄小花的秋千,地上还铺上了一层软绵的细毯。忆骨略诧异,却也极快回神,脑海中浮现起景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可没曾想,他果真做到了。
她正打算入殿内瞧瞧,可此时间,殿内已冲出了几人来,正是这含元殿内服侍的宫娥。
这几名宫娥甚是尽心,默不作声地为忆骨倒上了刚烧开的浓茶,又为她布置了午膳,便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殿外去。大抵是景吾对他们特别吩咐过的缘故。
用罢午膳,她在殿中点燃一抹安眠香,又将殿门关上,这才拿下自己细软,凝神走到了内殿暗红雕刻大床上,将包裹内自己所收集的灵物一一拿出。
她一样一样仔细盘查,而后走到左侧的书桌前,握笔在纸上写下‘定魂珠、凤羽、龙爪’。
快了,真的快了。
等到灵物收集齐全,再让栖梦逆天改命,师傅他就能够回来,回到她身边!
念及此,忆骨满足得眯上了眼,那双幽深的眸中隐约可见一层憧憬色。她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挂上了一个浅浅的笑意,竟是烂漫若少女之姿。
可不等忆骨嘴角的笑意淡去,已有人敲响了含元殿的大门。
这敲门声来得又急又烈,还带着一股子戾气,将忆骨的心思重新拉了回来。她微皱眉,终是走上前去开了门。
可怎料,此时站在门口冷眼盯着自己的,却是一个面容冷傲穿着高贵的女子。这女子头戴金凤步摇,眉眼精致,小巧的嘴唇涂了艳极的豆蔻色,带着美艳的攻击性。
这女子身后还跟着一群宫娥太监,阵仗极大。
就在忆骨好奇这女子究竟为何事前来时,这女子已侧头,对身后宫人冷声道:“在殿外守着,没有本宫之令,不准妄动。”语毕,她孑身一人进了殿中来,反手闭了殿门,旋即一步一步走到忆骨身前来。
走得近了,忆骨才望见这女子浓妆艳抹之下,掩藏着的竟是一张苍白的脸色。那双眸子亦是毫无生气,全没了前一刻的盛气凌人。
这女子闭了闭眼,眉眼之中便流露出了一丝颓败色。她微垂下眼去,对忆骨轻声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她的声音温柔若泉,分外好听。
忆骨道:“姑娘上门,莫不是为了求香?”
她道:“我叫沉春婉,本是沉将军之女,如今乃是皇上之妃。”说及此,她的唇角扯出一个苦笑,垂眸接着道,“可我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妃子。我被心爱之人亲手推进这皇宫之中,眨眼之间,竟已三年有余了。”
忆骨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却依旧平静道:“所以姑娘来寻我,是为了……”
“此番我冒昧前来叨扰,其一,是为了想要请姑娘帮忙联系一番灵空师栖梦。”沉春婉道,“世人都道灵空师能逆天改命,无所不能。我找她,是为了帮我寻一个人。栖梦与姑娘师出同门,想来你们之间定会有所联系才是。”
忆骨更为诧异,不由道:“倒是巧极。我先前接待的一位客人,也想要寻一个人。”忆骨又道,“既是其一,定有其二。不知其二是为何?”
“其二,”沉春婉眯了眯妖娆的眼眸,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决绝,她冷凝道,“其二,还请忆骨姑娘帮我制一抹绝命香,我要亲手杀了一个人。”
忆骨道:“自然可以。只是求香制香,皆需代价。不知姑娘可有什么灵物,能与我当做交换?”
闻言,沉春婉低头,小心翼翼地从胸前襟中掏出一物来。这物什被包裹在一块丝绸绣帕中,可即便隔着这一块帕子,忆骨依旧能看到其中物什散发出的莹莹白光,将这块帕子衬得都圣洁起来。
沉春婉将帕子放置在手掌心中央,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一枚通体发着莹润光泽的纯白羽毛便映入了忆骨的眼帘之中。
忆骨掩在袖下的手暮然握紧,双眼亦是紧盯着这片羽毛——这竟是凤羽。
“这门交易,我接了。”忆骨定定得望着她,“今日我便书信一封寄往抚州。此时栖梦正在抚州处置一件难事,待她解决了那边之事,便会来郑城。你姑且耐心等待。”
“至于绝命香,三日之后可制好,届时姑娘来取即可。”忆骨一边说着,一边已走到了书桌之上,握了狼毫笔在宣纸之上写着给栖梦的书信。
沉春婉走上前两步,对着忆骨感激道:“谢谢姑娘。待到事成之后,凤羽我定会双手奉上。”
忆骨头也不抬,手上依旧奋笔疾书,嘴上却道:“好。只是绝命之香,需药引。不如你同我说说你的故事,我也好对症下引。”说罢,她放下手中狼毫笔,拿起宣纸,对着纸上半干的字迹吹着气,待到全干之后,这才放下纸去,重新抬头看着沉春婉。
沉春婉的脸色愈白了一分,脸上现了颓然之色,那双眸子透着自嘲与悲愁,她一路走到了木雕窗边,出神得望着窗外半开半落的花树,许久后,方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当朝之中,最为显赫的,莫过于司空丞相府,和辅国大将军沉家。
司空丞相三代元老,为江山贡献许多,就连先皇,对他也是分外恭敬。
而辅国大将军沉任山,一生为国为民,战功无数威名四方。而沉春婉,正是沉任山之女。可惜世人只知沉任山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掌上千金沉春婉,却无人知他有一个痴傻的幼女,名春意。而她已经消失了整三年。
春意天生愚钝,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只会傻笑和发呆,这也便注定了这小女自小就不会受人待见。沉老说,定是他造了太多的血孽,才会将报应施在他的女儿上。母亲见沉老这般厌恶春意,更是反感极了她,干脆将她排在最不起眼的下人院子里,又随意找了个奶娘来照料后,便再不过问。
还记得春意三岁那年,当夜起了高烧,奶娘抱着久烧不退的她去寻家医,可那家医却对春意不管不顾,反倒握着医箱,去了沉春婉的院子,帮她做例行的身体检查。
奶娘抱着怀中哭声越来越小的春意,终是含着眼泪,拿着仅有的几两银子,去将军府外的一家小医馆内看了病。可那场高烧,终究是有些烧坏了沈春意的脑子,以至于她愈加痴傻起来。
可尽管父亲娘亲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春意,沉春婉却反倒日日得了空就会去陪她,见有下人对她不上心,亦会帮她争气。
春意直至五岁之前,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那一双眼睛明亮又天真,黑白分明,滴溜溜得转个不停。偶尔望见沉老,亦会伸出手去渴望得到他的拥抱,可沉老只是站在三丈之外,冷冷得看着她。随即一声叹息,大步走开。
春婉知妹妹有脑疾,见妹妹日日傻呵呵的笑,不禁对她心生了怜惜,一日日得对她愈来愈好。一日复一日,她都去春意的房间亲手喂她饭吃,而春意只是呆呆望着她笑,那双大眼睛笑成两道弯月牙,天真又漂亮。春婉满足地轻笑一声,伸手去摸她的脑袋,春意嘴中咿呀叫唤,大抵是开心极了。
直到两年后,她终于开口说了话。而第一句话乃是“婉婉”。
当时,春婉正将春意带在怀中帮她梳理长发,脆生生的一声叫唤毫无预警地从春意嘴中发出,生生让春婉愣了许久。等到回过神来时,她紧紧地将春意拥在怀中,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背,高兴地哭了。
春意不知道应该叫她‘姊姊’,而不是‘婉婉’。她听到别人唤她‘婉婉’,所以她也唤她‘婉婉’。一声接一声,清脆动听得有如山谷中高歌啼叫的黄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