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美一愣,不知所措。秋叶见状道:
“走吧,没事儿。”
“可是……”能村放心不下。
秋叶轻轻地挥挥手道:
“没事儿,我已经和她约好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
“刚才你没来之前,我已和她约好星期六晚上见面。”
能村愣了一下,瞅了瞅秋叶笑道:
“你不愧为情场老手,真快!”
“哪里,我很久没和这种人约会了。”
“真的吗?随你的便。”
能村随意地说,拿着酒杯伸过手去。
“来,干杯!”
“这又为什么?”
“为秋叶大三郎新的恋爱干杯!”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
对里美与其说恋爱,不如说关心。换言之,就像上山偶然碰到了梅花或樱花,仅此而已。这话即使说给能村听,他也未必能理解。
“你说你独自上这儿来,我就觉得奇怪。”
三十分钟后,两人离开“魔吞”。下午从京都出发时下的雨,到了晚上10点,渐渐地蔓延到东京。
秋叶和能村撑起从“魔吞”借的雨伞,向银座大街走去。径直来到在大楼地下室的“茧”酒吧。茧酒吧面积仅仅13平方米,由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板和一位学话剧的女研究生两人经营。秋叶早就和她们熟识了。
能村坐在靠近入口处的吧台前,要了一杯威士忌,急不可待地问道:
“你真的和那女孩子约好了吗?”
“当然真的,你觉得可笑吗?”
“我并不觉得可笑,可是那孩子……”
“你想说她土气、不机灵,对不对?”
“平时你对女人很挑剔,这回怎么啦?”
听了这话,秋叶便不反驳了。
“你说的是实话,这孩子在店里不起眼,可是脸盘长得不错,皮肤细嫩,才从乡下来的只能是这样。让我打磨打磨她,肯定会非常出色的。”
“你想把她打磨成金刚钻,是不是?”
“能不能成为金刚钻,目前很难说,至少不会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能村不由得一怔,叹了口气说道:
“你打算做打磨的工人咯。”
“话不能这样说……”
实际上此刻秋叶对里美还没有多大热情。
“那孩子很瘦弱,正是你所喜欢的。”
秋叶一向喜欢身子瘦削、个子不太高的女子,能村则喜欢体态丰满、处世精明的女人。各有所好,互相承认这种差别,绝不对对方喜爱的女子动情,是两人长期保持友谊的原因之一。
“不过你已经到摆弄盆花的年龄了。”
“盆花?”
“是啊,你这把年纪了,还想去打磨乡下来的姑娘。”
两人脸对脸谈论着,女老板觉得奇怪,从吧台里面走过来:
“两位如此认真,谈论工作吗?”
“不,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一位近来喜欢上一个女人。”
能村说罢,女老板“呃?”了一声,发狂似的喊了起来:
“秋叶先生,这是真的吗?是哪儿的女人?”
“刚从她那儿来,已经和她约好了。”
“喂!别多嘴!”
秋叶制止他,能村不予理睬继续说:
“老板,长得和你一样,很瘦弱,胸部平平的。”
“讨厌!”
“喜欢吃酱鲐鱼。”
“什么?那是位什么样的人?”
“很年轻,才二十三岁。”
“呃!秋叶先生,您快当爷爷了。”
秋叶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女老板没理会他,换了一只烟灰缸继续说道:
“上了年纪的男人都喜欢年轻女人,哪怕握握手也就满足了。”
“他可不想光握握手。”
“那就搞大了。”
“啊,真厉害。今年专搞这个女人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逗着秋叶。
“那好,为了新恋爱的成功,干杯!”
女老板给自己的酒杯倒上白兰地,和秋叶、能村干杯。
“还是做男人好,不管多大岁数都能谈恋爱。”
“别这样说,说不定嫌她太土气,只是请她吃顿饭而已。”秋叶道。
“请她吃酱鲐鱼吗?”
“对方喜欢,那有什么办法。”
“你得小心点,下一回不知道她又会说吃这个吃那个的,让你招架不住。”
秋叶以前曾听说过和银座的吧女打交道,最后倒了大霉的故事。可里美不像那种贪得无厌的女人。
“你请里美吃饭,那么过去的那些女人会怎么想?”
“过去的女人?”
“秋叶先生的女人还少吗?”
“光是吃顿饭,不至于出问题吧!”
秋叶想起了田部史子,和她交往已近四年了,秋叶和其他女人吃顿饭,她不至于吃醋吧。
离开地下酒吧已经11点了。入夜下了雨,客人都提前走了。以往11点半以后才打烊,今天乘出租汽车的客人特别多,排起了长队。
能村问再去转一家如何?秋叶拒绝了他,上了出租车。如果自己求他,能村一定会答应奉陪的。明天能村因工作关系还得去打高尔夫球,秋叶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了。
倚在车窗旁,秋叶眺望银座灯光下的雨景,不由得叹了口气。
早晨离开京都的旅馆,到泉涌寺附近的窑厂转了转。在大学讲完课后,立刻乘上新干线,黄昏时刻到达东京,忽然想喝酒,约能村去了“魔吞”。在那里和里美定好约会,又转了一家酒吧。
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工作,这漫长的一天打发过去了,秋叶感慨不已。
为什么感慨?难道是从京都至东京的移动过程中情绪不稳定,还是因为要和年轻的女子约会?
“简直是……”
秋叶眺望雨中的霓虹灯,嘟囔了一声。
此刻冷静地考虑,感到有点惭愧,为什么会对这样年轻的姑娘感兴趣?能村感到愕然是有道理的。
难道突然着魔了?为什么要想去“魔吞”?银座一带熟悉的酒吧有的是,为什么单单去了仅去过两次的“魔吞”?这事非同一般。
这么说来,还是一开始就想到了里美。
“喂,喂……”
秋叶嘭、嘭地敲敲自己的脑袋。
“你真的喜欢那姑娘吗?”
这是自己的事,可是自己也说不明白。说“喜欢”有点夸张,但也不只是想和年轻姑娘玩玩,弄到跟前好好看看,摆弄摆弄。
“这样的话,就像是摆弄盆花了……”
秋叶在昏暗的车里自言自语,觉得自己突然变老了。
秋叶家在涩谷南口,跨过246号线的南平台。离车站步行约有十二三分钟的距离,稍感不便。这一带是幽静的住宅区。
最近周围楼房逐渐增多,秋叶家的西侧建起了一座八层的公寓。
他家地处东京都的中心,拥有三百平方米土地的住宅,得天独厚,要出让的话,可卖二三亿日元。
这样高价的土地,秋叶自然买不起,是战前在外务省工作的父亲置下的家产。秋叶只是继承遗产而已。
秋叶本来就没挣钱的才能,也不想拼命地去挣钱。托父亲的福,在继承遗产时卖掉在大矶的土地,才交了遗产税。
其实,这所住宅是秋叶最大的负担。固定资产税很高,庭园太大,得花一大笔钱来收拾。他想搬进交通方便、舒适的高级公寓。
然而,七十七岁的母亲还健在,她坚决不愿离开这个家。
“你要搬的话,你就搬,反正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母亲说。
秋叶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
现在母亲、秋叶加上一个女佣人,一共三口人。这住宅实在太大了。在这住房困难的东京,无疑是奢侈的烦恼。
四年前秋叶和妻子、两个女儿住在这儿时,并不觉得太大。离婚后妻子带着孩子走了。这宽大的空间难以保持平衡。
离了婚,突然觉得这家宽大了好几倍。
瞧着这宽敞的住宅,秋叶这才感到妻子出走残酷的事实。
然而秋叶对离婚并不感到后悔。
婆媳不和是事实,但根本原因在于秋叶和妻子合不来。
妻子是有钱人家出身,爱排场,个性强。她的想法正确与否另当别论,单单个性强也令秋叶望而却步。
离婚的直接原因是妻子有了外遇,这不过是种种分歧的一项而已。
事到如今,秋叶再宽容,也不能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了。
回家晚了,秋叶必定从后门进,从前门进要开两道锁,太麻烦。
从后门进去,拴在后门边的猎狗珂罗凑过来摇摇尾巴。“珂罗”这爱称是女儿杏子起的。当时它还是个小狗仔,现在已是五岁的大狗了。
“得啦,得啦!”秋叶轻轻招呼一声,继续往里进。母亲11点休息已成习惯。五十多岁的女佣人12点以前也睡了。
主仆二人住在楼下,现已进入梦乡。秋叶穿过她二人的房前,上了二楼的书房。书房朝南,白天可以望见庭园,也可看到珂罗。此刻支柱上只亮了一盏生了锈的水银灯。
秋叶脱掉西服,解去领带。看到桌上的留言条。
下午3时:文英社村山先生来电话征稿。
下午4时半:武井教授来电话,说明天再来电话。
下午5时:东京电台来电话,要求采访,明天再来电话。
下午7时:田部女士来电话。
下午离开京都时,秋叶给家里打过电话。这是女佣人中村昌代所接的电话记录。圆圆的字,写得很工整。最后一行,只写田部女士,指的是田部史子。
为什么昌代只写田部女士,内容没记,让秋叶去猜。
秋叶和史子加深关系是在与妻子分手后一年。史子原来是家大出版社的编辑,来秋叶家取稿时认识的。
当时史子三十七岁,现在已四十岁了,比秋叶小九岁,史子也是离婚的,有一个上初中的孩子。
因工作关系和这位女编辑相爱,秋叶内心稍有负疚感。好在不久,史子辞职,成了自由撰稿人。
史子说当自由撰稿人收入多些,也比较自由,工作好干些,秋叶却不以为然。
说不定史子和自己的私情暴露了,在出版社待不下去了。但这样的话,不会从史子嘴里说出来的。
秋叶穿上睡袍,横卧在沙发上。
书房相当宽敞,有二十多平方米,在书桌对面靠墙处有一套待客用的沙发,左边屏风后安了一张床。书房、起居室兼卧室,是男子汉的城堡。
秋叶拿起放在书架旁的白兰地倒进酒杯里。
和能村见面后,似乎喝得不少,但尚嫌不足。二十多岁时,经常从上午一直喝到下午三四点钟。最近酒量差多了,然而夜晚喝到12点到凌晨1点也没事,因为第二天用不着上班。真可谓随心所欲。
喝过头了,影响第二天写稿子,到了下午就得慌慌张张地赶稿子。
今夜没什么事儿,可以马上休息,但毫无睡意,一个人喝着,情绪高涨。
“是不是见了那女孩子的缘故……”
秋叶自然而然想起了里美的容貌。这么一把年纪,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
“喂,喂,不见得当真吧?”
秋叶瞅着杯子中琥珀色的白兰地,自言自语道。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当真?
“不管它,怎么都行。”
先不说喜欢还是不喜欢,秋叶觉得自己至今还有年轻人那样的心情,感到满足。正在倒第二杯白兰地时,秋叶忽然想起田部史子曾经来过电话,便拿起了话筒。
已经12点了,以前曾比这时间还晚给史子打过电话。有一次打过去,史子说深更半夜的把女儿吵醒了,但口吻却比较温和,并没有责难的意思。
秋叶按了电话号码,对方电话铃响了,传来了史子的声音。
“今天你打电话来了?”
“您又喝醉了,是不?”
史子的声音很低,却口齿清楚,渗透着史子的聪明。
“傍晚从京都回来后,和能村一起喝了一杯。”
“我明天去福冈,那位先生忽然约我去采访。”
每次出发,不管时间长短,史子总是事先告诉秋叶。
“本来我想让女佣人转达给您,没有想到是您母亲接的电话。”
母亲很少接电话,也许昌代听说后记在留言条上。
“你跟母亲说也没关系。”
母亲对秋叶的男女关系从来不过问,和前妻离婚时,母亲只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考虑好后再作决定。
“可是我只说旅行的日程,您妈妈不觉得奇怪吗?”
史子以前来取稿子时,母亲曾见过她两三次。电话里也听说过她的名字。母亲已隐约地知道他俩的关系,但母亲从不过问,也没有表示过意见。
母亲的生活方式是自己管自己,儿子归儿子,互不干涉。偶尔也表现出自己较强的个性,但说过拉倒,从不往心里去。
“在福冈过夜吗?”
“是这样打算的,休息一天就是星期六了,难得来九州,我想顺道去长崎看看。”
“你自己?”
“和女儿一起。”
秋叶想起了史子那上初二的女儿。她上小学时曾见过几次,长得很像史子,眉清目秀,很聪明。
秋叶对那孩子只是微微点点头,那孩子也不主动亲近他。
“天气可能要冷了。”
秋叶想象史子和女儿去福冈、长崎旅行的情景。光母女俩似乎太冷清了。
“您怎么啦?”
“不,没什么。”秋叶突然想起了离婚的妻子和女儿,若无其事地说道,“偶尔出去玩玩也很好嘛。”
“您一直在东京?”
“当然咯。”
“……”
史子不再吱声了。四十岁女人轻轻的叹息打破深夜的沉寂,但史子不是随便表达自己感情的女人。
春夜的微寒和夜晚的寂静似乎从话筒里传来。外面下着雨,却听不到雨声,或许被庭园里黑土吸收了。
“你已经休息了吧?”
“唔,刚躺下。”
秋叶脑海想象着躺在床上的史子的身姿。
史子外表较为冷静,但她的放荡不像她的外表,特别近一两年来,更为主动积极,也许到了四十岁的缘故吧。
“我也躺在沙发上呀!”
“别那样,会感冒的。”
“没什么,这样很舒服……”
刚喝了酒,身上并不觉得冷。一个月前还是漫长的冬天,令人觉得腻味,现在春天终于来到了人间。
“已经12点了……”
如果此刻提出要见她,史子或许会答应的。家里都有人,只能在外面幽会。实际上迄今为止两人都在外面找地方幽会,不过现在实在太晚了。
“明天几天钟启程?”
“我定的是中午的票。”
“这样的话,一直到星期天你都不在东京咯?”说到这儿,秋叶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约好了里美,“你不是去过九州好几次了吗?”
“福冈去过两次,长崎还是第一次去。”
“那边的樱花已开败了。”秋叶说。
史子没有作答,在短暂的沉默中,秋叶隐约地感到史子的感情在燃烧,于是沉重地说:
“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秋叶此刻没有欲望,或许喝多了,太累了。今夜就此休息吧。
“那好,星期天以前回来行吗?”
“当然行……”秋叶嘟囔了一声。这样说也许显得有点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