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场修行
1
一场落花雨,满城流水香。
情场失意人杜若飘零归来,约我在夜色酒吧叙旧。她在电话里嘱咐我,不要开车,可能会醉一场天翻地覆。
我说,刚好老树在这儿,你先亮个花腔,师姐我马上杀将过去。
自从老树的女友小梅颁布了戒酒令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好司机。不过比较让人难堪的是,这个好司机没有一辆好车,所以在这件事上,老树一直觉得很亏欠他的“心肝宝贝”。当然,时下风习,怕老婆也不是一件多丢人的事。
车子开到青山巷要转弯时,被一个七八岁的“小破孩”拦住了去路,他手里挥舞着一段枯木枝,枝头拴着一条彩绸布。我摇下车窗,顺手递出两块钱。
“小破孩”犹豫了一下,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和老树四目相对,嫌少?
老树一打舵要硬闯。我说,算了,看他装得那么像,也算是演技派的,打赏几吊也不过分。我低头翻硬币时,“小破孩”又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稚嫩而又有些羞涩地说,那个,前面路塌了,你过不去。
我抓着零钱的手就那样麻木地伸在那儿,抽回来不是,不抽回来可耻。于是,我抽了老树一下,什么眼神,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嘛。
开出租的老师傅笑了笑,跟他聊了起来。“小破孩”比画着说,路是我爸他们修的,这场雨太大了,轰的一声就塌了好大一个坑。
老师傅问,那没人来修吗?
“小破孩”摇了摇头,路刚修好包工头就跑了,还没给发钱呢,都等了十多天了……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一个魁梧的汉子拎着块木牌走了过来,上面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地写了“禁行”两个大字。
汉子用砖头把牌子压好,闷着一张脸骂起来,这些狗日的就知道捞钱,别让我逮着,不然弄死他。
他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把愤怒的洪水泼向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借口可以对那个大坑置之不理,然后躲在工棚里,喝一点儿闷酒,摇几把骰子。可是,他没有。
老树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示意我给那个小孩儿。我又抽了他一下说,要点脸,走啦。
车子拐了过去,路面上那处塌陷是那样惹眼,仿佛是大地的伤疤,在雨后昏黄的路灯下,正滴着鲜血。
我和老树羞愧地逃离现场,倒车镜里“小破孩”趿拉着一双大号拖鞋,在水泡里玩儿,被父亲在屁股上拍了两下,欢快地钻进不远处的工棚里。
即使过了很久以后,我还是不能忘记那个“小破孩”,单薄的躯体,黝黑的脸庞,剪得不算整齐的平头,脏兮兮的衬衫,短掉一块的裤脚,一双大号的拖鞋,以及那双清亮的眼睛对我内心的拷问。
2
夜色阑珊,觥筹交错。
杜若手里夹着一支烟,猛吸几口后,把烟蒂扔进了空酒瓶里。
这些坏习惯都是一个男人教会她的,后来,那个男人……学好了。
那时候我们都在读大三,有个男生叫高上,脸蛋和名字一样漂亮,很迷惑人,用小女生的话说,简直帅得没人样了,就像王力宏一样。
老树对此持不同意见,一张鞋拔子脸,有那么好看吗?当然,他嫉妒。
老树妄想有朝一日杜若能眼泪汪汪地抱着他的大腿说,我错了,原来你才是最爱我的那个男人,我们在一起吧。只是妄想。
那个时候杜若只爱高上,她当时的人生愿景有两个:第一,二十五岁前采访到百位名人,名单已经列好;第二,毕业前睡了高上,超短裙低胸衣已经备妥。
杜若涂了鲜艳的口红,画了妖艳的眉线,然后招摇地去卖弄风骚。她在胡同里埋伏了近一个小时,终于逮到机会冲到高上面前,巧妙地断了鞋跟,巧妙地扑到他怀里,却非常不巧妙地把他的手机撞飞到地上,屏幕碎成漂亮的几何图案。
杜若捡起手机,窘迫地递了过去,刚要说声对不起,就被高上打断了。他几乎是趴在她耳边说,我认识你,想追我的女生那么多,你是表演最拙劣的一个……庸脂俗粉。
杜若的小心脏和手机屏幕一样碎得稀里哗啦。手机通话没断,里面一个女声甜腻地喊着,小宝你怎么了,是不是撞到什么了,怎么那么吵呢,小宝,小宝……
杜若冲电话喊了句,小宝不要你了,以后别再打来了。然后,她熟练地退出手机卡,把手机狠狠地摔在马路牙子上。她潇洒地对高上说,赔你个新的,然后转身就走了。
当杜若知道她在电话里骂的人是高上的小姨后,后悔不已。但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是高上反过头来追她的。可见,人有时候就是犯贱。
但若比较起来,老树才是犯贱的鼻祖,简直贱出了一个新的高度,并且还拉上了我。于是我就帮这个男闺蜜追起了我的小师妹杜若。
其实,我曾苦口婆心地打击老树,我说,别傻了,我师妹那个小蹄子心气高着呢,你没戏的。再说,人家和高上正爱得甜甜蜜蜜,你现在冲上去,就是以卵击石,好听点儿叫死得其所,难听点儿说,就是一傻缺啊。
老树不管,非让我帮他,他的理由听上去也很合理,他们早晚会分的啊,你认为能长久吗,就高上那德性?所以啊,我得早做准备,万一哪一天她就被我感动了呢。
一厢情愿的悍勇,想用鲜血粘住敌人的刺刀。
我帮老树拿到了那份百位名人的名单,然后,他伟大的爱情事业就此开始了。
正如老树所料,杜若是高上的女朋友,但却不是高上唯一的女朋友。富家子弟,难免奢靡,只是高上更加严重一点,除了好事不做,什么都做;除了作业不会,其他什么都会。
有一天高上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白色粉末让杜若试试,说是提神。杜若虽然有些迷失,但还有自己的底线,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她还是很清楚的,所以,她把那一小包粉末扔进了垃圾桶。他们两人吵了起来,杜若扇了他一个耳光。
那天,杜若坐在马路边哭得很伤心,老树围在她身边,不停地搞怪,张牙舞爪地扮演起“洪七公”。蓉儿,老叫花这儿有烧鸡腿,要不要来一只……蓉儿,看老叫花给你耍套打狗棒法……蓉儿,我们回桃花岛吧……蓉儿,看我降龙十八掌灭了那欧阳克……
切,明明是傻郭靖,杜若破涕为笑。
老树爱看武侠小说,以金庸群侠为榜样。喜欢金庸的男生,难免有些天真情愫,侠道热血,崇尚道义,相信梦中女子与自己有前生来世的缘分。金庸的武侠,是不混乱的江湖,是真诚男人的童话。
老树,就是相信这一切美好的傻瓜。
3
我还在感叹刚刚的事情,老树更是义愤填膺,咒骂那些黑包工头不得好死,要是没那个“小破孩”,指不定多少车开坑里去了。
杜若说,你俩该给那个“小破孩”道个歉的,我帮他记着,你们欠了他一张电影票,一餐肯德基。我是个记者,再失意也是个记者,要钱这种事,我在行。
我说,你的灵魂尺度瞬间又拔升了一节,现在看你伟岸多了,就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的。
杜若撇撇嘴,你坑都挖好了,我不跳岂不是负了师姐的一番美意?
我笑了笑说,看你灰头土脸,精神不振,我猜这次出行是铩羽而归吧?
杜若说,爱情在被祝福的土地上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在被诅咒的荒野中,只能长出蒺藜。你们俩不是等着盼着看我笑话吗,现在如愿了。
我说,哪能,关心你而已。再说,蒺藜也没什么不好,入药可明目平肝,祛湿活血,老中医们爱死这玩意儿了。
杜若说,师姐,我不跟你贫,有点儿东西给你看。她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排在桌上,我望了一眼,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照片拍得很写实。
我说,你在追寻爱情的路途中都能跑个社会新闻,今年的新闻大奖非你莫属了。
杜若不理我,喝了一口酒说,这是我在桐乡火车站拍的。老人叫赵有财,说来也很奇怪,看着就有眼缘,当时我身上没零钱,就给了一张十块的,没走几步,赵大爷就把我叫住了,找回了五块给我。他笑了笑说,谢谢你闺女,五块就够了。
杜若一听是东北口音,顿觉亲切,就攀谈起来。赵大爷给她看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杜若问他,您闺女?
大爷摇摇头说,是老伴儿,随后又否认了,也不算,就一个临时的伴儿吧。
杜若的职业敏感度很高,来了听故事的兴致,就追问下去。原来,赵大爷是长春人,今年六十三岁了,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刚成家。他会修自行车,在街边摆了个小摊,挣的钱够自己花销,从不牵累儿子。
三年前,他遇见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赵大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她这儿有点问题,记不得事。
看她在街上转悠了三天,也没人管,大爷心一热,就管了她几顿饭,然后她就不走了,每天守在大爷的修车摊旁。
赵大爷的老伴儿去得早,看着她怪可怜的,想想就收留了她。他说,可是我小儿子刚结婚啊,不能把她带到家里去住,不能给儿子添负担,所以我就在外面租了个小平房。
大爷开心地笑了起来,她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我给她起了个名叫淑琴,哈哈。
赵大爷甜蜜的表情,让杜若想到自己,突然感到很难过。一个月前,李星舟提出了分手,说得很直接:我遇见更合适的了,好合好散吧。三年多的耳鬓厮磨,竟然抵不过一个月的异地生活,这个事实,真叫人难过。所以,杜若料理好手头上的事,就出发去上海了,只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杜若叹了口气后问赵大爷,那后来呢?
后来啊,赵大爷想了想说,后来就和淑琴一起过日子了,可是我小儿子不同意。但谁管他呢,我是老子,我说了算,是吧?
杜若苦笑了一下,赵大爷就叹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沧桑的脸上浮出一丝惆怅。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可惜,也只过了七个月零三天。那天我去领了养老金,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还有糯米粽子,她爱吃这玩意儿,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杜若轻声地问,那您找了多久了啊?
老爷子说,两年零三个月了,走了四十七个城市。她爱吃粽子,从饮食习惯和方言猜测,她家可能是浙江的,没办法了,这是最后一站,要是还找不到,就当她……
老人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看杜若红了眼圈,反而安慰起她来。大爷说,一路往这边走,遇到了很多很多好人,他们有的一下就给我一两千块钱,可是我哪能要呢。
赵大爷感叹了一句,我亏欠这个世界已经太多太多了,给那么多人添了麻烦……
杜若再也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说,大爷您放心,我是个记者,我发誓,一定帮您找到淑琴阿姨。
老树实在耐不住性子了,抻长脖子问,那到底找没找到啊?
杜若点了一支烟,吞吐一下,又掏出几张照片说,后来在嘉兴找到的,这是淑琴阿姨跟他男人,一个无所事事、整天喝酒的男人,烦了就骂她几句,醉了就打她几下。三年前去长春把她丢下,后来良心发现,又偷偷找了回去。
老树捶了下桌子,骂了句脏话。
杜若问赵大爷,要不要见一面?我来安排。
大爷摇摇头说,远远看一眼就好,远远地。
那天,杜若带赵大爷去看了淑琴阿姨,站在很远的街角。淑琴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喝酒,她在洗一堆脏衣服。大爷问杜若,能不能偷偷帮我拍一张照片,以后想了,好拿出来看看。手里这张,是以前破手机拍的,有点模糊不清。
杜若找上淑琴阿姨的男人,给了他五百块钱,拍了十张淑琴阿姨的照片。她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低声说,大爷拿了照片后就要回东北,却在火车上心脏病突发,去了……
老树抓起我的酒杯,一口干了下去,抹了一把眼泪后,又抓起一瓶干了。
杜若说,我问过大爷,为什么不见一面呢,会不会觉得遗憾。赵大爷跟我说,知道她还活着就好了,不想打扰她,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得到。
我说,所以咯,你没去见李星舟。
杜若淡然一笑,大爷用生命给我上了一课,我总该学到点儿什么吧。
老树依然沉浸在悲伤里,又抓起了一瓶酒。
我说,你还喝?
他说,你管我,我喝点酒怎么了?
我去,那车谁来开?
老树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巴巴地望着我,小夏,你可别跟小梅说我喝酒了,不然我死定了。
我说,反正都已经喝了,那就喝个痛快吧。于是那晚,我们三个人醉了一场天翻地覆。
4
第二天,我们赶到青山巷时,“小破孩”的爸爸和工友正在打包行李,他们已经耗了半个多月,实在等不下去了。
“小破孩”看见我时,愣了一下,随后又躲到他爸爸身后。他们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小破孩”的爸爸赶紧赔笑致谢,又自我介绍说,我叫林建,这是我儿子,小宝。
一个看上去颇为精明的大哥凑过来问,那个,不好意思,想问下,这个钱要是能要回来,我们怎么分?
杜若愣住了,大哥随即补充,就是你们怎么收费的?
杜若爽朗地笑了笑,会唱二人转吗?会的话到时候来上一段。林建照着那个大哥的胸口就给了一拳,然后笑了起来。
因为要见报,杜若得给他们拍照片,小宝在镜头前羞红着脸,和其他人一样,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好了,毕竟,这是要上报纸的。
材料准备好以后,杜若说,师姐,文章交给你了,越犀利越好,稿费社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