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得意地说，单元测验，语文98分，数学100分，美术三个优，体育A++。
好吧，我有点沮丧，我那么努力还是只跟他在成绩上打个平手。
他收起笑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问，小夏，你说爱情是什么呢？
我在脑子里仔细地搜罗着看过的言情小说，但是最终发现我解释不了。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把头埋得很深说，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她是借读生，她要走了，回学籍所在地考试。
他把篮球摁在地上转来转去，过了很久才说，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3
那天，是小学时期仅有的一次，放学后我没有和他一起回家，为此我还扯了个小谎。我心里闷闷的，也算不上难受，我没坐公交车，漫无目的地走了好几条街，还差点儿走丢。
回到家门口时，发现他坐在楼下台阶上看着我，单车和书包还放在一旁。
我说，你怎么还没上去啊？
他没理我，气冲冲地跑上楼，过一会儿又跑下来喊，米小夏，我碰到莎莎了，你根本就没去她家做作业。我找了你整整七条街，单车都他妈骑坏了。
他喊了一通又噔噔噔跑了上去。我看着他的单车瘪了的车胎，却忍不住把肚子都笑疼了。
后来回忆起来，觉得那时候的忧伤和快乐，总是那样的简单，因为年幼，连眼泪都是甜的。
最终我也没能知道那个转走的女生叫什么名字。尹方情失落了几天以后，又恢复了活力。我生日那天，他送给了我一本漂亮的日记本，还在上面用隽秀的字体写下一句话：米小夏，我们说好的，要一起慢慢变老。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逃。
哼，鬼才要逃，我抱着日记本睡着了，做了一个好长的梦。然后我们上初中了。我求了在教导处任职的叔叔好久，他才帮忙把我和尹方情调到了一个班。
初中和小学有着天壤之别，虽然只是隔了一个夏天，但感觉一下子就长大了好多。女生们开始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绿绿，男生们也不再邋遢随意。像尹方情这样的男生，走到哪里都很耀眼。
时光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回想起幼儿园时的尹方情，扭扭捏捏的，娇羞起来像极了女孩子。而到了初中，他已经学会了谈笑风生，逗女生开心，和男生称兄道弟，成绩优秀，谦虚礼貌，是老师的“宠儿”。
反观我自己，个头没怎么长，肉倒是像发酵的馒头一样，气吹着似的膨胀。所以，每次尹方情用单车驮着我回家时，都成了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有一次，我甚至听到几个女生中，有人低声地说，呸，你说那个米小夏，她也配？
我问尹方情，我胖成这样，你会嫌弃我吗？
他说，嫌弃你倒不会，只是委屈了我的爱车，两个沐瑶也没有你重吧，不过她也太轻了，回头得告诉她加点营养。
我坐在后面，看不到他说林沐瑶时是怎样的表情，我猜，那一定是很甜美的。是啊，只有她那样长得漂亮、成绩又好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他吧。
后来，我去操场上找尹方情时，正好碰见他和林沐瑶在说话。我尴尬着想要走开，林沐瑶却先开了口，她笑呵呵地说，哟，小夏最近好像又富态了啊，你要再发展下去，我们方情可真的驮不动你了。
尹方情说，没事没事，我已经准备换电动车了，放心吧，科技解决一切。
林沐瑶牵着他的衣袖走了，回头时冲我眨眨眼睛。那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和尹方情的眼睫毛一样长。
我低着头走回教室，与一个男同学撞到了一起，他笑着跟旁边的人说撞上了一堵移动的墙。
我上前就踢了那个男同学一脚，并踢在了他的要害部位，然后我自己却掉下了眼泪，害得那个男生一边龇着牙，一边问我有事没事。
那天之后，操场上经常有“一堵移动的墙”在奔跑，而且上下学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也是以跑步往返。不是尹方情不驮我了，而是林沐瑶每天都骑着电动车去接他，尽管，他们并不顺路。
我在日记本上写，我就是我，人间最美的烟火。
孤芳自赏罢了。
4
这世上如果缺少狭路相逢，似乎总是不够精彩。
初二重新分班，我再次动用关系与尹方情分到了一个班，同时分来的还有林沐瑶。
他们一起去省里参加数学竞赛，又一起去其他学校参加美术作品交流。领奖台上，他们俩真是般配，有着同样耀眼的光芒，还有同样长的眼睫毛。
我不生气也不嫉妒，我就驴拉磨似的坚持每天跑步。我在尹方情送我的日记本上，跟自己对话。我在上面还写了几个胖妞逆袭成功的小小说，以激励自己。初二下学期时，我终于瘦到了一个匀称的标准，也因此收到了若干封情书。
我穿起阔别了几年的百褶裙出现在尹方情面前时，他打量了我许久，左捏捏右捏捏，我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声。他说，你怎么突然就这么瘦了呢，你是不是吃减肥药了？那可不好，有副作用的。
我瞪了他一下说，那是你已经很久没正眼瞧过我了，还不自我检讨一番。
尹方情说，是是，都是我的错。你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励志的事，我要用它激励我的人生，遇到困难不放弃，遇到挫折不气馁。
我有时候想，很多事是不是上天安排好的，注定要让我们经历磨难才能长大成人。
就在尹方情为我画完这幅画的第二天，升旗仪式刚过，操场上人还没退时，林沐瑶把他拉到一边，一脸严肃地说，有个男生来追我了，就是上次输你球那个南涛，我心里好慌啊，怎么办？
尹方情表情木讷，想了一会儿把球一摔说，我去找他。
林沐瑶拉住他问，那你喜欢我吗？
尹方情抓抓头，脸红了起来。
林沐瑶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表白？你表白了就没人来跟你抢了。
尹方情唯诺着问，那要怎么表白啊？
去，站到讲台上，趁着人都在，告诉他们你喜欢我。你要不去，南涛还会继续追我的。
尹方情犹豫了一会儿，三两步跑到台上，抓起麦克风大喊了两声：林沐瑶，我爱你……林沐瑶，我爱你。
整个操场静了下来，连收拾音箱的老师都被惊到了。
尹方情站在台上有些骄傲地看着林沐瑶，像是个在讨赏的孩子。林沐瑶却哈哈大笑，腰都弯了下去，良久她才指着奔跑过来的南涛说，怎么样，我赢了，说好了请我去吃西餐自助，不许反悔。
林沐瑶对着尹方情挥挥手说，还愣着干吗，下来啊，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她说完搭着南涛的肩膀，蹦蹦跶跶地离开了。
那一天，他在台上站了很久很久，站成了黄昏，站成了日落，站成了一株忧伤绽放的蒲公英，在那场叫作青春的风里破败、飘远。
然而那一天，哭得最凶的却是我。
5
我们就这样被动地承受着命运的赠予，为了长大，或好或坏，总是要付出点什么的。
后来，尹方情把名字改成了方洛。他爸爸出轨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并放弃了抚养权和监护权，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走到一个试图让人相信爱情的遥远城市。一个背叛家庭和婚姻的男人试图在那里找到永恒——这真讽刺。
这一切来得像一场飓风，风卷残云般刮走了方洛人生里坚定的所有美好。他够坚强，不落一滴眼泪，只是不再打球，不再说话，也不再去学习。有时候，他就坐在教室里发呆一整天，有时候，教室里一整天见不到他人。我去台球厅找他，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冲我笑。他说，赶紧给我滚回去好好读书，这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吗？
一个男生搭着他的肩头，把烟拿过去抽了一口说，方洛，怎么不介绍一下。
方洛笑了笑，拍拍那个男生的脸蛋，然后抓住他的头发狠拽了一下说，敢打她主意，信不信我弄死你。
他把衬衫往肩上一搭，搂着我出了台球厅。
在面馆，他把面碗里的肉夹给我，又把我的刘海儿往后顺了顺说，多补点营养脑子才能好使，减什么肥啊，你再胖我也驮得动你，真是的。他大口大口地吃面，我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我说，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到老，谁都不许逃。
他把二十块钱拍到桌上，站起来说，吃完自己回家，我跟人约了球。
我跑出去拦住他。
他说，好好好，无奈地摇摇头，又搭着我的肩膀向回走。
我把他画给我的画拿出来给他看，我说，你自己说过的，遇到困难不放弃，遇到挫折不气馁。
他看着我，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然后双手插进裤兜里，大步地走开了。他说，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我又追上去，拦住他说，可以的，我陪你一起，我永远陪着你，一直到老。
他笑了笑，捏捏我的脸，又揉揉我的头发说，好，我试试。
他果真没有再逃课，只是不久，他喜欢上了一个女生，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总之他们经常在一起，相处得很好。
这样就好。
初三的学习相对紧张忙碌，虽然偶尔也会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但看着方洛和那个女生在一起开开心心，并且也在努力学习时，还是感到很欣慰。
日子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是特别值得开心的，也没有什么是特别让人难过的，就这样一直熬到中考。
我学习累的时候，方洛就会骑着单车，带着我满世界转悠。他总是买一些小东西给我，比如小本子，小发卡，廉价的耳钉，明信片……积攒一年，倒有了一大盒子。
我问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些。
他就说，看到了喜欢就买下，要是以后遇到喜欢的东西，不知道买给谁，那多遗憾啊。
我说，你可以送给你的女朋友啊。
他就笑笑不说话。
我说，我要考实验高中，你有把握考进去吗？
他说，那是当然，我什么时候食言过，答应和你读同一所高中的。
我傻乎乎地笑了笑，伸出手指拉了钩。但是，他食言了。
中考成绩下来那天，他的名字在榜单上的后半段，距离重点高中差得太远，就算是普高也还差了一些。
他站在我身后，抱着肩膀看着我说，对不起，我努力了。
我照着他的腿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没躲。
我说，你傻啊，怎么不躲？
他说，不能总是躲，该面对还是要面对。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去读技校吧，当个技术工人也不错。
我又踢了他一脚，他躲开了。
我说，你怎么又躲了？
他说，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吧。
我瞪了他一眼，有点儿出息好不好，去复读，明年再考，我等着你。
他说，不行，那你不成了我学姐了，我才不干。
他终于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去了另一个城市的技校学了两年多。等他工作时，我已经在为高考做着最后的冲刺。他用第一份工资买了一整套我喜欢的漫画书。他说，考上理想的大学才有资格看，不然这礼物我可要收回来。
我说，好，我一定考上个好大学给你看看。于是，我考进了上海交大。我给他打电话，他开心得不得了，跟我东拉西扯说个没完。
他说，小夏，你知道吗？我最开心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我们一起做作业，你说，我们要一起慢慢变老。他想了想又说，但那时候还小，不懂得承诺的分量，所以不是要结婚才可以一起到老的，我们这样也可以，是不是？
他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一个女孩在电话那头喊他的名字，叫得甜腻腻的，然后，他匆忙挂了电话。
应该是他女朋友吧，我想。
我笑了笑，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两个人的人生，就这样交错而过。
6
后来，我上了大学，和方洛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听我妈妈说，他们搬了家，去了一个北方的小城市。
念念不忘的，终究还是被遗忘了。他送我的日记本已经被我写得满满的了，那是我整个青春的记忆，有甜蜜，有酸涩，有满足，也有遗憾。
我把他送我的所有东西封存进一个小小的箱子里，妥善保存、永久珍藏。在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在心里问，尹方情，方洛，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曾经爱过你呢？然后吹灭蜡烛，一个愿望没许。十二岁的愿望还没实现，二十岁的我不会再轻易去许愿了。
大四考研的时候，一个同学来跟我借资料，说是朋友介绍的。我盯着那个女同学看了许久才想起来，问，你不是方洛的女朋友吗？
她笑了笑说，算是吧，就是他让我来找你的，说是你也在交大。
哦，我说，那他还好吗？
她说，应该还好吧，几年没见了，前几天加到他微信时才聊了几句，不过听说打算结婚了。
二十二岁就结婚啊，是不是早了点？你们当初怎么分手了啊？
这个同学摇摇头说，根本就没在一起过，算什么分手啊。他说他喜欢一个女生，那个女生也喜欢他，但不想影响她学习，就和我演了这么一出挺狗血的戏，估计你也不爱听。反正他是校草啦，你知道的，所以就算是假的，我也愿意跟他演。
女同学甜甜地笑了笑，突然愣住看着我问，那个……女生……不会是你吧？
我赶紧摇头，不不不，怎么会呢，我们是好朋友啦。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酸酸涩涩的。流年化作琥珀，把记忆硌得生疼。
一次和同学们去K歌，几个人起哄，非让一个喜欢我的男生跟我合唱《最浪漫的事》，唱着唱着我就哭了起来，把那个男生吓到了。
我回到宿舍，在尹方情送我的日记本上，他写给我的那句话下面写到：我只是难过没能陪你一起到老。
那是日记本上唯一还能写下字的地方，那块空白留了好多年，我终于把它填上了。
一段往事，至此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