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凉风，浓了桂香，红了枫叶，亦吹散了些许我浓烈的思的哀伤，身子也渐渐好了些许。
有时候空闲着，想想或许也该去见莫千尘，毕竟失去了孩儿，他的心里也是不高兴的。何况眼下得宠的那一位，终究也是我的姐妹。
于是遣了木槿去探莫千尘是否在养心殿中，海棠回来却道，“林公公说陛下在御书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小主也和从前一样去给陛下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为何，木槿要开口答我时，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只盼望着她说莫千尘不能见我，似乎是有了近乡情怯之感，倒不愿见了。
如今听木槿这样亲口说了出来，反而松了口气。想着若这样去了，若是见面尴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见到了属于别的女的私物与气味。该是如何的情何以堪。若真如此，还是不见罢了。
于是道，“准备了点心也好。送去给钰莹小主吧。”
木槿急道，“小主不去看望陛下了吗？”
我淡淡道，“陛下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木槿道，“可是从前……小主是可以出入御书房的呀……”
心下微微凄涩，截断她的话头道，“如今可还是从前么？”
木槿一愣，神色也随我黯淡了，不再言语。
抬头见窗外天气正好，于是携了海棠一同去散心。
我微微一笑，沿着太液池一路行走，渐渐走得远了。四周草木萧疏，很是冷清，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
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液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红墙金脊，疏桐槐影。
我默然颔。不知不觉中又到了这里，我转身对海棠说道，“罢了，去看看钰莹吧。”
现在这样经过，加之她又病着，自然不能过门而不入的。
遂向海棠道，“你去扣门吧。”
虽是午间，宫门却深闭不开，有些斑驳的样。扣了良久的铜锁，方听得“吱嘎”一声，门重重开启。出来的是春桃，见是我，也有几分惊讶，道，“莘嫔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疑惑。春桃是钰莹身边的贴身宫女，很有体面，又是寸步不离的，怎么会是她来开门。于是问道，“你们主子呢？”
春桃眼圈儿一红，含泪道，“莘嫔娘娘来了就好。”
我心中一惊，匆匆跟着春桃往里头寝殿走。殿宇开阔，却冷冷清清的，没见到一个宫人的身影。不由问，“人都去哪里了？”
春桃答非所问，“自从咱们主子病了，皇后娘娘为了让主子静心养病，就把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所以没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服侍的宫人呢，也一同迁了出去么？”
她微有迟疑，“小主打他们出去了。”
我不方便再问，于是径自踏进殿内，宫中有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还未散去。
殿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遮住大片日光，光线愈加晦暗，显得殿中过于岑寂静谧。
钰莹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见着我，又惊又喜，叫了声，“莘嫔娘娘。”
我见钰莹昏然睡着，脸色苍白如纸，问道，“你们主子这个样，太医怎么说？”
如意哽咽道，“一向是庞太医照看的，只说是老毛病，吃着原来的几味药就是了。”
顺手又折了几枝花进去插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机。须臾，她听见声响醒过来，见我陪在床边，道，“你来了。”
我在她颈下垫一个软枕道，“偶然经过你的居处，听闻你身子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作。不碍事的。”
我道，“病向浅中医，你也该好生保养是。”
她微微睁目，“长久不见，你也消瘦成这样。身好些了么？”
我听她这样开口，乍然之下很是惊异，转念想到她宫中并无服饰的人，很明白，道，“你还真是耳聪目明，不出门而尽知宫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变化，岂是探听能够得知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什么。”
闻得人心二字，心中触动，遂默默不语。
她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慢慢道，“你这样骤然失去了，当然伤心了。”她说这些话时，似乎很伤感。而她的话，又在“骤然”二字上着重了力道。
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却不愿多提，我与钰莹都是如此的命运……
又说了片刻，见春桃迎了太医进来，我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
钰莹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
徐徐走至殿外，找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钰莹所说的话。
没过多久太医已经出来，我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问，“钰莹这样重病是什么缘故？”
他也不答，只问，“娘娘可听说过红花这味药？”
我心头悚然一惊，脱口道，“那不是堕胎的药物吗？”
他点头道，“是。红花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经闭、痛经、恶露不行、症瘕痞块、跌打损伤。孕妇服用的确会落胎。”
他抬头，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可是若无身孕也无病痛而骤然大量服食此物，会损伤肌理血脉，甚至不能生育。”
我眉目间尽是难言的惊诧。半晌问，“那钰莹的病交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证她活下去。”
于是道：“本宫只希望你能让她活着，不要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他点头，“微臣会竭尽全力。”
木槿还没有回来，回到宫中亦是百无聊赖，随意走走，倒也可以少挂怀一些苦恼事。
莫千尘一向在养心殿批阅奏折，考虑国事。
我曾经陪伴他批阅奏折，有时两人兴致都好，他会和我漫步在丛林间，和我携手并肩，喁喁密语，温言柔声。
侍从和宫女们不会来打扰，这样静好和美的时光。仿佛这天地间，从来只有我和他，亦不是君和臣，夫和妾。
如今，我有多久没有踏足养心殿了呢？他也几乎不来我的棠梨阁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那一日黄昏——不，似乎是清晨，我精神还好，对镜自照，觉了自己因伤心而来的落魄和消瘦。
他从外面进来，坐着喝茶，闲闲看我镜里的容颜，道，“你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人也漂亮了。”
不由腻烦起来，别过头笑道，“陛下真是爱惜臣妾的容颜呀。”
“莘月美貌岂可辜负？”
我心中冷笑，原来他这样在意我的容貌，“啪”一声挥掉他的手，兀自走开，面壁睡下不再理他。
他也不似往常来哄我，似含了怒气，只说，“莘月你的性太倔强了。朕念旧情不和你计较，你自己好好静一静罢。”说罢拂袖而去，再不登门。
事后我问海棠，“陛下是否只爱惜我的容貌？”
海棠答得谨慎，“小主的容貌让人见之忘俗，想必无人能视若无睹。”
一旁的木槿苦笑，“原来女子的容貌当真是比心性讨男人喜欢。可见男人都是爱美貌的。”
我摇头：“其实也不尽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内，自然是比心性显而易见。没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没有心性如何能长久与人相处愉悦。天下的确有许多男爱恋美颜。可是诸葛孔明与丑妻黄氏举案齐眉，可见世间也有脱俗的男子。”
木槿道，“可是世间有几个诸葛孔明呢。”
这回轮到我苦笑，的确，这世间终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多。而女，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总以为他对我终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对我的欣赏。但他偶然来了，举目关注的，却是我的容颜，是否依旧好。
这样想着，心底是有些凄然的。何况当着这样的旧时景色，那些欢乐历历如在眼前。于是也不愿再停留，转身欲走。
然而正要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心下一动，下意识地便闪在一棵树后。
眼前走来的人正是莫千尘与玉娆，玉娆虽然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却是语笑不断十分欢愉的模样。
此情此景，正如我当初，唯一不同的，只是我与莫千尘是并肩而行的。
玉娆，她总是这样谦卑的样。因着这谦卑，叫人心生怜爱。
此刻的玉娆，着一身品红色上衣，下面是银白闪珠的缎裙，头上挽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衬得神色如醉。
她言语温婉，“陛下已经有好些日没去莘嫔那里了，今晚可要去那里么？”
莫千尘神色间颇有些踌躇，道，“并非是朕不想去瞧她。可是她的性情实在是太倔强了。女子有这样倔强的性，终归不好。”说着微微一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和顺便好了。”
这话落在耳中，几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来笔直的树干也是扭曲的。
他竟是嫌我性倔强不能婉转柔顺了，这样突兀的听得他对我的不满，本自不好过。何况，他是在他的宠妃面前这样指摘我的不是。
玉娆想了想，低声道，“莘嫔若有让陛下不满的地方，请陛下体谅她的丧子之痛吧。她也是很辛苦的。”
莫千尘有些不满，“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不为朕想想，朕连失三个孩子，宫中的是非又这样多，连看她一个笑脸也难。到底是朕从前把她惯坏了。”
我无声地笑起来，我的失子之痛竟然成了他宠坏我的过失。
玉娆惶恐，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莫千尘唏嘘道，“其实莘月笑起来是很好看的。”
然而听她自责，安慰道，“不干你的事。其实朕也有些想她，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看她吧。”
想一想又道，“你和莘月情同姐妹，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如今她又伤心，朕其实为难，也有些不忍去见她。”
陵容曼声细语道，“是。姐姐家世好，学也好，臣妾是很仰慕姐姐的，也希望皇上还是像过去一样喜欢姐姐。可是臣妾又想，姐姐现在没有想明白，所以一直伤心，也不能好好服侍皇上。日后姐姐若想通了，自然能回转过来。不如陛下眼下先别去看姐姐，以免言语上又有些冲撞反而不好。等臣妾去劝过姐姐，姐姐想明白了时再见，不是皆大欢喜么？”
说着小心觑着莫千尘的神色道：“这只是臣妾的一点愚见，皇上不要厌恶臣妾多嘴。”
莫千尘道，“你这样体贴朕和莘月的心思，朕哪里还能说不好呢。”
玉娆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陛下过奖了。臣妾只喜欢陛下能一直高高兴兴。其实臣妾无德无能，不及姐姐能时时为陛下分忧解难。”
莫千尘道，“玉娆你何须这样妄自菲薄，你与莘嫔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玉娆的笑轻柔，“那么陛下是喜欢我多一些呢，还是喜欢姐姐多一些？”
莫千尘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此时此刻，自然是喜欢你多一些。”
我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样的言语，生生将我欲落泪的伤心酿成了欲哭无泪的痛心与失望。
像有一双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拧捏着。风一阵热，一阵凉，扑的脸上似有小虫爬过的酥痒。只是觉得从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却是怔怔地站着，迈不开一步逃开。
莫千尘待要再说，连连咳嗽了两三声。
玉娆忙去抚他的背，关切道，“陛下操劳国事辛苦了，臣妾亲自摘了枇杷叶已经叫人拿冰糖炖了，陛下等下喝下便能镇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莫千尘含笑道，“难为你要亲自做这些事，可话说回来，若不是你的缘故，朕怎会咳嗽。”
玉娆讶异，也带了几分委屈，“是，是臣妾的过错。还请陛下告诉臣妾错在何处。
莫千尘捏一捏她的耳垂道，“朕昨晚不过白问你一句‘丢了没’，你便挣扎着不肯说句实话。若不是这个，朕怎么受了风寒的？”
玉娆大窘，脸色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方低声道，“皇上非礼勿言呢。”
这样的神色是直逼人心的，莫千尘笑了起来，笑声惊起了林稍的鸟雀，亦惊起了我的心。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
良久，莫千尘和玉娆已经走了，我麻木地走着，茫茫然眼边已经无泪，空落落的难受。手足一阵阵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这个样回宫去，海棠她们自然是要为我担心的。可是不回去，深宫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处去栖身。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踏上永巷平滑坚硬的青石板。
迎面正碰上海棠满面焦灼的迎上来，见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把手中的锦绣披风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来去耽搁了时间。叫小主苦等。”
她见我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我的手有颤抖的冷，道，“小主怎么了？刚去了哪里，可把奴婢急坏了。”
我用力拭一拭眼角早已干涩的泪痕，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风迷了眼睛。”
木槿哪里还敢耽搁，担心道，“小主怕是被冷风扑了热身了，小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回到宫中，木槿见我这个样也是吓了一跳，又不敢多问，我不让请太医，只打了她们一个个出去。天色向晚，殿中尚未点上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心，亦是这有的颜色。
我蒙上被，忍了半日的泪方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