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娘娘有着身子何苦再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发必定不得善果，何况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我为她撩开蓬乱的头发，沉声道，“海棠，从前都是你劝我，如今换我劝你，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以我们多年情分，你信我。再说了，当年若不是我，你怎么会……”
海棠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怀疑，连我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再来牢房里看望奴婢了，奴婢自会保重。”
我心下一酸，颔首道，“我知道。你可晓得小林子如今在哪里？”
海棠凄微一笑，“左不过和奴婢一样受罪罢了。若不是奴婢，他也还好好做他的总领内监，说句不怕娘娘笑话的话，那一日小林子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来，不知怎的，倒也觉得有几分真心了。”
她的话，惊起我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海棠感叹道，“奴婢从前见娘娘与……”她噤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罢了，如今自己经历，始知‘患难见真情‘这几字的份量。”
我默默片刻，才离开牢房。小六子自去嘱咐方才那人不要太苛待了海棠，一行人才往瑛贵人住处去。
我扬一扬脸，纸鸢寻了个由头拉了红杏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贵人苦读诗书，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
她轻柔地笑着，“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时候与嫔妾来谈心说话。”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聪明，本宫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帮本宫？”
她放下泛黄的书卷，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娘娘说就是。”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陛下才好。否则，请恕嫔妾不能为了。”
“怎会？”我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本宫只想救海棠和林公公。”
我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晌，她静静道，“娘娘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我，“嫔妾从不在陛下面前多言语，娘娘为何要嫔妾来说？”
“因为你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效。”
瑛贵人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嫔妾愿意尽力一试。”
次日一早，瑛贵人便派了宫女来请，我心知她已有打算，不觉也稍稍安心。瑛贵人淡扫娥眉，妆容清淡。
她温婉一笑，道，“陛下告诉了今早要来嫔妾这里坐坐”她指一指内堂后的屏风，带着歉意道，“屏风后头是臣妾更衣的所在，委屈娘娘在后头听着，若说得有什么破绽，还得娘娘事后弥补周全才好。”
我含笑凝视于她，“多谢你想得周全。”于是把钗环皆摘了下来，免得有碰撞之声惊扰。才收拾完毕，已听见外头的通报驾到的声音传进来，便忙闪在屏风后。
瑛贵人扶着宫女的手迎了上去，浅浅施了一礼，笑盈盈道，“陛下来了。”
莫千尘“嗯”了一声，捏一捏她的腕骨，“你前番病了一场，也该好好养着，朕见红杏服侍你都很周全。”说着“咦”了一声，环顾道，“怎么不见红杏陪着你？”
为防着红杏碍事，我早叫纸鸢拉了她同去内务府选新进的衣料。瑛贵人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在莫千尘面前，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只道，“红杏帮臣妾去领秋日里要裁的衣料了。”
莫千尘“哦”了一声，也自觉有些失态，因见案几上搁着一本书，翻开来，不觉含笑，“怎么有兴致在看这个？”
“这些书，臣妾很愿意读读。”
莫千尘听她如是说，也颇有兴致，“贵人爱读《孟子》，不知有何见解？”
瑛贵人谦和一笑，轻声细语，“臣妾读《孟子》始知朱熹之浅薄，朱熹妄称夫子，被后人赞誉‘程朱理学’，其实全然不通，完全曲解孔孟之道。”
莫千尘兴致更浓，道，“你为何这样说？”
瑛贵人笑得宁静恬淡，“《孟子？万章上》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到了朱熹口中却宣扬‘存天理，灭人欲’，实在大大不通。”她转脸看着莫千尘，“我朝以来皆以孔孟之道为正宗。朱熹虽在理学上颇有成就，文章亦写得漂亮，然而其人品之劣，由严蕊一事便可知，为一己之私严刑拷打无辜女子，逼得她委顿几死，心肠冷酷可见一斑。”
莫千尘笑笑道，“朱熹的确有不通人情之处。”
瑛贵人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小巧的唇角，“是啊！若要说起‘存天理，灭人欲’，臣妾先觉得不通。”她脸上微微一红，“若宫中也如此，臣妾又如何能为陛下绵延子嗣呢？岂非自身就是大错特错了。所以觉得说这话的人必然是无情之人，与皇家宽厚之德背道而驰。”
“背道而驰？”他见瑛贵人含蓄低头，淡淡道，“你最近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么？”
瑛贵人婉约一笑，吃力地挪一挪身子，“别说臣妾现在走不动，即便肯出去，陛下也知道臣妾的性子是从不说别人的闲话的，更不爱管别人的事。”
莫千尘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不错，朕觉得这是你最大的好处，不似旁人那么嘴碎多言。”莫千尘多了几分信赖之色，“如此，朕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意思。你置身事外，想必看事亦清楚明白。”
“虽然臣妾见解粗陋，不过倒是很愿意陪陛下说说话。”
莫千尘微微沉吟，“如今宫中纷传海棠与小林子之事，不知你如何看？”
“陛下可记得春日桃花之景？方才说到严蕊，臣妾便献丑用严蕊的《如梦令》来答。”她的声音轻柔悦耳，“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此说何解？”
“言及今日宫中之事，皇后认为关系宫中风纪规矩，臣妾倒以为，他们并未祸乱后宫，不过是宫女内监相互慰藉罢了。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一入宫门便孤身劳作至死，难免凄凉寂寞想寻个伴，以己度人，也只觉得可怜了。”
莫千尘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你以为如何处置才好？”
瑛贵人柔婉道，“唐代宗的升平公主被驸马郭暧醉打金枝，代宗也不过以此语一笑了之，何况是无伤大雅的宫女内监对食之事？其实陛下若不信，可去每个宫里都查查，保不定都有，难道个个都要杀之而后快么？陛下乃天下之主，职责之重何止是一个家翁，大可端出一点容人之量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深深看住莫千尘，温婉道，“许是臣妾怀有身孕的缘故，实在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过分心软了，请陛下恕罪。”
莫千尘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是啊！如今宫中有身孕的不止是你，连着钰妃和莘月，大约都见不得生杀之事的。”言尽于此，莫千尘与她烹茶品味了一番，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快回了养心殿。
我在屏风之后，望着瑛贵人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大约要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吧，只是瑛贵人的绵绵深情，从不在莫千尘面前表现出来。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只是在他的身后这样安静看着他。
我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而我，想必是不会再以这样的眼神看着莫千尘了。
自瑛贵人处回来，我心境轻松了些许，然而人亦沉默了。坐在窗下，纸鸢站在我身后，她道。“回来的路上看娘娘笑了笑，想必事情做得有几分把握了。”
我淡淡道，“哪有这样快。”正思索着，却听莫千尘的声音笑吟吟道，“怎么这时候在篦头发？”
我忙起身笑道，“二爷怎么这样突然来了？倒吓了人家一跳。这样衣衫不整的，容臣妾去换身衣裳再来见二爷罢。”
莫千尘低语道，“小轩窗，正梳妆，原来是这样安静融洽的光景。”
我含笑道，“二爷该罚，听着怪凄凉的。”
莫千尘笑道，“是苏东坡写给亡妻王弗的，朕失言了。”
我只柔声笑道，“臣妾倒觉得东坡好福气，前有正妻王弗，续弦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又有爱妾朝云患难与共，当真是男子中娇妻美妾的典范了。”我话锋一转，只笑盈盈望着莫千尘道，“只是论起娇妻美妾来，又有谁比得过二爷呢？”
莫千尘“哧”地一笑，面色转晴，“又拿朕打趣儿。”他走近我身边，接过纸鸢手里的梳子，“那朕也效仿东坡，为朕的朝云篦一篦头发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