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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琦一后来情绪的复杂变化,都与那个下着小雨的深夜有关。

事情是从下午开始的。

刘力在编辑部里接到艾非儿打来的电话。刘力一拿起电话,没等对方报姓名,刘力就说,你是艾非儿。对方感到很奇怪,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艾非儿。

刘力说,因为我是刘力,你是艾非儿。我们虽然只是一面之交,可是仍然能毫不费劲地辨别出你的声音来,即便你在电话里不说话,我也能猜出。

对方无语。

刘力继续说,你找琦一,很遗憾,她出去办事了,不知道能不能回。

艾非儿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种极其虚弱而哀伤的声调,近似于哀求地说,我必须要见到她——今天——必须——因为今天夜里有雨。

刘力对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感到一种寒流直朝她袭来,刘力几乎是打了一个哆嗦,然后说,你等一会儿打来。

刘力放下话筒,站起来,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正喝着,琦一进来了。琦一进门就说,下雨了。

刘力说,是下雨了,刚才艾非儿打电话来找你,也说下雨了。

琦一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不在意地说,真的,艾非儿打电话来说下雨啦?

刘力说,艾非儿这个女人真怪,让人觉着不对味……

琦一抬头望着刘力,刘力一脸的复杂表情。

刘力说,刚才艾非儿打电话找你,说今天必须见到你,然后说今天夜里有雨。

琦一笑了,说,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刘力说,艾非儿这个女人,自从我见到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东西,不,有一种气质吧,与你有点相似,但一认真琢磨又不像了。她好像一半活在现实中另一半又活在梦幻里,她是一个靠直觉在这个世界上认路走的人,很怪。

琦一认真地看着刘力,说,你带雨具没有?

刘力说,你别打岔,艾非儿这个女人是个同性恋者。

琦一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刘力说,凭直觉,一个女人的直觉。她在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恋上你了。

琦一大声笑起来,惊了一旁看稿的丁旦,丁旦抬起头,说,姐们儿,你们一天到晚说同性恋,知道同性恋是怎么回事吗?

刘力似是而非地摇晃头,说,这事从古至今都有,不想弄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存在着的必定有它合理的因素。

丁旦说,你那是搞模糊哲学,我这是对人体的科学研究,告诉你们吧,同性恋是一种人体内部基因错位。

刘力意外地说,人体内部基因错位?

丁且肯定地点点头,进一步解释说,这种人体基因错位,有先天的,有后天的,一般后天中精神创伤较重者容易同性恋,另外对异性本能过敏者容易同性恋……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丁旦敏捷地扑向电话,然后大叹一口气,把脸转向琦一,说,曹操!

刘力说,我一猜就准是她。

琦一听了艾非儿在电话里的声音,顿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琦一下意识地看一眼刘力,心想刘力刚才的感觉是有道理的。

琦一甚至无法拒绝艾非儿的邀请,艾非儿的语言中蕴含着的东西太丰富了,太一时难以说清楚,使琦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艾非儿。

琦一说,一定要见到我,真没别的事?仅仅是为了今天晚上有雨吗?

艾非儿的语气十分孱弱,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潜游过来,她说,我想见您,真的,今天夜里有雨,不为别的……

琦一听出,艾非儿很为难,欲言又止,然后仍然以央求的口吻不依不饶地要见到琦一。

琦一想了想,说,好吧,照你说的那样,好吗?

琦一搁下电话,耳际仍然响着艾非儿哀伤而缠绵的语调。她也说不清楚此时内心的感觉,瞬间产生一种迫切想见到艾非儿的愿望。

琦一望一眼刘力,刘力一直在一旁注视着,她无可奈何地冲刘力笑笑。

刘力说,琦一这一下完了,彻底地被一个精神病人缠了去。

丁旦说,我昨天看了一篇来自美国的新闻,说的是一位杀人犯,他曾杀了七个人,法庭审判他的时候有一位老律师为这个杀人犯辩护说,尽管他的委托人犯的杀人罪无可质疑,但是,法庭还应当考虑到罪犯已故的外祖母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重要事实——那就是说,对这个杀人犯不应当草率地判处他的死罪让他去死,而法庭应当充分考虑到他身上完全可能有精神分裂症遗传因子的这个铁的事实。法庭对杀人犯的最后审判……

丁旦故意把话打住,说,我不说最后的审判结果,我想让你们猜猜。

琦一说,很难说,杀了这么多人,不判他的死罪继续杀人?

刘力说,这怎么可能,这是一个未知数,丁旦自己也不知道!

丁旦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考考你们的法律知识,你们简直是法盲。

琦一说,你们别卖关子了,说说,结局是什么?

丁旦清了清嗓子,说,法庭考虑到杀人犯家族中所有的精神分裂症的因素,免了杀人犯的杀头罪,你们猜这位杀人犯最后怎么着?

丁旦得意地望着二位小姐,说,猜猜。

刘力说,回家吧,或者关进监狱吧。

丁旦说,错,这位杀人犯免于死罪之后,从监狱一出来,他就杀了这位替他辩护的老律师。

刘力与琦一面面相觑,说,为什么?

丁旦说,这就难说了,这又回到遗传因子的问题上去了。

琦一说,这种家族遗传基因就这么重要。

刘力说,那是,我看这位艾非儿也非同一般。

琦一说,别老说人家,人家有事找我,你总在她身上看出不寻常事,她只是一个艺术气质十分浓厚的女人。

丁旦说,别扯了,该下班了,琦一你快走吧,艾非儿等你呢。丁旦直着身子朝窗下望。丁旦说,有一个身条特好的女的,朝咱们上面望。

刘力也凑过去朝下望,说,真是她,是艾非儿,像画似的,我真为男人们鸣屈叫冤,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搞同性恋!

琦一说,别太出格了,随便说同性恋的事!

琦一急急忙忙奔下楼,在楼下的一棵杨树下见到艾非儿。艾非儿没拿雨具,人站在雨雾中,朦朦胧胧的。此时的艾非儿由于雨水微凉的原因,脸色很白,双眼很黑,一副沉浸在什么里边的神态。见了琦一之后,有一种振作的惊喜,这种惊喜只在一瞬间,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琦一看着她,突然有一种感动涌上心头,走近艾非儿,关切地问,冷吗?

艾非儿摇摇头,说,不冷。艾非儿挽着琦一,朝雨雾中的灯火冥朦处走去。城市在夜色已浓的雨雾中,显得臃肿而拖沓。

艾非儿靠着琦一,被淋湿的发丝不时触着琦一的耳梢。琦一说,你喜欢下雨天在雨地里行走?

艾非儿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喜欢吗?

琦一说,喜欢,我喜欢在细雨的气候中行走,温湿的路面,潮湿的空气,它们把我的思维过滤的很纯净……你喜欢吗?

琦一突然觉得自己今天情绪很好,很轻松,甚至很富有诗意。

艾非儿望一眼琦一,很悲凄的眼神在琦一脸上停顿片刻,然后艾非儿低下头,低声地说,不喜欢,一到下雨我就感到不幸,预感到一场灾祸就要发生,我感到粉身碎骨,我难受……艾非儿像一个受屈的孩子似地嘟嘟哝哝。

琦一吃惊地站住了,她望着艾非儿,艾非儿的脸色在雨雾中显得更加苍白,像一片淋湿的纸,一双眼睛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恐惧,变形地睁大着,盯着一个地方,很苍凉的样子。

琦一看了艾非儿的样子心里很害怕,说,艾非儿,你有什么心事吗?而且很想告诉我,是吗?

艾非儿身子抖了一下,神情立刻变得恍惚起来,她冲琦一惨淡地笑笑,像一道寒光一闪,琦一看了心里直哆嗦。

艾非儿挨近琦一,挽着琦一的胳膊,说,我们继续走吧。艾非儿极其温柔地靠着琦一,像一位缠绵的情人。

琦一感到很不安,她放慢步子走着,说,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这么怕雨?

艾非儿说,你真想知道吗?琦一点点头。

艾非儿长嘘一口气,说,一个下雨天,一个男人强占了我。艾非儿语气散漫而轻松。她歪着头望着别的地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琦一猛然一惊,停住了,她没去看艾非儿的脸,她低垂着头,说,真是对不起,我不应该退你。

艾非儿冲琦一淡淡一笑,说,我就想告诉你,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我被一个男人……怎么说呢,当时我多么害怕啊,觉得世界到了末日,就像刚才那种感觉,粉身碎骨,那是当初的感觉,可是后来,我就没有那种感觉了,但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男人给我留下的那种异常感觉,虽然他只对我仅有过一次强奸,应该说是强奸吧,但是我却用了漫长的时间去回忆那一次的强奸,我觉得我肉体和灵魂中有一部分在渴望着他,甚至期待着他,再次对我的攻击……渴望强暴的意念潜藏在我的骨子里,但是他死了,不知道被什么人杀了。真的,我就像怀恋一个情人一样怀恋着他,我觉得他将我的世界原有的秩序彻底地倾覆了毁灭了,我在这种颠倒的世界里感到了生命的真实,……可是太短了,等我恢复和醒悟,我的世界已经恢复正常了,但是对这种下雨的天气,我仍刻骨地仇恨着,真正刻骨的仇恨……

琦一对艾非儿这种思维混乱,感觉颠倒,感到不可理喻,她想着刘力的话——你完了,被一个精神病人缠了去。

琦一也真实地感到她被艾非儿吸引着,不知是她颠倒的思绪还是她赤裸裸的真实。还是其他。

琦一怔怔地望着艾非儿,她没想到艾非儿容光焕发格外的妩媚,像一朵开在雨雾中的荷花,目光中闪烁着痴迷的光芒,深情而执著地看着琦一。

琦一的心怦然一动,果然地看艾非儿。

由于艾非儿从思绪到面容变幻莫测,使琦一的思维像一只在水波中漂泊的船,无法找到一个固定的航标。

琦一和艾非儿在这天的雨夜里,经过一段漫长的雨地行走之后,来到一条十分繁华和气派的商业大街。由于下雨,时间也偏晚,行路人很少,只有各类汽车,在霓虹灯下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显得那么奔忙有序。一点乱的痕迹也没有。各类的广告牌,商厦门牌号,被各色的灯光浸透照射出媚人的光艳,在这寂静而下着雨的夜里,显得多情而无奈。

艾非儿把琦一带到一处绿幽幽的楼前停下,她对琦一说,这是我刚搬来的地方。艾非儿忙着在包里掏钥匙。

琦一站在楼前,觉得这楼像是悬浮在水中的一件艺术品,使她想起日本的建筑风格。

艾非儿指着眼前的庞大的玻璃橱窗,对琦一说,那里边模特身上的服装都是我设计的。

琦一看着被幽绿的灯光渲染得影影绰绰似是而非的模特们,在一个迷幻的世界里对她深邃而冷漠地注视着。

琦一看一眼在一旁静静观察她的艾非儿,突然觉得橱窗里各姿各态的模特乃至模特身着的服装,太符合艾非儿的精神气质了。

艾非儿说,你感觉怎么样?

琦一若有所思地说,服装之外的装璜设计都是你构思的吗?

艾非儿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再染上绿色的灯光,真像胶片中的人物。

艾非儿说,一切都是我设计的,这门面,广告牌,还有灯光……等等吧,这装修就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琦一说,不错,艺术品位挺高,就是离现实生活远了一点。

艾非儿想了想,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我自己感情的需要而设计的。

艾非儿说,进去吧,我们的衣服全湿透了。

琦一随艾非儿走进绿森森的房子里。艾非儿将所有的灯打开。一下子将琦一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琦一愣了,她简直无法一下子从现实走进这非现实的迷宫里去。随处都是新颖而古怪的服装,由各姿各色的模特展示着。眼前出现一种万马齐奔的艺术“大汇演”的辉煌场面,西方古典,中国古典,不中不西的,浪漫的,现代的,民族风味浓的,被神态各异的模特争奇斗艳地展现出来。

艾非儿把琦一带进最里边的屋子。琦一似乎一直沉浸在一种惊喜和兴奋之中,这间房子立刻使她犹如走进另一个神话世界里,屋子的整个布局给人一种神话中海底世界的感觉,琦一竟然觉得自己在随着起伏的海水在漂动,甚至有眩晕的感觉。屋子的空间悬吊着许许多多色泽极强烈的丝绸,房顶的白炽灯被这一群的丝绸过滤之后,形成一种魔幻的艺术效果,这种幻觉将人的思维带到一片清风徐徐的绿色草原之中,可是那种光合的波动效果又使人置身于波光粼粼的海洋,总之,整个把人的感觉带进一个遥远的大自然。这种魔幻它不是给人以刺激,而是让人迷恋投入,忘我,甚至是一种极端之后的平静。它使整个空间乃至身临其境目睹它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带入被吸进,使你产生一种依恋,不愿从这里再走出去。这种感觉它不单纯是一种人们在回归大自然时的皈依感,它来自生命极致时的平静。它以全方位的动感与内涵提醒你鼓动你,又安慰着你。”“琦一一动不动地站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真没想到在这么一座充满金钱、欲望、凶杀、罪恶、浮躁、轻飘、混浊、龌龊的城市里,竟存在着这样一种地方,它把人的身心带到很远的地方,远离现实,远离悲伤和苦恼。

琦一想,这一切仅仅是借用了色与光的颠倒与错乱就有了如此奇妙的效果。琦一想,艾非儿的聪明和对艺术的敏感程度是别人无法抵达的。琦一想起刘力的话——艾非儿是一个一半活在现实里,一半活在梦幻里的女人。

琦一想,这一切是出自于艾非儿梦幻中那个世界,还是出自于她对艺术的追求?

艾非儿说,你看看这些,你喜欢吗?

琦一看清楚了在波光幻影中奇形怪状的古物:有古希腊的神,有中国远古时期的神,有不神不鬼的裸身男人,有《红楼梦》中的十二金钗,有一些琦一连见也没见过、甚至叫不上名的塑像,有一尊塑像让琦一看了大吃一惊,他是中国当代最不可思议的人物——林彪!林彪那两道浓黑的扫帚眉,在光怪陆离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更加神气和杀气腾腾。

琦一的思维僵滞在林彪的塑像前,她半天没动,她搞不清楚艾非儿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或者想表达什么。这个屋子里的整个的艺术创造和艺术氛围与这个历史人物有什么关系?艾非凡与这个扫帚眉的神秘的人物有什么关系?

琦一不禁哑然一笑,她转过头打量艾非儿,艾非儿站在一尊神像下静静地看着琦一。

艾非儿走近琦一,说。你觉得怎么样?

琦一说,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艾非儿嫣然一笑,这就对了。

艾非儿并不对这一切作解释,她只站在一个角落里,窥望你,似乎等待让你自己走进她的艺术构想中去,似乎也渴望与你的思维合拍。如果这样的话,她会表现出突然而至又转瞬即失的激动,这一瞬间的激动,会使她容光焕发,人突然爆发一种惊人的亮丽,使你在她面前目瞪口呆。

艾非儿说,我们的湿衣服还没换。似乎她刚意识到似的。艾非儿说,你也赶快脱,我们会因此而感冒的。

艾非儿修长的双腿和凸出的胸,正被一柱倾泻式的绿色灯光笼罩着,由于灯光的效果,艾非儿的整个形象呈现出虚幻和悠远的意韵,像伫立在远古历史隧道中的人物。艾非儿的脸,自始至终都很白,白得像精致的细瓷,闪动着极其神秘的光辉。她冲琦一笑笑。琦一想,拥有这种质地的皮肤的女人,这个世界上的确少见。

艾非儿找出一套新的白色睡衣递给琦一,她自己拿了一段粉红的丝绸随意地裹在身上,赤裸着双臂和前胸,用干毛巾擦头发。

换了装的艾非儿,突然变得妩媚活泼起来。

艾非儿拧开了咖啡壶上的电开关。她问:你喜欢喝浓一点的咖啡吗?

琦一想想,说,平时很少喝,喝一点也好。

艾非儿说,你坐床上好吗?很舒服的。

琦一顺势坐在床上,的确很柔软舒适,坐在上面立刻使人情绪松弛,慵懒起来。

琦一靠在一个巨大的天鹅绒的大枕头上,很舒心地看着忙于煮咖啡,洗杯子,切点心的艾非儿。

琦一觉得艾非儿很会生活,而且生活得富有情趣。

琦一轻轻伸了一个懒腰,说,一个人的日子,真是自由和舒服。人活着最终为什么?谁心里都没个底,所以成天瞎忙活,累得要死!

艾非儿望一眼自言自语的琦一,停顿了片刻,神情忧郁地说,其实,人生中,只有死是必然的,其余一切均属偶然。由于人们经常忽视人生的必然,着眼于偶然,奔忙,琐碎,醉心于偶然,惟恐稍有闪失,其结果是劳其筋骨,累其心志。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掌握并运用这瞬息万变的偶然,人不是就活得更豁达开朗,轻轻松松了吗?

琦一略微一震,她望着艾非儿,你经常想这些问题吗?

艾非儿说,虽然没有经常想,但我觉得,人的生命就是由偶然走向必然,无论作为归宿的虚无,还是作为过程的偶然,都表明了人生实质之轻,轻得令人不能承受……所以我们都活得很累。

琦一真的没想到艾非儿会对她说这些,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艾非凡是一个美丽得逼人的女人,有聪慧的天赋,良好的艺术感觉,还有就是像刘力所说的“精神病”的错乱。她没想到,艾非凡对人生有如此睿智的悟性。

艾非儿突然神情茫然而悲戚地望着琦一,声调凄凉地说,你知道人们常说的“强奸”是一种什么生命现象吗?

琦一望着突变的艾非儿,情绪一下紧张和压抑起来,她想起刚才在雨地里艾非儿说起的那段往事,她觉得艾非儿对被“强奸”有着很深重的伤害,以致于她精神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如此长久地沉浸在里边,久而久之产生一种逆反的幻觉。

琦一默思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去猜测艾非凡是否正确,但她确信,艾非儿在被强奸这件事上,伤害太重。

琦一说,你别去想那个问题,它已经离你的生活相距十分遥远了,就如同在很久之前做过的一个恶梦吧。

艾非儿歪着头,望着蒸腾着热气的咖啡壶,惨然笑笑。

艾非儿说,所谓的“强奸”,是一种最本质的生命冲动,是生命的极致,是生命中最绚丽的瞬间爆发,但它却被道德和社会所“强奸”。

琦一感到愕然,说,艾非儿,你这种认识,我简直无法接受。

艾非儿可怜兮兮地望着琦一,半天才说,你不喜欢我说这些?

琦一说,不要再说那些问题,说别的好吗?

艾非儿一脸的茫然。

琦一大声说,艾非儿小姐,咖啡煮干了,我快饿疯了。

艾非儿受惊似地跳起来,用敏捷的动作将电关了。转过头冲琦一做了一个鬼脸。

艾非儿将咖啡和点心、鸡蛋煎饼放在一个木制托盘上,端到琦一面前,说,饿坏了吧?真是对不起啦。

琦一笑了,说,这就对了,回到现实中来,填充肚子是当务之急。

俩人面对面地坐在床上,默默地喝着咖啡。

喝罢咖啡,艾非儿将电唱机开开,一种音调很轻很柔的音乐慢慢在屋里旋转起来。

艾非儿靠近琦一坐下,她脸对着琦一,很近,琦一能感到艾非儿皮肤透发的热度。

艾非儿几乎用超然度外的神情看着琦一,那种眼神里含着的味道,使琦一感到她的血液和艾非儿的血液那么融合地流在一起。

琦一对自己这种感觉感到很奇怪。

琦一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就避开了艾非儿专注的眼神。

艾非儿说,你今天陪着我,不要离开,好吗?

琦一觉得艾非凡此时像一个受伤害的小女孩。琦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默默地看着艾非儿。

艾非儿眼里慢慢泛起一层泪水,江在眼里。

艾非儿悲伤地说,我约你出来,就是想跟你在一起,这个地方,谁也没来过,它属于我内心生活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真的希望跟你呆在一起。

艾非儿的声音很飘渺,似乎从很深远的地方传来。

琦一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笼罩着,她觉得艾非儿离她时远时近,使她产生一种避之不及而又欲够不及的两难情绪。

琦一说,你,很孤独?

艾非儿似是而非的摇摇头,她把头靠在琦一的肩上。艾非儿缠绵地说,按照出生的年龄,我应该是姐姐,你是妹妹,而我总是觉得你是姐姐,我是妹妹,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己很小,你总让我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们同住在一个古老的宅子里,古宅外有一棵很老很老的黄桶树,我们成天坐在那棵老树下,朝远方望,望了很久,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琦一被艾非儿的情绪感染了,她打趣地说,等待什么?

艾非儿神情悠远地摇摇头。

就在这时,琦一闻到了一股来自艾非儿体内的香气,这种香气之奇特,使琦一一时无法将它与物质世界的任何一种香味相比较。这种香气随时弥漫和围绕着琦一,使琦一的身心在短暂时间内为之倾服。琦一突然感到一种空前的全身心的迷恋,她觉得这种香气有形态,有质感,却又充满神秘和虚幻,它唤起她生命底蕴中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被唤醒之后,它们彼此拥护,甚至惊喜若狂地遥相响应,继尔蜂拥直入地融汇在一起。

琦一走进一种幻觉世界,她觉得自己很久很久地迷恋着这种香气,她无法再将它摆脱。

当琦一眼前飘动着艾非儿两片如玫瑰花瓣似的红唇时,琦一想到了刚出生的婴儿,显得那么柔弱和娇憨。

琦一伸出手,轻轻拍打艾非儿布满乌发的头,她的头发发出幽黑的光泽,手抚摸在上面就有一种绸缎般的缠绵。

艾非儿顿时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一样,脸上挂满了泪水,泪水晶莹如颗颗珍珠,滴在轻轻蠕动的唇上。

艾非儿无声地抽泣起来,一种爆发的悲恸从艾非儿的体内无声地传递给琦一。

琦一呆怔地望着无声悲恸的艾非儿,她的整个思维都凝固了。

稍许之后,艾非儿仰起面孔,对琦一说,上帝教会我们用肉体去寻找肉体,使我们越来越不可救药,目的是让我们更从容地回归到初始混饨的世界里去。上帝把我们虚构成动物,像动物那样去交媾,去繁衍,而我们的心灵呢,却被上帝抛弃了……

艾非儿说着扑倒在床上,长发铺散开来,像一滩血液。

艾非儿一动不动地卧在床上,像一具根雕艺术品,盘根错节地镶嵌在幕布上。

琦一神情怔忡地坐在艾非儿身边,心里既空茫又沉重。艾非儿没有一丁点声息,宛如狂风暴雨之后疲惫的沙漠,寂寞而凄凉。

琦一望着艾非儿,一股由衷的怜悯从心而出,她的脑海中晃动着多种神态的艾非儿,她一时无法将艾非儿的形象完整地归纳在一起。

琦一伸出手,抚摸艾非儿的头发,头发给琦一一种流水般的质感,使琦一内心的哀悯汹涌而出。

琦一在艾非儿身边轻声呼唤她,久久之后,艾非儿一声孱弱的回应,似乎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然后又以十分艰辛的步伐走到琦一的面前。

艾非儿慢慢支起身,望着琦一,目光中充满了恍惚的回忆,陌生而恐惧地望着琦一。

琦一见艾非儿这个样子,心里很难过,她伸出手,握着艾非儿的手,悲伤地说,艾非儿,真的,你离我们太远了,我无法走进你的内心世界,你渴望有人走进你,进入你的内心世界,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你会因此而伤心……

艾非儿一动不动地跪在床上深远地望着琦一,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琦一所存在的世界,她的灵魂踩着自己的目光走得很远很远,走进琦一无法抵达的那个世界里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艾非儿的身子轻轻动弹一下,她的目光一闪,又回到琦一的脸上,突然产生一种恍然大悟的振奋,她冲琦一粲然一笑。

琦一的心被艾非儿的笑揪痛了,她不由地又想起刘力说艾非儿的一些话。艾非儿的的确确是一半生命活在现实,一半生命活在梦幻之中,她一会儿在地狱中备受煎熬,一会儿又在天堂里聆听圣洁的天堂之歌,沐浴着天堂的圣光。

琦一说,我今天夜里不走了,我陪着你,好吗?

艾非儿温顺地点点头。

琦一说,我们聊一点什么,比如你的服装设计,你的服装公司,等等吧。

艾非儿呆想了许久,然后用缓缓的声调说,你知道越北吗?

没等琦一回答,艾非儿接着说,越北并没同我结婚,我们只是同居在一起。

琦一默然地望着思维逐渐清晰起来的艾非儿。

艾非儿说,你知道越北是谁吗?就是他当年杀死了那个强奸我的男人,当时我并不认识他,回城的若干年之后,他找到我,我们就同居在一起了。

琦一说,他告诉你是他杀了那个男人吗?

艾非儿摇摇头,说,不,他不告诉我,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

艾非儿说,他忍受不了他爱着的女人,怀恋着那个强奸了她的男人……

艾非儿突然打住,人像雕塑一般地呆立。

琦一对此非常震惊,张着嘴,久久没说话。

两个人像死一般沉默着。

艾非儿突然说,你听说过我的母亲吗?

琦一的思绪被一下扭过来,神情显得有些茫然,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艾非儿说,林纯一。

琦一更是一惊。

琦一知道林纯一五十年代曾是这个城市里非常出名的电影演员,她那具有传奇性的自杀,诱惑和吸引了许多崇拜她的男女摹仿她的样子跳进纤河里去了。

琦一只是听说过林纯一。琦一来到这个世上,在地理上与林纯一所在的地方相距遥远。当她由父母带到这座城市之后,林纯一并不存在了,只是从一些对名人的传说中,知道林纯一是一个很美很出名的电影演员,她的死也如同她的美貌一样,曾经吸引和牵动过这座城市的男人和女人的心。

艾非儿说,你听说过关于林纯一的传说吗?琦一摇摇头,说,说法太多,无法认清哪一种是事实。

艾非儿默然。

琦一不好再说什么,静静地望着艾非儿。

艾非儿抽动了一下嘴唇,很凄凉的神情,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本紫红色的影集,翻开从中取出一张四寸大小的照片,照片的边沿已发黄,呈现出遥远年代的痕迹。

琦一认为文非凡是为了让她更进一步地了解她的母亲,将照片拿出来给她看的。

艾非儿双手托着照片,专注地看着,目光中充满了眷恋和伤怀,然后她把照片递给琦一,琦一接过照片一看,顿时被电击了一般。她震惊的是,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一个长相年轻且英俊的男人,正充满信心和希望地望着这个世界,那种深切的希望和热情似乎让人觉得他要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活下去。

艾非儿说,我所拥有的,就是这张照片。

琦一十分艰难地从僵硬的思维困境挣扎出来,虚弱地说,他是你什么人?

艾非儿说,他是我母亲生死相恋的男人,他已不在人世了。艾非儿淡淡地对琦一笑笑。

艾非儿说,我的母亲林纯一深深地恋着他,直至死去……,他给我母亲留下了我……

艾非儿的语气十分缠绵也很凄迷。

艾非儿的目光幽深地望着远处。

琦一呆坐着,双手托着照片,像被复制的照片一样,一动不动。

照片上的男人,是琦一的父亲。使琦一震惊的是,她与艾非儿共同拥有一个父亲,她和艾非儿的身体内流淌着来自同一个父亲的血液。这是潜藏在那一段历史中的事实,她和艾非儿都无力更改这种铁一般稳固的血缘关系。

琦一没有将这一事实告诉艾非儿,她知道艾非儿太聪明,太敏感,一切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琦一长嘘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笑,笑意很苦涩,将照片递还给艾非儿。

琦一与艾非儿默默地相对而坐,她们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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