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觉得女子突然出现在李芷身旁不太对劲，魏涵之还是收回了目光，转而继续同徐恕攀聊：「师兄今日怎么有兴致前来流觞曲水宴？」
徐恕为人严谨，除却在朝为官与练武之外几乎毫无娱乐生活可言，起初还有同僚或下属邀他去听听小曲，被徐恕坚持拒绝得多了，多半会觉得他为人没什么意思，邀他也是自讨没趣。久而久之，除了同门的魏涵之也没什么人敢同他谈笑。
故而他今日会出现在此地，也是令魏涵之大感意外。
徐恕只是闷头喝酒，连个眼神都欠奉，毫无回答问题的意思。
作为师兄弟，魏徐两家家主又同是陇初活跃之今的肱骨之臣，魏涵之自然对徐恕的性格有些了解，于是接着说道：「让我猜猜，该不会是徐夫人要你来的吧？」
徐恕总算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徐仁那家伙跟你说的？」徐仁是徐恕的么弟。
徐仁生在武将之家，半丝无徐家的端肃严整之风，反倒是成日跟着代王李简等不成样子的纨绔子弟厮混，为此徐公没少狠狠教训过他。
可惜徐仁什么都不在行，偏偏只有越挫越勇这点随了徐家真传，徐公什么都做尽了，跪祠堂也罚了屁股也抽了，甚至威吓要将他的爱马烹了，当下徐仁即使哭嚎到左邻右舍的屋顶都掀了，等他伤好了提起裤子便又重新和一帮兄弟重新厮混起来。
魏涵之不置可否，只是道：「他只提了，夫人近来对师兄的婚事很上心。其余是我自己猜的。」
徐仁是央求过他别将他最近犯下的胡涂事说出去，魏涵之当下也爽快答应了，不过，他可没答应徐母这件事不能向徐恕提起。
尽管两件事看似毫无相关，不过经魏涵之不轻不重这么一提，徐恕自然知晓么弟怕是又犯下什么令徐家蒙羞的事儿了，否则也不会将兄长的八卦作为讨好魏涵之的筹码，请他帮忙瞒着自己。
于是，原本打着讨好魏涵之，让他帮忙隐瞒这个如意算盘的徐仁悲剧了……哀哉徐仁。
「如果见到他，代我向他说，他再不归家，父亲便要将他的屋子收拾了，当没他这么子。」
徐恕心知徐仁对他这个兄长有些畏惧，倒是喜欢同魏涵之亲近，没三两日便会遇上魏涵之，托魏涵之捎话给他无疑是最妥当的。
「我会转告给他。」魏涵之笑了笑，语调随意地问道：「不过……师兄是真没打算再娶妻？」
徐公膝下不过二子，长子徐恕早已年过二十六，自十七岁起便执意不娶，顽固得令徐公夫妇无可奈何；而么子徐仁则是成日插科打诨，在京城里的名头响当当的，让徐公想将他定下来都要怕人家舍不得闺女，而门第次一点的，徐家当然也瞧不上。
徐恕早年曾是太子亲随，在随父出征后立下大功后回京，见他长年不娶，李效不是没动过替他说亲的心思，只是每每被徐恕以各种借口拒绝了，李效便也没兴致强作媒人。
只不过，眼下的情况应是容不得徐恕继续光明正大地打光棍下去，尤其另一个儿子如此不成材，令两老失望到了极点，所以才有了徐夫人逼着他来杏园春游，看能否遇一遇个心仪姑娘的情况。
魏涵之的话令徐恕喝酒的举动微微一顿，而后缓缓将酒杯放下。
当魏涵之以为徐恕大抵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听到徐恕低不可闻地说：「是。」
纵然魏涵之早明白徐恕只会有这个答案，否则也不会有着在上巳日游杏园这么一个与他不搭轧的习惯，心下依然不禁为此一松。
酒觞凑巧顺着水渠来到他跟前，他取起酒杯轻啜美酒，似是叹息，「师兄如此人品，那真是可惜了。」
稍早之前，明月察觉到徐恕朝李芷的方向投来目光，乐得心中都快开花了，连忙要叫李芷快抬头看，结果徐恕只是扫了一眼便罢休了，她正觉奇怪，猛然想起她给李芷戴了幂蓠，又相隔了十数个人，谁看得出个所以然啊！
……原来是偶遇的场合不对。
自诩为媒人的明月心中的残念，李芷自是没接收到，此刻她正与女子一面吃两人的婢女们准备的甜点，一面交谈。
「八娘可是为了看心仪的郎君才来的？」李芷刚捏了一块饼吃了一口，猛然被女子毫无预兆问出的这句话噎了下，旋即大声地咳嗽起来，在轻波上前之前，女子已掏出自己的锦帕替李芷擦嘴，又取过一杯茶水让李芷润润喉。
「慢点吃。」女子的动作无比温柔细致，却看得轻波和明月十分困惑。
她们知道公主的长相委实令人容易心生好感，否则皇家那么大一家子也不会个个都喜欢来向公主诉苦了。不过毕竟才刚认识没多久，女子便待公主如此之好，有些举动做得比她们两个婢子还周到，实在令她们不疑惑也难。
李芷就着女子的手喝了口茶，便匆匆忙忙红着脸否认，「不是的……」
「嗯，不是便不是。」女子温柔地笑，顺着李芷的意思说了，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是明晃晃写着她能理解。
李芷像是被她的神情给激了，一段话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姊姊你呢？也是来看心仪的郎君吗？」
话问出口，李芷便有些后悔了，不过她身旁没有同龄少女能够交流这些私密的事情，直至遇到了女子，大概是觉得同她很亲近，才问出了不符合她性子的话。
于是她连忙摆手，「姊姊可以不用回答，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女子倒是答得大方，「这个嘛，一半算一半不算吧！」
得到她的答案之后，李芷反而纳闷了。
一半算一半不算？这样到底是算还是不算，还真是个奇怪的回答啊……
她在疑惑的同时，亭中一隅蓦然有人扬声说道：「这京城中的娘子如此之多，各位郎君觉得何人才当得起美人二字？」
一国之君李效早已回宫，席间的言谈内容不如赐宴时那般拘谨，加上有些人喝得高了，酒酣耳热之际渐渐有人吐出一些较为豪放之言，这只是亭中一例。
李芷还没听过有人在大庭广众下说起这种话题，一时有些好奇，也就侧耳仔细听了那些人的谈话。
「那香玉楼的楚红娘子甚美，能诗善赋，一夜千金都换不来！据说楚王有意将她包下，这得多少开销来着啊，啧啧！」
「非也非也！难道你们不觉得刘小娘子才是真真的美人吗？教她看上一眼，就是个铁铮铮的汉子，骨头都要酥了。」
「要我说啊，东巷胡姬才是真正的绝色，你们瞧过没？那身段，那长腿细腰啊……嘿！岂是什么楚红娘子刘小娘子能比的！」
「你说什么？楚红娘子自然是最美的！」
「那是你们都没见过刘小娘子！」
那开了头的人看众人为了拥护自己的女神而吵嚷起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们提的那些，美则美矣，却都不是什么正经姑娘，能上得了台面吗？能为你们操持家室生儿育女吗？」
「你倒是和我们说说，那人是谁呗！」
「就是就是，别说得天花乱坠，结果根本没这个人啊！」
「欸，你们稍安勿躁，我既然提了，便肯定有这个人！」那人卖了个关子，见众人真为得到答案而安静下来，才满意地道：「若论姿容，谁能同清河崔家的崔大娘子崔杜若相比？崔行当年的风采，你们也见过，而崔大娘子的父亲也不差，我便不多提了。论婚娶，清河崔家的崔大娘子也可是上上佳选……」
话还未说完，便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道：「前些年圣人才命高相编《世族志》，有意打压崔家卢家这些门阀，你这话若是传到圣人耳边，少不得被编排一番！」
那人不以为然，拨开那只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圣人是禁止高官同这些门阀通婚，可你瞧瞧，哪个贵人不是娶了这些望族中的小姐为妻？当年徐公就是瞒着圣人，也要娶个世族女子过门，只是没明着说开罢了。」
「再说了，你们在座谁不希望娶个世族女为妻啊？」那人环顾众人，见众人皆没反驳，点点头，「我就是作梦都想娶个世族女呢！更何况崔大娘子可是个十足十的美人……」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神神秘秘道：「而且据说啊，那十百八年没对女子动过心的徐恕徐大将军，也对崔家的娘子有意呢……」
顾及徐恕本人在场，虽然他们之间隔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他依然放低了声量。只不过，这句话仍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从起初便专注倾听他们对话的李芷耳中。
原来徐将军……喜欢那位崔娘子吗？
容不得李芷多想，一旁的女子见她好半晌没吱声，以为她是觉得无趣了，于是提议道：「八娘，趁着大家都聚在这儿，杏林里的人应当少了，不如我们趁现在去逛逛杏林？」
「嗯？好啊……」
直至将近日落时分，女子才与李芷道别，在她身后，婢女们已为她备好了马，就等女子和李芷说完便可启程返家。
「能遇到八娘，大概是我今日最大的收获。」女子双掌包覆着李芷的手，眼中满是依依不舍，「虽然只是萍水相逢，我却觉得八娘亲厚得很，所以想问问八娘是哪一家的娘子，往后能不能再见面？」
女子言词恳切，李芷心下有些触动，不禁答道：「我叫李芷……」
方道出自己姓名时，李芷先是愣了下，有些慌张地偷瞄轻波和明月，后来见女子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暗自松了口气。
也对，毕竟天下姓李的不止皇族，而她的全名大抵也鲜有人知晓吧！
「呵呵，那往后我便唤你小芷了。」见李芷肯自报家名，女子极为愉悦，临走前突然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我该走了，小芷，倘若想要找我，可以派人到崇仁坊的崔宅给我捎个信。」
……崔宅？
李芷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重点，下一刻便觉得身子一松，原来女子已然收回了手，准备上马。
李芷上前两步，「等等，姊姊你的名字──」
女子熟练地跨上马背，回眸笑道：「杜若，我叫崔杜若。」说完，也不待李芷反应过来，她便一夹马腹，催马走了。紧接着，婢女们向李芷点头致意之后也跟着离开。
李芷得到回答，先是点了点头，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几次。
崔杜若，嗯。
崔杜若……
崔杜若？
耶？那不是方才他们提到的那位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