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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出边关·旌旗十万

飞雨在船舱中睡了一夜,很久才成眠,次日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她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坐起身,却发觉枕头是湿的。海上潮气大,这也难免。她如此对自己说着,合衣走上了甲板,被眼前冲涌而至的人潮惊的住了脚步。

她显然错过了一些事情。

汉军和瀛军分是金衫与银衫,却同是赤红的帽缨,如两股雄伟的大河在这海角之洲交汇融合,再也不分彼此。汉军的凝重抿唇与瀛军的威武怒目似有对比,又丝毫不显矛盾。只因大家的前方是共同的敌人,如今的他们,名字都叫做东洲。

而在这昂扬之师的中间最高处,正是太子和瀛王。夜寐、夙兴与靡室分列他们两侧,三名将者一个从容优雅,一个坚韧威严,一个随意不羁,一个美人加上两名猛将,倒也是分外好看的风景。

飞雨听着凝息之中洋溢的战歌,粗犷然不粗糙。子昭着了他那身淡霞紫的朝服,双肩墨绿绶带如松柏针叶在日光下闪着灼灼的芒,玄黑青冠缀了翠玉珠,玳瑁做带,朴素然自矜身份。

他在行出征前的卜筮仪式,神色庄严而肃穆,口中念出轻声却顿挫有力的瀛语,面前的瀛兵仰视注目着他们的王,随着王的祈福而越发心潮澎湃。

飞雨与他隔了数百尺的距离。

他那么专注的做着手中的事。

子昭转回头来时,鬓角有微微的刺痛,好像有人曾在那上面烧灼过。他下意识的四下寻找什么人,一个已经弃他而去的人。

至少这个时候,她是该出来看看的,而像她那样沉不住气的女孩子,又怎可能忍住不在他面前现身?

子昭目光扫过满眼的人群,心一阵阵抽痛。她不在。

汉军的一艘主舰就停在码头近处,甲板的某一块有奇怪的空白,仿佛那上面刚刚站过什么人,又决然的消失了去。

子昭唇角一紧,一步向前,却听得身后声音响起。“要起航了,瀛王想去哪里?”

他脚步滞住,回头却瞧见战袍加身的天朝太子,讥讽的撇着嘴,朝他走来。那一刻,子昭已经明白的彻彻底底,是世玙将她藏起来了。强逼无用,只不过,是另一场决斗的开端。这一次,他要将她赢回来,他要以胜者的姿态迎接她。

子昭稳稳端住,笑意慑人,“不想去哪里。好笑的是,如今我不想抢夺了,却有人怎么也不肯罢休,硬要开战。”

世玙自然懂他说的是何意思,想这白毛狐狸的绝顶聪明,糊涂也只是一时糊涂,如今醒过了味儿来,就绝不能小觑。他持剑扬眉,哈哈大笑,“说的对,瀛王居然说‘不想抢夺’,可不是好笑的紧!”

子昭不再回嘴。他在袖底握紧了拳,目光投向汉军主舰上那块刺目的空白,努力的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小人儿,她刚才是如何看他的?

只要最后为国奋战一次,只要一次。

这一次他赢了,就可以一身轻松的踏上人生的后半旅途。

飞雨灰溜溜的躲回船舱,头晕涨的厉害,想是因为初登海上所以才有不适。

眼睛也酸的要掉泪,定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众生圣剑在她床榻上服帖的躺着,见她掩面跑进来,发出刺眼的红光,她耳中立刻充盈了它的啧啧嘲笑声。

“说你软弱,你果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块!窝囊!孬种!没用的废物!”

“住嘴!”飞雨捂住了耳朵,将圣剑狠狠摔在地上,哐当一声,“你是个无情的死物,你懂得什么?”

圣剑却跳将起来,长了脚般在她面前溜达来溜达去,将话语源源不断的输入她心中。“小丫头,别教训我!我年岁比你长的多,你们这些爱恨情仇我看了一百年多,早没什么新鲜!他不爱你了,他不要你了,接受事实吧。”

飞雨恼怒的瞪它,“为什么?”

圣剑冷笑着回嘴,“因为是我说的!还有,以后不许摔我,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你摔来摔去,咝……疼啊……”说完这话,它软塌塌的倒回了地面。

飞雨破涕为笑,蹲下身子将它拾了起来放在膝上,轻轻的抚摸。也不知道它哪疼,总之都揉揉就是了。她也疼,心疼,疼的说都说不出,却也不知谁能来帮她揉揉。

正想着,肋骨被圣剑用剑柄砰的撞了一下。

“喂!”飞雨狠狠捏它,“是不是找摔啊你?”

圣剑毫不示弱,“给本剑按摩,你这双粗手也太不知轻重了,捏的我越发疼了,赶明儿我去向风神告上一状,你以后别想好过!”

风神?那是什么?

不待她将疑问出口,圣剑之主抢先一步奚落她,“风、云、雨、雪,那三个都是人间难求的奇女子,怎就你一个是废物?”

飞雨忍无可忍刚想狠狠敲它一记,却听得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狐疑。

“……郡主?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对谁讲话?”

她惊跳起来,目瞪口呆的瞧着这出现在门口的俊俏年青人。只见他白巾束头,玉簪周正,身形窈窕如柳,眉清目秀似曾相识。再看两眼,她登时就认出此人是谁了,穿着打扮与言既如出一辙,又唤她为郡主,还能有谁?

飞雨叹了口气,掩饰道:“不是我,是个难缠的刁蛮家伙……”

圣剑登时心黑气闷,变出千钧重力压在她膝头,她愤然起身将它抛在地上,低低骂道:“死剑!”

年青人见这情景,更是脸色煞白,觉得飞雨是中邪了。

飞雨面色绯红,圣剑又装起哑巴来,一心一意做它的剑,舒服的瞧着主人被视为疯子。她正不知该如何解释,世玙却无意中为她解了围。

——船舱外,排山倒海的人声渐渐止了,那极富穿透力的威武声音充溢在天地之间,盖过了惊涛舞天的洪声,振奋人心。年青人衣袂一扬,转身提着衣摆微步走上木梯,然而心情急切是忍不住的,那双小巧的金莲险些让楞子绊倒。

飞雨赶忙跟上一步扶住他,不知不觉中亦跟着一起走了出来。

金戈铁马之间,唯有天朝皇太子的光芒,若神龙在野,华美如暾。世玙身骑骏马,右臂高高扬起,帝王剑指向不远处的天潮洋入海口。

修眉如剑,英目含威,他的眼神已是射出的弩箭,引领身后百万雄师,勇济沧海。

“我将带你们去的,是一个暴雨连天、风浪滔天的地方;我将带你们去的,是一个危机四伏、刀剑如影的地方。那个地方,充斥着沙石与鲜血,死亡的哀鸣凄惨的绝望。

太子吟鞭西指,敌忾之意气冲云霄。

“容我提醒,今天,此刻,你们被允许后退,你们被允许折返。你们有充分的理由惧怕死亡,谨守安宁,你们有充分的理由告诉自己,海盗只是时而骚扰,海上死去的将士与平民,都和安守宇内的你们无关。”

兵士们的胸脯都剧烈起伏着,双眼血红,下巴紧锁。

连站在远处听着的飞雨都觉激动的热泪盈眶。

世玙策马扬鞭,骏马的嘚嘚蹄声响彻天海,正如他在传达的雄心壮志。

“而若你们留下,从起航的一刻起,就没有回头!你们可能受伤,可能战死,可能葬身大海一辈子不能回到亲人身边。但我在这里告诉你们所有人,我们绝不接受被动挨打!我们绝不容忍自己的同胞被抢劫被屠戮!

“犯我天州者,虽远必诛!”

世玙用执鞭的手拔出了他的帝王之剑,剑指苍穹,如血沐宵。

“我的每一名将士,我以天朝皇太子的身份命令你们,奋勇杀敌!

“起航,前进!”

佩剑的汉军,持刀的瀛军俱将手中武器举向了天空。

一时间,这是一片由金铁利器和更加锋利的斗志编织成的丛林。

铁链被割断,钢锚被收起,汉军受了太子的鼓舞摩拳擦掌的准备前进,而瀛军却岿然不动,在等自家王的最后指示。

世玙也不气恼,掉马转头,居高临下的瞧着东方子昭。

此时,子昭才安然走出,右手不知何时已又握紧了那柄玉骨折扇。世玙那番感染人心的誓师,似乎只有他一人毫不为之所动。

他淡然下了指令,“都听到了,照着做吧。”

登时双军齐发,势如破竹。

激动一过,飞雨开始考虑棘手的问题了。她定定逼视着身边的年青人,唉声叹气。瞧那兰花指轻拈,纤腰如素,莲步微移的模样,即便穿了男装,她打量能瞒过几个人?

趁着主舰的将领们还未完全归位,飞雨拉着年青人走回船舱,按住对方双肩,哭笑不得的左右她。

“太子妃姐姐,你这是——唉……”

被识破的言湄佳颜通红,然而根本不自知的她还妄图继续掩饰,“姑娘想必认错了人,在下是言既军师的书童……”

谎话编的还算流畅,但这皓如凝脂的肌肤,那娇嫩纤细的双手,再加秀丽绝伦、柔心弱骨的容貌,谁相信有这么俊俏的男子呢?

飞雨八分好笑两分好气,忍不住取笑道:“还是别说是言既军师的书童了,这等美貌的书童……人家都要以为军师有断袖之癖、娈童之好了。”

言湄脸色又转青白,想找面铜镜自照,然而这是军舰,又哪里会有女妆什物?她四下找寻片刻,唉了一声无奈转头握住飞雨的手,“太子他定会把我赶回去的,郡主可否帮我?”

太子妃说着便微微屈了膝,大义凛然如将赴死。对言湄这样的贵族小姐来说,最大的牺牲莫过于屈膝求人,而她也做出了,只为能跟在世玙身边。

飞雨被逗笑,想想还是直言相劝,“战场是辛苦又危险的所在,姐姐你是矜贵的人,只怕受不住苦。”

言湄扬了头,倔强的不肯后退,“我知战场危险。方才太子的话,我句句听到了心里。但既然来了就不会走,即便身死,也是我的选择。我只想……每日能看到他,便好了。郡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回去的。”

飞雨无奈沉默,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比爱更坚强的缘由。“留下就留下,可姐姐还是告诉太子吧,好好与他说,他会懂的。”

言湄头摇的如拨浪鼓,“不会的,他会大发雷霆,然后不顾青红皂白派人送我回宫。郡主,你要怎样才肯答应我,不将此事透露给他人?”

她作势要跪,飞雨赶紧拉住了她,只得点头答应。点头是容易的事,但要藏这么个大活人岂是容易的事?

言湄秀眉微挑,知晓似的道:“我不会烦劳郡主许多,平日里都是跟军师在一起的,因为是……咳咳,书童。我只是请郡主保守秘密。”

倒也不麻烦,飞雨登时应允。不过,她仍是觉得言湄的乔装太容易识破,然而话正要出口,夜寐却自活板门优雅步了进来。她瞧见船舱中有个年青男子,登时立住了脚步,红唇微张,双眼媚丝乃出。

“可是稀客,阁下是言既军师的门生么?打扮都是一模一样的。”美人元帅饶有趣味的打量着眼前的俊俏郎君,调戏之心顿起,“本帅恰好就是少个美貌男子相伴长夜,军师果然考虑周到。”

飞雨唉声叹气的看着夜寐推开自己,纤手前探,似乎想掏一把“俊俏郎君”的下巴。

言湄已是目瞪口呆了,打死她也不信眼前的放浪女子是大名鼎鼎、百战百胜的光华元帅夜寐。而她自小养在深闺之中,连男子的挑逗也不曾见过,更何况是被个女子挑逗,只得一面懦懦的躲着,一面支吾几个不成句的字眼。

飞雨赶快挡下了夜寐的手,笑道:“夜帅误会,这位小……公子是军师的书童,来检视主舰的,这就要回去了。”

说着,手下不轻不重的推了言湄一下,叫她赶快回去找她哥哥。

夜寐闻言,兴致丝毫不减——送上门来的小白脸她岂有放过之理?“如此也甚好,小公子不急回去,跟言既那老头儿待着有何趣味?不如与本帅做伴,本帅喜欢的很。”话未落地,言湄颊上已被她结结实实的捏了一把。

近看之下,夜寐怔了怔,瞪大眼睛瞧着对面之人,好像失了语。

飞雨火大的使劲揉了言湄一把,后者这才惶惶的绕道跑上了木梯。

言湄方一落荒而逃,夜寐就不屑的斜眼睨着飞雨,“你帮她做什么?早晚会戳穿的事,到时太子少不得迁怒你,别说我没提醒你。”

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但见飞雨出面替言湄隐瞒,就没有说破。

飞雨眨巴着眼受她的数落,惭愧起来。正想着,忽有一名年轻的戎装男子入了舱室,额头饱满,面相贵气十足,剑眉横飞入鬓,双目迥然有神,十指俱握着紧紧的拳头,轮廓如壁立千仞。

他对着夜寐拱了双拳,通报道:“夙兴将军已检阅全军,奏请夜帅,可否鸣号起航?”

夜寐与飞雨交换了个促狭的眼神,对着他笑道:“乔抚少将,我难道不曾对你们说过,我如今只是个士兵?”

乔抚闻言,面上神色丝毫不改,头都不抬,“是,夜帅说过。那么,准予起航?”

夜寐点点头,很是受用。她同时指了指飞雨,道:“这位是瀛王的王妃,天海盟的领军人物,亦是我们的伙伴。你可带她去熟悉一下主舰?”

乔抚听到“瀛王”二字便警醒的挑了眉,上下打量飞雨,瞳中神色只是怀疑,却并无恶意。飞雨早知她的两重身份会带来诸多猜忌,倒也能坦然处之。夜寐是大气之人,不会帮她遮掩什么,一开始就开诚布公,不留任何话柄于人。

天朝皇太子手下有洋舰、碧舰、远舰三军海师,太子与光华军元帅同处远舰的主舰,亦是军舰中最为坚挺强劲的一艘。主舰的舱顶极高,舱底宽敞平整,装潢简单不繁复。

飞雨随着乔抚穿过一条阴暗狭小的甬道,直通一间十数尺见方的舱室,空明无物。木格的底随着海浪缓慢起伏,听得到汩汩的水声吟咏,如诗如颂。

乔抚道:“无论进攻抑或抵御之时,元帅手下的将领、副将及军士都会在此集结,听候差遣。夜帅已说过,她当王妃是她的副将。王妃须注意……”

飞雨以为他是在暗示自己要在需要之时跟着夜寐在此参军,连忙点了点下巴,以示自己随时听候差遣。

没想到这少将不苟言笑的收紧了双臂,接着道:“王妃须注意的是,远舰的军士们只忌讳两种人,一是女人,二是瀛人。所以王妃在这里不会受到欢迎,但也无需担心太多,因为夜帅之令我们是死都会遵守的。”看得出来他想保持礼貌,不愿冒犯飞雨,但语气中的轻蔑已将真意显露无疑。

“可我……”

“您是瀛人的女人。”乔抚慢条斯理,但不再矫饰任何一点礼数。他有些咬牙切齿——她知道他是在说,以汉女的身份嫁给瀛王,甚至更让人不齿,根本就是叛国。

飞雨一阵难堪,但什么也不反驳,因为她实在没有资格。她难过的看着乔抚少将频闪冷光的眼睛,心道,可夜寐元帅也是瀛人,也是女人,为何她不会受到轻视?

乔抚猜到了她的疑问,脸板的更加紧了,“请王妃不要胡思乱想,夜帅是夜帅,世上任何女人想跟夜帅相比都是不自量力。”他欠了欠身,“我俱是好意才提醒王妃这些。其余的将士们大概不会有我一半的友善。我言尽于此,王妃好自为之。”

话未落地,他已扬长而去。

飞雨立在原地,咬着嘴唇不想落泪,她断没想到自己踏进光华军的第一日已经被人冷眼相视,酸语相向。

“好无礼的小子,真想咬他一口,哼——”

飞雨右手手心有微微的颤抖,她不用看也知是圣剑被惹火了,摩拳擦掌的想跳出剑鞘去教训他一顿。她死死捏住它。

“你别冲动。我会让他们接受我的……一定会!”

飞雨曾在天朝后宫尝过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彼时是为那如花笑靥背后的冷箭而胆寒不已。女人大概天生是水滑的骨骼,即便心中恨的牙痒痒,面上也矜持着自己的涵养与气质,装得和气亲善就是功德圆满,至少大家面上好看。

而男人则全然不同,他们讨厌她,敌意就全写在脸上。白日里,她会随着夜寐一同参详军情,拟定筹划,然而人人都当她是抹凉气,装作没有看到她。这其实也没什么,但若夜寐临时有何事情着她去传达,她便要受尽折磨了。

无论她与谁说话,他们都当做没有听见。只是一卷寻常的军令诏书,她也要兜许多个圈子才能找到。光华军上下都是光明磊落的男人,不会自降身段去给一个小姑娘使绊子,但他们对讨厌的人是绝不给半点面子的。

唯有这等团结的军队,才有如此无往不利的战绩。

飞雨越是急着要问询什么事情,士兵们便越会故意在她走过来时转身背对,任她干着急。偶有一两个实在不忍心的想施舍她些话语,只要乔抚一个不快的眼色便不敢声响了。

在所有排挤飞雨的将士中,乔抚便是领头的一个,这年轻少将是天朝贵族出身。而天朝的贵族公子都如言既一样,最是讨厌瀛人。他是唯一一个与她说过话的,也是最嫌弃她的一个。

几日下来,她对每个将级人物都有了了解。

光华军中夜寐最得力的手下,亦是未来元帅人选的少将有两名——乔抚和阮康,他们俱是年纪虽轻却战功赫赫,在军中威信极高。

此两人昔日是天朝最高学府飞霜堂之武堂最优秀的学生,只不过乔抚本就是将门虎子,阮康却寒门出身。两人既是同窗亦是好友同伴,合作默契,从不会意见相左。

乔抚带头孤立飞雨,阮康便也同仇敌忾。两名少将不想给她好果子吃,她就只能认命吞下苦果。

向夜寐告状是绝无可能的,只会叫他们越发嘲笑她,认定她是没骨气的人。

而世玙就更如没影的人一般,眼下是他揽过大任的时刻,心中眼中都只有军情,两人即便见面亦只是参议军事时的匆匆一面。他尚不得闲好好照顾自己,如何能得闲照顾她?莫说照顾,他连注意也不能分给她一星半点。

时不时地,他会和从前一样微笑着柔声问她,“最近好不好?”

她每次都若无其事的答,“很好。”

而世玙也每次都放心的点点头,转身而去。他看不出,她倒心安一些,有时又狐疑的想——我的伪装技巧,有了如此长足的进步?

也好,也好。

海旅的第三夜,天潮洋忽降大雾,恰逢舰队驶到了一处暗礁遍布的海域,前路凶险。视野内尽是阴霾,为安全计,世玙决定放缓前进的速度。太子的军令下达之后,飞雨奉了夜寐之命去查看收帆情况。

乔抚已在指挥手下兵士收帆,八挂云帆高耸入天,雾气之大已致帆的顶部看不十分清楚。桅杆与缆绳交错上旋,收一张帆便需要五六人通力合作才能做到,因此甲板上人声鼎沸,交杂着对恶劣天气的诅咒骂声。

飞雨甫一现身,恶语就扑面而来。一个虬髯大汉傲慢的背过身去,声音却分毫不低,“我一早便说过……船上有女人,是定会遭厄运的!放慢前行速度,我们定会落在那帮子瀛寇后面了,也不知便宜了谁去!”

身边人亦对她投来了白眼,他们都认定坏天气是她这个女人带来的不祥。

乔抚闻言转头,面孔唰的一下青灰,直比浓密的大雾还阴冷。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飞雨面前,刚要下逐客令,却发现少女容颜专注,侧耳听着海上的动静。

悦耳的鸣声在远空响起,穿透浓雾,有如神祗降临九天。

飞雨听了片刻,晶眸发亮,喜悦道:“我们不需减慢前进速度了!”

乔抚高傲的耸直脊背,看她的模样活像面对的是个白痴。旁边士兵附和着少将发出了雷霆般的哄笑之声。

飞雨没有计较,纤指一戟,指向鸣声传来的方向,认真道:“你们听,是伊露卡的声音。它们可为我们领航!”

她记得那人曾说过,伊露卡会在浓雾中带领船队绕过暗礁,到达安全的地方。原来他带了他的伊露卡来征海,值此大雾之夜,瀛军的军舰定是靠它们领航在飞速前进了。那么只要汉军的船也随着伊露卡的鸣声前行,就可确保安全。

飞雨兴奋道:“是真的,伊露卡是极聪明的灵物,瀛国的商队四十年来靠它们领航,从未触过礁!”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不该提瀛国,更不该提瀛王。现在她不啻捅了马蜂窝,将自己陷入了麻烦。

乔抚一张玉面已经抽动的十分狰狞,四周兵士向飞雨围了过来,咬牙切齿。她依稀想起言湄曾义愤填膺的告诉她,汉人都是有风骨的。那么,汉军一定不屑受瀛人的恩惠。

“我只是想帮忙……”

“好了,王妃想什么,我等都明白的很。”乔抚粗暴的打断了她,下令手下军士集结,一同步下了甲板,“既然王妃想帮忙,就请将剩下的四张帆都收起吧。也让我等想起,王妃本是汉人,有双汉人的手。”

飞雨被孤零零的丢在甲板上。

夜深了,雾笼寒纱,月隐无声,繁星堕下了苍穹。天与海之间,一点光亮也无。仅凭军舰的几盏雾灯,能见的视野不足百尺。她能看见的,不过面前甲板上散落的绳索,和四张未收的帆,高过她身长数倍,要五六个男人才能收起。

而她,只有一个她。

干站着无用,她咬了咬唇,施展轻功跃上桅杆,将绳结一个个打开,收拢帆布,精准无误的系进绳结。因为帆底无人帮她拉紧绳索,这过程难于登天。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收了一张帆,前后耗费将近半个时辰,双手都酸痛抽筋。

在收第二张帆时,她脚不甚打滑,险些跌入海中。

气喘吁吁的爬回甲板,衣衫已尽被雾打湿了,黏黏的粘连在肌肤上,甚是难受。她发髻散乱的披在肩头,入鼻有咸腥的湿味。自从上了军舰,很久没有好好梳洗了,想必全身都是馊臭的气味。

飞雨终于忍不住,还是哭了。

哭归哭,事情却不能不做完。

她索性任泪水飘洒,边哭边把第三张帆收好,之后腿软的坐在濡湿的甲板之上,打算稍事休息再开始收最后一张。她闭了双目,伊露卡优雅高亢的鸣声却似乎到了身旁,对她唱着顽皮的歌谣。接着便是短笛泠声,是那人在吹笛,碎落的美玉,叮咚的珠瓒,悦耳净心。

那人在带领他的军队疾速前进,趁汉军滞后的时刻夺得先机。他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时机,赶在对手前面。

这时飞雨心中突兀的响起一个小小的声音,是众生圣剑,听上去十足残忍快意。“船下的那几只都细皮嫩肉,船上的那只也是细皮嫩肉。噫,本剑好久未尝生鲜血肉的滋味了,真想吃——”

飞雨猛地睁开眼,果然在那碧黑色的海面之中瞧见了素白的一抹舟影。

伊露卡跃出水面,亮银的鳍无光自明。小舟上的白衣男子如月皎洁,举眸望她的样子,如阔别了千秋万载。

真的是他?

只有他一人,没有军队守卫,只有他!

绳梯放下,瀛王从容的步上了远舰主舰的甲板。

上官浩枫出现在身边来迎接瀛王的一刻,飞雨才明白今晚子昭的登船是本就计划好的。而她事前没有知悉,可见是世玙直接对上官浩枫下达的指令,没有通过夜寐与夙兴。

世玙也不会料到她在这起雾的深夜独自留在甲板上。

子昭脚一踏上木板,就僵直了身子,不悦的瞧着飞雨的窘态。她知道,她这一身脏乱冒犯了他的洁癖。

子昭精通海上常识,一眼便看出她在做什么,神色霎时降至冰点。

飞雨雁眉遂蹙,挺直了后背,昂着头看他。

子昭微微颔首,颇是讥讽的嗯了一声,由上官引着走向内舱,只抛给身后的飞雨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请姑娘记住,你还冠着我的姓,别随便就给人作践。”

飞雨懵然许久,雾气隔着里衣侵入她四肢腠理、心脏肺腑,久违的痛感咬噬着她。他居然在对她说,别折辱了他的姓氏。

若非为了他的姓氏,她会在这里受人轻视欺压?

可只是为了一个姓氏,为何会受人轻视欺压?

她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

飞雨静立不知多久,忽有黑影飘动,无声无息的靠近她身边。伊露卡欢快的在军舰近旁游动,跳跃,似乎永不知愁。

上官浩枫独自将最后一张帆收起,重又回到了飞雨身边。她轻声道了句谢谢,转眸去看上官那墨玉般的双目,却发现它们幽然现了诡秘的紫光,就如那日在幽台宫中他被东方迟薰蛊惑着对她挥剑时一样。

然而紫光转眼就熄灭了,上官仍是上官,浓黑的沉到夜色之中,看不清轮廓。

上官浩枫静静道:“做一个与外族沾边的人,总是不易,只因人人痛恨与自己不同的人。他们讨厌你,不因为你不好,而因为你跟他们都不同。”

飞雨这才懂得了上官浩枫的意思。他身负驾休血统,却降生在汉宫皇族,大概也有过被轻视的痛苦岁月,而他是抱定这种信念才熬了过来吗?

她苦笑,“可……我有什么不同呢?所谓‘不同’,汉人中间也互有不同,瀛人中间也互有不同。如果因为‘不同’就不能和平,那么人与人之间,只剩战争了。到底怎样,才能达到永远的和平呢?”

上官浩枫突然勾了唇角,朝向大海,俊面上有不知是冷笑是苦笑的一丝软意。

“不知道。许多年以来,我已学会不问这么多的问题了。因为,无解。不问反而轻松许多。”

上官浩枫说完这些话,掉头返回船舱。

飞雨从身后唤住了他,“上官哥哥!”黑衣少侠顿住了脚步,她犹豫着问道,“可……你不会感到难过吗?别人因为你的不同而歧视你,疏远你,认为你是异类,你都不会难过吗?”

上官浩枫似乎在仰头观天,苍天空洞无声。他不知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半晌才答了话。

“我可以为太子和……另外一个人抛尽最后一滴血,但不会为不值得的人掉下哪怕一滴泪。

“刀剑或许能伤害你的筋骨,言语却不能。只要问心无愧,就不会为任何人的言语而难过。难过,是件浪费时间又于己无益的事。”

飞雨豁然开朗,就如同很久以前,上官浩枫教她剑法与剑心,鼓励她在战斗中为心爱的人挺剑而出。

他曾是她的师傅,现在,仍是她的师傅。

飞雨在这阴矮的苍天之下,静静自省。

天与海像个巨大的胡桃在慢慢被掰开,伊露卡激流勇进,划出一道银装剔透的刃线,正带领汉军军舰走出浓雾迷阵。

日出。

雾,似乎慢慢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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