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住院部到行政区,摸到副院长的办公室时,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庄柔敲门,没人来应。里面的确没开灯,身为副院长,估计他也不需要像医生似的彻夜值班,大概早回家去了。
她没办法,站在门口,盯着印有他名字的plaque。
梁以铮——
——她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不可思议的呆住了。
她熟悉这个名字,从14岁开始。
绞尽脑汁的回忆着5年前的梁以铮,与那个把她从星巴克带回妙仁医院的男人去比对,却无论如何对不上。
医生?
那样的一个刽子手,怎么会成为医生?
再次敲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一种感觉——他在里面,只是不作声响,任由她怀疑、猜测、焦急、无助。
就像他离开的这些年,把她的生活毁于一旦后离开,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她的亲情,友情,以及因为惧怕而不去接受的爱情,都是他留给她的烂摊子。
敲门,敲门,声音越来越高,走廊里阴暗的灯光随之摇晃,她几乎想把门捶碎。一直到手几乎断了,关节一跳一跳的疼,依旧没人应答。
五年后,这样意外的重逢,她由女孩变成少女,他由一抹模糊的侧影变成一扇沉默的门,只允许她对着虚无的空气质疑,责问,走投无路。
千惠在一旁的暗处看着这一幕。她知道以铮在里面,他扣下庄柔的手机就是为了让她找来。
她忽然很同情庄柔,想去安慰这个现在停止了拍门,平静的站在原地凝视“梁以铮”三个字的少女,想去骗她,副院长已经回家去了。但她不能,因为以铮命令过,不能让“老朋友的女儿”知道他派了助理跟踪她。
于是屏住呼吸,等着庄柔离开。
大概十分钟之后,千惠放心的走出了阴影,在感应器上按了几个数字,推门进去。年轻的副院长仍在黑暗中坐着,手攥成拳头放在唇前。黑暗中,他的轮廓依旧是亮眼的帅气,裹在了一种漂浮的忧郁之中。
“以铮,她走了……可以开灯了。”
“别开灯。”他厉声阻止了她。
千惠无言,不能自主的被他的情绪波动所感染。她忽然没来由的觉得,门里的这一个比刚才门外的那一个要伤心千百倍。
“她看到我的名字了?”
“嗯,看了好久。”
“……她有没有哭?”
“没有。即使是捶门最用力那时,她脸上也没有表情。她走的时候,我觉得她在笑,是一种自嘲式的笑。只是走进电梯时有些摇晃,电梯门关上的时候……她嘴角在抽动,还拼命眨眼睛。”
窗外传来外滩摆渡船的汽笛声。行政区大楼临江,身处繁华之地,不免吵闹。但整个妙仁医院的建筑结构很合理,住院部被保护在中间,隔音很好,患者绝不会被打扰。
“我明白了。”以铮又在沉默中栖身片刻才按下桌上开关。
宽敞的办公室顷刻光明四溢,堵塞着他的心胸,几乎让他窒息。
千惠知道自己该离开。以铮再次下命令时,声音柔软的让她对那个女孩起了嫉妒。
“去,让她睡个好觉。”
千惠有种感觉,以铮还想问更多的事,但任何让他焚心的消息都不及让她睡个好觉重要。
第二次观察报告,已经过了午夜12点。千惠照料庄柔睡下才上了36楼。以铮依旧在办公室等她。她又是郁闷,看来他真不打算回家了。一阵紧张的震颤,她仿佛回到了进妙仁医院的面试时,木桌后那个英俊倜傥同时咄咄逼人的年轻医生从第一面接触,就让她有绯色的紧张。
“刚才她从病房出来是几点?”
“大概9点05分。”
以铮想了想。“那么说,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我的办公室。从住院部6楼到行政区36楼,乘电梯的话怎么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
千惠全神贯注的描述。“因为她一路都是自己找,自己去看指示牌,自己去找电梯。尽管身边走过许多医生护士病人,但她没问任何人一句‘副院长办公室怎么走’,这才找了很久。”
以铮点头,他现在已经镇静下来了,不再伤感到几乎颓然。他甚至打开了电脑,用研究病例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千惠再次开口。“而且还有件事我觉得奇怪,一般病人想要做什么,第一反应都是按铃找护士,不会自己行动。Jack推测她的病史至少在10年以上,那么她一定住过很多次院,不会不知道可以随便吩咐护士。”
以铮避开跟庄柔从前生活有关的一切推断,下了结论性语句。“她极度的不喜欢跟人说话,而更喜欢自己行动,尽管那意味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达成目标。”
“没错,看起来是这样。”
第二天,更多的证据证实了以铮的判断。
千惠的观察细致入微,不负他的期望。他刻意将她安排在601病房,与那个病症要更重些,但活泼好动的女孩一起。这收到了预想中的测试效果。庄柔没有再来找过他,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小蕊早晨起的很早,拉开了窗帘。庄小姐明显不喜欢阳光,但她没有请求小蕊拉上窗帘,而且还是没有按铃,她自己从床上走下去,拉紧窗帘,然后回来继续睡。一个上午,小蕊都在进进出出,在病房之间窜门子。你知道那孩子从来不随手关门,庄小姐还是……”
“叫她庄柔。”
他极度不喜欢助手在说话时用词冗余。
“在每次她打开门后,庄柔都自己去把门关上,大概有十来次,简直是不厌其烦。难道她就不能跟小蕊商量一下让她随手关门?那么简单的一句话都不说。”
以铮嗯了一声,眉宇凝重起来。
千惠疑惑的嘟了嘴。“以铮,你觉得她是自闭症吗?”
“……不是。”
“我也觉得有些不符合的地方,”千惠自顾自的接下去,“我本来就一直觉得她是自闭。但小蕊兜了一圈回来,想起这个室友了,就去跟她说话。我以为她一定不会理睬的,结果她没抗拒,反而一边微笑一边跟小蕊交谈,还是个挺幽默健谈的人哪,所以我看不懂她了。”
以铮不语。十几个小时前她敲他的门时,他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将自己钉在椅子上,不去理睬?他还记得14岁时的她,很安静,安静的不让人知道她的存在,但随和,像个小洋娃娃,笑容保持的纹丝不动。
那时她就患有心肌炎了,经常住院。病了这么多年,她一定从小就被警告过不能碰酒精,尽量不碰咖啡因,不会不知道三杯加起来将近1L的特浓冰咖啡会要了她的命。
那天,他在星巴克里意外的注意到她,眉目依旧。可女孩子从14岁到19岁是一定会变的。他说不清她的五官是不是变了,身材是不是变了,只是一眼就注意到,小洋娃娃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在自杀,在那个阳光洋溢、人声鼎沸的地方,平静的喝下自己花钱买的毒药。
可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当初他不是确认了她幸福的活着,才安心离开?
“千惠,我每周五下午5点到8点有安排吗?”
助理小姐略微回忆了一下。
“有的,是……”
“不管是什么,另安排别的时间。下周开始,那个时间给庄柔。”
“约会吗?”她傻乎乎的问道,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以铮显然很不满她的迟钝,冷冷的笑,“杨助理,我有时真觉得聘用你是个错误。回病房去,把她的手机给她,顺便把Jackson找来。”
美国医生跨进副院长办公室时,四仰八叉的往沙发上一横,牢骚连天。
以铮笑笑,Henry Jackson医生是妙仁外科的第一把刀,大家都习惯称他为Jack。以铮在哈佛念心理学硕士时,他们是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搭档拿过州际网球双打冠军。对于Dr.Jackson,第一不用质疑的是过硬的医术,第二不用质疑的是过多的废话。
“梁,你得注意一下,别再让你那个助理生气了。问题在于,护士生气时都很性感,这太让正常的男人医生分心。”
这个智商200的美国帅哥很擅长利用他的金发碧眼和完美不带口音的中文勾搭中国女孩子。
像往常一样,以铮跳过他的开场白,直接发问。“跟我说说601的情况。”
Jackson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神色嘲讽。“尊敬的Mr.I-save-the-world-and-can't-help-enjoying-every-minute-of-it,你跑着送过来的那女孩,我告诉你,她没有生命危险。根本,没有。”
以铮愕然。不错,庄柔很安稳的告诉他,我没事。但他绝不相信她,何况那时她的心率已经要爆棚了,呼吸微弱的几乎消失,怎么可能没有生命危险?
“Jack,虽然主修心理学,但我不是没上过心血管基础课程,她那时的确情况危急。”
“危急,yes,我有说过她不危急吗?她使用了过多的咖啡因,”Jackson朝以铮点点下巴,肯定他的说法,“这确实对她的循环系统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我正在试着弥补。但,她没有生命危险,虽然只差一点点。这姑娘对自己身体掌控的很好,她想把自己弄进医院,但不想死。很悬,万一再过量一点,就真的难说了。”
不是自杀?以铮细细回忆着咖啡厅里对她的短暂观察——她看表,她与邻桌人搭话。事实上,她一定留心了他与那个外国人的谈话,同时推断出他是西班牙人,才自如的用西班牙语回答。这种高度关注外物的心理状态的确不是一个正在实施自杀的人会有的。
“……她很配合治疗,我治的很顺手。不过,自杀的人有很多,但玩火一样挑战身体承受极限,事后还这么轻松开心的人可不多。梁,我觉得在这个患者身上,你需要负责的比我需要负责的多。”
以铮腾地站了起来。怎么连他最好的朋友都在指责他?激动了几秒钟,他才发现自己是做贼心虚。Jackson不可能知道他5年前的事,他是在指出,庄柔需要心理医生。
“我很清楚这一点,你可以走了。告诉千惠,如果庄柔有访客,必须马上让我知道。”
601病房。
庄柔的确很开心,她刚刚与苏黎通过电话。走出病房,软底拖鞋摩擦着瓷砖地面,沙沙声响宁静悦耳。昨晚的论坛顺利举行,苏黎在突发状况中显示了超强的实力,凭临场的绝佳反应能力将一场濒临毁灭的论坛完全扭转为胜势。
董老师观览过后,久久,只说了四个字。
“无与伦比。”
现在,她可以专心应对自己的危机,不再连累朋友。
苏黎担心的问了她的状况,问她为什么不去校医院要跑去那么远的医院。她一时语塞,心道,因为怕你们找到我。
“没什么大碍,我今晚就出院回学校。”
“陆年羽说要去接你。小柔,要是他怪你的话,我拜托你……”苏黎一下子变得很严肃,“我拜托你跟他吵吵架,别总是给他‘冷冷的鄙视的眼神以及冷冷的鄙视的沉默’——我这是引用他的原话——其实你看他那个作威作福的样子,只要你稍微大声几句,他绝对老实。”
庄柔笑笑。“胡说,我哪敢鄙视他啊?叫他别来,我自己打车回去。”
“那你跟他说吧,我可不做恶人。”苏黎及时抽身而退,“对了,你这些日子身体一直很稳定,怎么突然就出问题了?”
庄柔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握着电话想了一会儿。听到那边不满的嘟囔了一声,她马上反应过来,看来自己又“鄙视的沉默”了,连忙解释。
“我也不太清楚,还等医生的报告呢。我先挂了,晚上再说。”
挂上电话,踱步到楼心大厅,她沿着窗户俯瞰妙仁医院如皇家园林般的花园。苏黎是她最好的朋友,两人性格不同,但相处很好。心脏还一阵阵的不舒服,但如果这是对她背叛苏黎的惩罚,也还远远不够。叹了口气,她必须用尽全力解决这件事。
这时,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庄柔瞥一眼来电显示,咬牙按下了接听键。这个人,绝对要给她冷冷的鄙视。
安璐赶来的很快。
笃笃的高跟鞋声音远远自背后响起时,庄柔回了头。
“骗子,你不守约!”
“我没有去参加论坛。”庄柔静然道,波澜不惊的面容与安璐的七情上脸形成鲜明对比。
“但你4点就通知了他们。”
“就算我6点通知,苏黎照样有能力扭转局面。你以为我不去论坛会让她手忙脚乱,”庄柔为自己的朋友自豪,“却没想到临危应变反而让她大放异彩。”
“够了!”安璐冷笑,“庄柔,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那把柄抖出去。”庄柔胃里一阵不适的翻动,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孤注一掷,“在开局就把底牌打尽,你以后还有戏唱吗?留着它,你还可以用来威胁我。”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安璐咆哮着。
庄柔咬了牙,将自己的心电图报告丢在她脸上。“打开它看看。安璐,我是在用命跟你玩这个游戏,你真想玩出人命来我随时奉陪。”
安璐被她突然的发作吓住了,捏着那纸心电图,张大了嘴。说到底,这场赌博就是在比谁更狠。庄柔看着她退缩,心下松了一口气。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震慑住安璐,缓一步棋,给自己时间慢慢思考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