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kson敲了敲桌子，从容不迫道：“这孩子是个straight edge——节制派。s和e是缩写，大写的X是他们的标志。Straight edge可是地道的made in America，我真是没想到，在大洋彼岸的中国，发现了一个年轻的straight edge信徒。”
以铮那个上午一直在和自己的思绪进行搏斗，竭力禁止它游荡到档案室去。最终，他败下阵来。于是走上几层楼梯，倚在门口看着庄柔一面在文件山和档案架之间来回穿梭，一面念念有词。
其实，从一件简单的工作中，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性格的侧面。整理档案，看似无甚玄妙的事，不同人来做，做法是不同的。有人只是直接将字母顺序调整好，而有人喜欢清空架子后重新码放。她是后一种。
以铮叹气，她不是一个修补治愈者。她喜欢全盘的清除再填补，也正是因此……她将他彻底放逐出记忆，强迫自己遗忘。
庄柔完全没察觉他在看她，或者是察觉了也不点明。
深秋已经很冷了，档案室内没开空调。但她终究是体虚的人，有汗珠渗出额头，每次弯腰去捡文件盒，再直起腰来都会头晕的摇晃一阵。
她抬腕看了看手表，于是他也看了下时间。
9点20分，她已经完成大半工作了。10点30分肯定能完成任务的。但她却明显急了，不再若有所思的自语，而是加快了穿梭的脚步。
“别急，慢慢来，你动作已经很快了。”他不得不出声劝阻，真要把她累坏了Jackson一定大动肝火，他决心不影响好朋友的100%好评率。
庄柔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门口看她。
“我没事。”她有点惧怕的看着他试图上前帮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请让我自己来，这样效率比较高。”
“弯腰再起来的时候别那么猛，你血管受不了的，缓一缓。”
他识相的松了手，站回原来的位置。她明显因为他在场而不自在，然而不再说什么，默默做事。一切完成时，是10点整。她很舒心的笑了，一瞬光彩动人。
在了解过straight edge之后，再结合她“早到半小时”的习惯，以铮在慢慢咂摸出一种带有中国学生特色的节制生活。她没有安全感，这是早就确定了的。给她规定2小时完成的工作，她会逼着自己在90分钟内完成。
“为什么2个小时的工作一定要在90分钟内完成？”
“习惯而已。”
以铮抱臂。“如果我给你定的时间是1个半小时，你会拼命用1个小时做完，对吗？”
庄柔想了想，再抬起头来很小心的观察他的反应，似乎怕他觉得她是怪物。“话说回来，即使真的1个小时就完成了，我也不会开心的，因为觉得应该一开始就把时间定的更短。”
他一时语塞。做心理医生的特点就是你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人，她说不上奇怪，但有点小纠结。这样的性格通常斤斤计较到叫人讨厌。
“所以不管完成还是没完成，你都不会开心。”他下了结论，“你太苛求自己了。而且你如果用同样的标准要求别人，他们一定会觉得你这个人不可理喻。”
庄柔对他的论断不以为然，但没有开口反驳。“还要做什么？”
以铮叹了口气，明明累成这样了还一刻都不想停歇。“休息一下吧。”
两人一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千惠不在，以铮没人可以指使去买饮料，于是自己掏钱从自动售货机里为她买了瓶矿泉水。她说自己除了咖啡只喝矿泉水。喝口水的功夫，她又开始背单词了。
“你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下？”
“轻微的体力运动之后进行脑力运动最好不过了，我不想让多分泌出的肾上腺素浪费掉。”她把单词本摊开放在膝上，认真默记。
他不再说话，注视起她的戒指来。
坐了大约一刻钟，以铮道：“好了，休息够了。”
何况，她哪里是休息？
“听Dr.Jackson说，你英语不错？”
“我想，还可以，过的去。”她平静的对自己的水平下了结论，谦虚的样子让他很想笑。表面谦恭，内心极想出风头。一个人在表白自己很普通时，其实是希望得到的是对方的赞扬，你其实不普通，很优秀。
他将水杯投入垃圾桶。“看来除了不可理喻外，你也喜欢炫耀。”
“我炫耀？”她显然不能接受这个评论。
他挥挥手，分析的有条不紊。“Jack的汉语水平比一般中国人都好，可你坚持跟他说英语；星巴克的男人跟我说英语，而你听出他有西班牙口音就跟他说西班牙语。小柔，你在不动声色的罗列能力。你内心很骄傲，表面却故作谦虚，不痛苦么？”
她跳了起来，果然是被刺到了软处。“我没有。”
在她真正发怒之前，他扯开了话题。“好了，说回我要给你的任务。六级过了吧？”
“嗯。不过，六级分数没有我期待的高……”她马上住口，怕他又借题发挥说她喜欢炫耀，“给我的任务是什么？”
“我有两篇文章需要你翻译。”
大概50页的文本，一篇英译中，是学术文章；另一篇是中译英，看起来是普通信件。以铮让她用千惠的电脑做，下了简单命令后，他转身走回了自己书桌后，一抬眼睛，她还站在原地。
“有什么问题？”
“你没告诉我要用多少时间完成。”
“不需要，你量力而为。”
“可是……”她紧咬嘴唇，找不出话来反驳。如果没有一个时限，她真的浑身不舒服。
其后的几个小时，庄柔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没有喝过一口水，没有去过一次厕所。她工作起来有种完全忘我的境界。下午3点左右，她完成了这第二项工作。
“不确定的部分我用蓝色标记出来了，其实……”她犹豫了一下，“如果你不急着用，我可以把排版再弄一下，让它更整齐一些。”
他迅速浏览了一遍英译中的文章，夸赞道：“不错。”
“可你没仔细看。”
“这是我自己论文的节选，我把它翻成英文，再让你翻回中文的，当然一看就知道水平深浅。”他承认了这个小玩笑。
庄柔丝毫没脾气，哦了一声，点点头。“那把你的原稿给我看看好吗？这样我就知道哪里翻的不对了。”
要么就是她的严谨态度很可敬，要么就是她实在太逆来顺受，被人耍了还一点都不介意。
剩下的两个小时，她完成了一些简单的检索、编号工作，获准离开时，是晚上5点钟了。这一天过去，她有点失落，因为被以铮毫不留情面的评价为不可理喻、让人讨厌以及喜欢炫耀。
真的总想出风头吗？
庄柔纳闷，一直以来都被形容为聪明、安静和谦虚。她从没想过，自己时常的抑郁是否正来自于这种不平衡。
她细细咀嚼以铮的话，居然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人要么外表和内心一样骄傲，要么外表和内心一样谦虚，都不痛苦。但如果内心骄傲，外表却硬逼着自己谦虚，就是最痛苦的事。脑海中那个叛逆乖戾的炽冰，就是这样来的么？玩一个游戏，只为证明她能做到。
庄柔懊恼，她不肯承认炽冰是她的叛逆型人格，因为她一直将平衡控制的很好……直到安璐出现。
以铮在治疗和工作中同时对她灌输着她从没想过的问题，引着她重新认识自己，但这究竟对现实有什么帮助呢？
现实就是，别再解释炽冰的成因了，它已经形成，而且带来了不能逆转的麻烦。
现在她要去一个地方，为的是印证自己关于“泄密者”的猜想。
刚坐上出租车，手机震动，她掏出来看。是苏黎的短信，兴奋不已。“小柔~~~老董刚通知，中美晚会我拿下了~~快回来，我们去庆祝~~^_^~~”
来的真是时候。
【4】她的监护人
庄柔要去的地方是水晶壶CLUB，恰好离妙仁医院不远。
这是她第二次来，上次是因为“夜炫”的节目总监许成幻告诉她，他在水晶壶发现了一个绝佳的声音，与炽冰的广播剧十分合衬。
她与许成幻一直以MSN和手机短信的方式联系，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合同关系，因此炽冰的文稿也完全免费的提供给许成幻。庄柔一直觉得这是个游戏，在双方都没有负担的前提下进行最好。
因此，她一个人来水晶壶，听这个名叫夏燃的少女歌手唱歌。很柔弱细腻的声线，适合炽冰作品的受虐倾向。那天她准备告辞的时候，夏燃一曲唱罢，从台上走下来，帮她买了一杯蜂蜜柚子茶。
“喝吧。”
庄柔诧异，她们似乎不认识。
夏燃见她惊讶，笑了。“别误会啊，我是看这里都是一对一对的，只有你，一个人听歌，怪可怜的。”她小心翼翼的问，“你是……失恋了吧？想喝酒的话我去帮你拿杯酒。”
庄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了一副怨妇相。但用苏黎的话来说，她通常的表情是每个人都欠她好几百万。
“不是。只是来听你唱歌的。”
夏燃很开心，声音有些甜酥。“哦，这样啊。那是听朋友推荐的吗？”
“嗯。”许成幻不能算是朋友，但何必费功夫否认呢？她去掏自己的钱包，想付钱后走人。这女孩的声音很好，她没有异议。
“你是学生吗？在哪个学校？”夏燃还在问个不停。
庄柔报了学校的名字，给许成幻回了短信，琢磨着找什么借口脱身。
“是T大啊，我表姐也在那里，传媒学院的，在你们学校蛮有名，说不定你认识。”
“对不起，我有事要回去了。”她将钱放在桌上，平静致歉。
夏燃有点失落，但不十分介意，只是把钱推了回去。“饮料你一口都没喝，给钱干嘛？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再来啊。”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躲到一边去接电话。
庄柔得空，走出PUB的大门，钱依旧给她留下了。
“诶，等等！”
她回头，少女歌手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瞪的大大的，衬上浓浓的彩妆眼影有些恐怖。夏燃上下打量着她。
“你不会……是炽冰吧？你一定是炽冰！许总说作者刚刚同意了，我可以去录音。”
许成幻的反应真是快。庄柔犹豫了片刻，点头承认。
与夏燃就是这么结识的。
庄柔已经知道，文艺部近期根本没有留学生的节目，安璐是撒谎故意去套Pascal的录音的。那么，她一定是事先发现了她的秘密。可这秘密到底是如何泄露给安璐的，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回想起来，夏燃的表姐——传媒学院，又很有名，似乎这个描述很适合安璐。夏燃知道她是炽冰，那么有这种可能是她告诉了安璐。
也不知是命运真有如此的巧合，抑或生活本来就是可笑的巧合组成的，庄柔到达水晶壶时，夏燃在，安璐也在。
真相大白。
小圆桌上摆着两杯饮料，夏燃是蓝莓冰沙，安璐是抹茶红豆。前者看到庄柔走进来，热情的挥了挥手。
“快过来。”夏燃拉她坐下，“真巧，上次跟璐璐提起你，我描述了半天后她说她或许知道你是谁。你叫庄柔，是吧？”
安璐刚开始时有些啼笑皆非，但很快开始冷笑，吸着她的抹茶红豆，看戏一样盯着庄柔的脸。“夏燃，‘炽冰’可是庄柔小姐的秘密，你别再跟别人说了。”
“哦，我知道了，这是我们三个的秘密。”夏燃顽皮的猛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但许总知道的哦？”
庄柔摇头，她没告诉过许成幻她的真名，没见过面，没通过话。两人遵守这种默契，合作才能圆满进行。
夏燃依旧热情。“我去帮你拿饮料。你好像不喜欢蜂蜜柚子茶啊，那喝什么？”
庄柔想和安璐单独谈，她隐隐觉得夏燃不知道关于苏黎的事。安璐心知肚明的笑笑，朝表妹道：“帮她拿可可朗姆。明明是酒，还要弄出个巧克力的清纯味道来，等到后味一出来就什么都揭穿了。她就喜欢这个。”
夏燃打个OK的手势，跑到吧台去了，完全没听出安璐的话外音。圆桌旁一时沉默，不远处一对情侣激吻着，女人在摸索男人的腰带，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声音。
安璐用吸管拨弄着杯中的红豆，深红圆点开始在浅绿液体中跳跃。“你比他们恶心多了。都是在公共场合传播性事，你还让晚晴去骂炽冰不道德，虚伪透顶。”
庄柔不动声色的接下了这句指责。“当初，只是想玩个游戏，证明我可以。”
她越来越觉得以铮对她下的所有论断都无比精准。
“是啊，游戏，都是这样的。”安璐搅弄杯子的速度更快了，她在生气，“对于你们来说都是游戏。你也是，苏黎也是，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就是吃饱了撑的要调剂一下生活才到处破坏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她是冠军我是亚军？凭什么中美晚会也要给她？”
看来安璐也得到了消息，才来找表妹倾诉。庄柔一时说不出“她比你更优秀”的话，很尴尬。吧台那边，夏燃似乎跟侍应生聊上了，完全忘了这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安璐停下了搅动饮品的手。
“当初考T大的艺术特长生时，只有一个名额，夏燃放弃了，让给我。她想做歌手，但试投了很多唱片公司都没有回音，于是就来这里唱歌。她说……希望表姐先站在舞台上，穿着美美的礼服，听观众的掌声，然后告诉她是什么感觉。这样……她会有希望，支撑着继续走下去。”
大多数人都要经历梦想被扔进茅房的痛苦，只有那些最坚定的眼睛，才会继续寻找哪怕一点点光明。
这时，一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盯着夏燃超短裙外面修长的腿许久，朝她走了过去。夏燃显然不喜欢被搭讪，转头要走，被男人拉住，继续纠缠。她一时挣脱不开，索性拿起吧台上的红酒起子，重重砸在男人的鼻子上。男人仰面倒下，恼羞成怒，抓过她扬手给了一耳光，响亮的声音在吵闹的PUB里都听的清清楚楚。
安璐起身跑到表妹身边。夏燃摔倒时头撞到了旁边的桌子，她在流血，有女人尖叫了起来。那男人还不善罢甘休，骂着脏话，随手牵过一只玻璃杯砸在她身上，猩红的液体淌了她一身。
庄柔也惊的站起身来，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下意识的贴着墙边走过去。夏燃额头上有一个不小的伤口，看不出深不深，安璐慌乱的为她止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