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然看不见在一旁的我,当他们说“木工道”这个名时,我心里便已知道此人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了,我忽然间顺着他们的语言之力来到木工道身边,我看见木工道是一位专注的人,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他在木作上取得的成就源自于专注学习与创新,他在情感上受到的伤痛同样是因为专注。
木工道童年时期便拜师学习木作技术,少年时期跟随师傅到汴京发展,汴京是大宋文化艺术最集中最繁华所在,木工道本是天分高积极肯学又能吃苦的人,二十岁出头时参加京城木作大赛,他的木作技术与创新能力,超出当时汴京城内木作高手们,获得贵人所赐“木工道”的雅号。
木工道内在的美学基因以及音律修养让他的俊美容颜与挺拔身材更具内涵与致命吸引力。
一个人一旦非常优秀了,也就容易遇上同样非常优秀的人。
木工道21岁那一年,官家(大宋皇上)要为太后寝宫新做全套家俱,让内侍省主管召了十来位京中有名的木匠师傅,木工道便在其中。
梦中的我看见大宋皇宫在汴京城内占地并不很广大,官家想要扩展皇宫,无奈紧临皇宫住家的百姓因为深谙天子脚边好赚钱的道理,怎么也不愿意搬迁,官家也不愿强民所难,便只得作罢了。
内侍省在皇宫旁边租赁了一个三进的院落作为临时皇宫木作院,门口也有兵士守卫,除了十来位木匠师傅,内侍省也安排了一些杂工帮手。木匠师傅与杂工们的三餐由宫里提供,晚间众人各自回家住,早间卯时三刻准时集中点名开工。
这批活全是用一色的檀香木,为太后做家俱物事既是无上荣耀,也是木匠生涯不可多得的发展机会,因此各位木匠师傅皆埋头苦干,制作上倍加精细。
有一日木作院里来了太后身边的几位宫女,说是看看木作进度,其中一位领头的宫女只15岁模样,穿着宫装,让小太监带着径直来到木工道面前,小宫女请问木工道可会做“能在天上飞翔一天的木鸟?”
这小宫女身材窈窕皮肤白皙,眼如点漆气质不凡,语气态度礼貌中透出机灵活泼。见她问,木工道便答道“会做”。
小宫女没再说什么,只站在一旁看着木工道做活儿,看了好一会儿,木工道只专注工作,也不知道她什么时间离去的。次日上午这位小宫女由内侍省管事太监领着来至木工道面前,宣读了太后口谕,让木工道放下手中制作,先完成诸般玩具。
木工道领命后接过小宫女手中画轴,上面是一些飞鸟,自行木人,精巧智力件,宫殿房屋小模型的积木等。小宫女说这是将来太后宫殿的摆设,可哄着小皇子小公主玩儿的。
木工道领命后,拿笔做了好些图纸与设计,然后向管事太监禀报,说这里面有些物件过于机巧,希望能拿回去一面研究一面做,说不准还可以再创新一些。
管事太监向太后宫里如实报了,太后宫里答应了,便让他自行挑选材料回家做,每隔半月报一次进度,限三个月完工。
三个月时间看似长,实则短,加之这些新巧玩具在制作上一点也不简单,更加马虎不得,木工道领命后便挑选了木料等回家做。
木工道与师傅在汴京城租了一个小院落,接到的木作活儿有的需上门做,有的就在这小院里面做,师徒的饮食起居也在小院厢房内。师徒早商量好,再做四五年攒些钱就回蜀中去。老人家恋乡土,木工道却是喜欢京城热闹与繁华的。
宫里这画轴上的木作活儿,看似小巧,却很需要花心思,木工道先是与师傅诸般商量设计,然后开始动手做,有的前后两三次反复才能做出自己满意的木作。
那位小宫女几天后就根据管事太监给的地址来到木工道与师傅居住的小院。小宫女说自己叫小昭,是奉命来看看的。小昭没穿宫装,像汴京城家境好的女孩儿一般穿着明快颜色的衣裳与轻巧靴子,梳着简单的发型,剪着齐眉的刘海儿,什么首饰也没用,只在手腕上叠戴着六七串纤细精致的漂亮手链,手链镶了好些米粒大的钻石与几个宝石雕成的漂亮小铃铛。
宫外的小昭活泼可爱,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前两次小昭来看木工道的工作进度,只是简单问问,在小院内看了看便回了,及至后来小昭三天两头就来看木工道的工作,说的话也越来越多,渐渐与木工道以及师傅都熟悉了,小昭还带一些水果与点心来,有时候师傅留饭,小昭也大大方方与他们一同用餐。
小昭也没有具体什么事,说是来看进度,其实就是来玩儿的,小昭不时问木工道哥哥很多天南海北的问题,木工道忙的时候就不理会她,她便找师傅聊天。
以师傅的人生阅历,不久即看出小昭是喜欢上了木工道哥哥,木工道却还未觉察,师傅也不道破,只是认真与木工道研究、制作。
木工道歇息时便拿出竹箫,一次被小昭遇见,认真听他吹完一曲“阳关三叠”。次日小昭来时手中多了一只竹箫,说这竹箫放在家里面也是发霉,如请木工道哥哥时常吹奏,这样还保养了乐器,木工道哥哥多吹几曲给我听算是回礼吧。
木工道见她说得恳切,便收下了。小昭送的竹箫看上去很普通,音质却是上上等。后来小昭来时,木工道便会给她吹奏一曲半曲的,渐渐的,他喜欢上美丽机灵的小昭。小昭问木工道哥哥很多事情,木工道都如实回答,木工道却不问任何关于她的问题,只是听她说笑,看她活泼可爱的模样。
三个月的时间过去,木工道带上两大箱子完工的精细小木作去皇宫木作院交差,内侍省管事太监验工后拿去太后宫内,最后回来的消息说,太后宫内很满意,内侍省便给木工道核算了工钱还给了太后宫内的赏赐。
小昭仍然时常来找木工道哥哥,有时候她穿男装与木工道哥哥一同去城内外好玩的地方玩,去看热闹,去观赏飞瀑,去听音乐,去看蹴鞠赛,木工道请小昭品尝很多好吃的东西。给小昭做小飞鸟,带小昭在城外山上放飞了几乎一天木鸟才落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半年之后两位年轻人已完全情投意合。小昭自称宫女,其实木工道已看出她不是宫女,哪有宫女能这样这么随便随性安排时间呢,木工道也不说破,很多事情他不敢多想,小昭也是,怕越早说破越早失去彼此。
有一日,木工道与师傅在院内做活时发觉有人隔着墙在观看自己,师傅是峨眉山还俗的道士,木工道自小跟着师傅学到的不仅是木作手艺,还有些强身健体的内在功夫。师傅眼神告诉木工道“只专注做事就行。”
接连几日皆有一双眼睛在后面冷静察视木工道,这几日小昭也没有来。
木工道一直努力克制不去问小昭的一切,什么事情他可以忍,只求小昭不受委屈。思念小昭时便拿出小昭送的竹箫,吹那些在小昭面前吹过的曲子。
小昭再来时,眼睛红红的,见到木工道哥哥什么也不说只不停流眼泪,他怎么也劝不了她,只得拿出竹箫吹曲子给她听。
过了许久,小昭止住眼泪挽住木工道手臂哽咽着说,木工道哥哥,我们以后相聚的每一天,都会成为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听见小昭这样讲,木工道心如刀割,可是他不能提出任何为难小昭的事,不能做出任何为难小昭的行为,克己复礼为仁。
这以后小昭每次来,皆有一些冷静的眼睛在暗处盯住一动不动他们,这些逐渐变成无形压力压在木工道心上。为了小昭,为了守护自己与小昭的心,木工道什么都忍住,忍在心灵最深处,在心里忍出了一块石头。
一日小昭来时,将一幅图给木工道哥哥,打开看时,里面画着木工道与师傅居住的这个小院,小院里面有房屋,桌椅,木栅栏,院子里有三个人,一个是师傅,另外两人是木工道哥哥与小昭。
小昭说,木工道哥哥,过些日子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请哥哥用积木给自己做出这一幅图,将来在很远的地方思念哥哥,就用积木一点一点搭出与哥哥在小院里面的日子,还有这只小木鸟,我想让它一只飞在哥哥与小昭身边。
师傅在一旁听得很不忍心便去了屋子里,木工道开始给小昭做积木,小昭在一旁用小炉子烧水烹茶,一会儿也拿着竹箫吹那些木工道吹给她的曲子。
为了不让彼此难过,两人还尽量微笑着看对方,木工道实在做不下去便放下工具坐在门前台阶上,小昭过来拉着木工道的手请求哥哥坚持做吧,不坚持做,自己走的时候就不能带着哥哥还有回忆走了。
木工道的心在滴血,做积木这些日子,木工道的头上竟然有了白头发,他那时只有21岁。看见木工道头上的白发,小昭愕然失声痛哭,她将扎好的发髻解开,木工道看见小昭散落在肩上的发丝中一根根白头发同样那么扎眼,她也只是15岁。
木工道不能流泪,他若流泪会要了小昭的性命,木工道默默替小昭梳好头发,将她的白头发遮在里面。小昭流着眼泪对木工道哥哥微笑。木工道心里石头一日一日愈加沉重。小昭要离开的前一日,简直瘦得形容枯槁,再没有一点往日精灵活泼的模样。小昭说哥哥,我以后的每一日都会慢慢回忆哥哥对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要慢慢回忆,才能过完漫长一生。
师傅在外面打听到小昭将嫁给大将军,婚后立即随大将军去郎延路戍边,不知何日能回来。小昭远嫁那日,木工道在城外官道一棵大树稍的浓荫里为小昭吹“阳关三叠”,一遍一遍直至远远地再也看不见小昭的婚车队伍。
这日晚间木工道回来后便开始生病,直到两月后的春分节,才逐渐康复,只是从此后不会说话了,郎中说是患了哑症。师傅心里明白,便带他离开汴京伤心地回到蜀中老家。
再几年,师傅老死了,木工道一个人偶尔接些木作活,又几年,为了师傅传下来的手艺不至失传,木工道便收了个小徒弟,堂姐带信请他来雍家做些活儿,他便来了。
在梦里,我又随着木工道来到雍家,这雍家唯一的儿子雍大官人刚成亲不到一年,他极其深爱新婚夫人雍娘子,雍娘子喜爱天文、自然、物理、算学等等,雍大官人就给雍娘子修筑了专门的实验房。
实验房在大官儿夫妇新房的后面,隔着一道青砖围墙与一些绿荫植物,围墙开着一扇小圆门,这小圆门平日锁着,从新房出来踩着青花石左转二十来步过了小圆门便可到实验房,大官儿请的木工匠人这日便带了工具到实验房里,所需要的各式木料大官儿已提前买好让人放在此处。人们进出走另一道门,从管家住的房间旁边经过,并不从大官儿新房旁边经过,实验房的木工声也不会影响到孕妇休息。
雍娘子此时已有身孕,全家人都很盼望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大官儿回来对娘子说匠人与诸般器物皆已备好到位,即刻便可以动工了。雍娘子对他说:“哥哥,还记得上次我向哥哥提到的木工椅?”
大官儿想了想,说:“娘子说是《梦溪笔谈》里面描述的,娘子若有图,我就给木工看,他是能按图做出来的。”
雍娘子很美,即使在孕期依然清丽不凡。
雍娘子说:“哥哥,我已将图描画在一张大纸上。”
雍娘子说着,起身去书架上将图拿过来给大官儿,大官儿打开,看见娘子用细线条描绘了一张椅子的各处结构,大官儿说:“娘子,这椅子看上去普通,怎么打开了却有这些结构。”他指着好几处问。
雍娘子说:“哥哥,这些便是沈括书中描绘的,书中是一幅组合图,我将图放大了分开描绘,匠人一看便知,只是,我自己又添加了几处结构,这却需要与匠人说明意图,匠人才可以按照设想与图谱做出来。”
大官儿说:“匠人木工道就在实验房里,娘子什么时间要去我便陪娘子去。”
雍娘子说:“哥哥现在陪我去好吗?”
大官儿便拿了图纸一手拉着娘子,开了小圆门去实验房,路上大官儿对娘子说请的这位匠人号“木工道”,是三妈妈堂弟,手艺好,只是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及至实验房,木工道已将各种用具收拾好,整齐放在偌大的木工桌上,这木工道30来岁,五官棱角分明,瘦高挺拔个儿皮肤黝黑胡子拉碴,一身灰蓝布衣挽着袖子,手臂结实有力,外面穿着耐磨材料无袖厚外套,木工道若好好修一修面梳理梳理头发,这也是极好万里挑一的人才。
木工道见了少主人夫妇便举手行礼,大官儿举手还礼,将手中图纸拿给木工道,他们放在木工桌上打开看,这位木工道虽然患有哑疾,可是人却极其聪慧,一看便知道少主人的意图,他对少主人点头示意,做个手势表示看懂了。
大官儿又说:“木工道,这图中的椅子有几处需要特别说明,我娘子指给你看,你须要仔细记下了。”
木工道点点头。雍娘子便走至木工桌前,木工道向后退了一步半站立,雍娘子取了头上一根纯银簪,用细的一头指着图纸上几处,对木工道仔细说明为什么要在这几处加这几个机关,这几个机关需要怎么个处置才能运行自如。
雍娘子讲这些的时候,木工道点头表示听懂了,木工道走至桌的另一端拿笔写了十多行数据,再给大官儿,大官儿拿给娘子看。
雍娘子仔细看了,说这些数据都很对,想来你是懂得了我这张图上要增加的几处有什么意图了?
木工道点头表示懂了,他还做了个手势表示说这几处增加进去很有益处,这椅子做出来用途也会增加。雍娘子点点头。木工道走至桌子另一侧,提了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两个字“沈括”。他将这两字拿在手中展示给少主夫妇看。
雍娘子见了,点头说:“原来你也是读《梦溪笔谈》的,那就好,加上刚才你写的这些数据,可见你是个明白人。”
木工道点点头,再做个手势表示自己很佩服沈括老先生。见他懂得自己的意图,雍娘子便与大官儿出了木工房。
大官儿问娘子:“不过是做一张椅子,怎么这图纸却象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