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朝转醒，已是翌日巳时。
她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梦！”
她似是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后，伸手便探进袖中。
然，两袖空空，她没有摸到那毛茸茸肉嘟嘟的小家伙。
“小梦！小梦！”暮云朝张皇失措，大声叫唤着。
就在这时，一道开门声响起，而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百里丘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他一身粉袍，满是风华。
百里丘手中捧着一个瓷碗，碗上正冒着白烟，药草的气味扑鼻而来。
“百里丘，小梦呢？”此时此刻，暮云朝心中所想所念，全部都是小梦，她的小梦。
百里丘在身前站定，勾唇轻笑，柔声道，“别担心，小梦由月前辈照顾着，它很好。”
听闻此言，暮云朝稍稍安了心。
而后，她开始打量起周身的环境来。
她身处一间内殿，身下是琉璃寒冰床，正散发着阵阵寒气，她这才察觉到刺骨的寒意。
暮云朝抱紧了双臂，脑中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
小梦欲保护她，最终却被月幽蝶所伤，昏死在她的胸膛上。
而后，为了给小梦报仇，她站了起来，意图与月幽蝶一拼高下。
再之后，月幽蝶向她演示了一套招式，以极轻极柔为根本，令她参悟了师父教授她的那套功法的第五式。
“月前辈现在何处？”暮云朝问着，作势就要下床，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小梦与月幽蝶。
百里丘却伸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摁回了原处，笑道，“先将这药喝了，我再带你去寻月前辈。”
暮云朝听后，一把夺过百里丘手中的药碗，倒头便喝。
阵阵苦意蔓延，暮云朝却连眉梢都未曾抬起半分。
所谓良药苦口，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云朝，你觉得身子如何？可还有不适？”百里丘面上尽是柔情，眼底却溢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哀伤。日后似这般二人独处的时机，怕是会越来越少。
将药饮尽，暮云朝轻轻点头，“月前辈虽将我打成内伤，之后却也替我逼出了胸腔内的淤血。而后又在这寒冰床上睡了一觉，我的身子已无大碍。”
见她如此说，百里丘稍稍松了口气，遂带她出了内殿，向外走去。
大殿门一开，日光照来，刺得暮云朝双目生疼。
她蹙眉，低声问向身侧的百里丘，“我睡了多久？”
“不久，一个日夜罢了。”百里丘回。
渐渐地，暮云朝适应了这般强烈的光照。
但闻花香怡人，阵阵扑鼻。
暮云朝向外望去，入眼便是那座高高耸立着的玉像，其上女子柔情似水，乃倾城绝色。
而后，在那片花海中，暮云朝瞧见了一抹曼妙的火红色身影。
火红色的身影与火红色的花海相融合，一切竟显得这般美好。
可一切，却又显得格外孤寂。
女子置身于花海之中，身子曼妙，令人挪不开眼。
可她却似独自忍受着千百年的孤寂与落寞，令人心颤，令人心疼。
暮云朝抬脚，缓缓向她走去。
当她踏上那片火红色的花海时，竟觉鼻头一酸，泪水霎时盈了满眶，却是莫名至极。
生离死别，虞美人。
缓缓走至月幽蝶身后，望着她寂寥的后脊，暮云朝的眼角竟流下了两行清泪。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月幽蝶自是察觉到了暮云朝的靠近，她却不曾转身，亦不曾开口。
二人便这般默立着，一前一后，各自伤神。
良久之后，暮云朝的情绪终有所稳定，她深吸一口气，轻声开了口，“月前辈，多谢您教导之恩。”
“你若天资愚钝，自是如何也参不透。”身前女子的声音仍是那般柔和，有如天籁，“你不必谢我，若当真要谢，也该谢那个早已逝去的人。”
这已是月幽蝶第二次与她说出这样的话语，却不知所为何意。
暮云朝正疑惑间，月幽蝶缓缓转了身，她怀中抱着犹在熟睡的小梦，却似抱着珍宝一般。
将小梦塞回暮云朝怀中，月幽蝶眼底闪过一抹不舍，转瞬即逝。
“可有人与你说起过，你与玉风，当真是像极了。”月幽蝶柔声问道，她的目光透过暮云朝，却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不曾听闻。我乃一后生晚辈，如何能与玉风前辈相比？月前辈莫不是看错了？”暮云朝摇头，轻笑道。
她其实是想说：我乃一黄花大闺女，如何能与玉风那个男儿相像？
月幽蝶却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我所言，乃你二人性子相像。你有着与他相同的坚韧不屈、嫉恶如仇；你与他一样，天资聪颖，乃世间罕有的惊世奇才；你更与他，拥有同一个契约凶兽。”
“契约凶兽？”暮云朝一惊，却是下意识垂眸看向怀中的小梦。
与此同时，百里丘、左丘、孟泽霖三人在倩儿的带领下，也缓缓踏上了花海。
听见“契约凶兽”四字时，孟泽霖的神色蓦然大变，他盯着肉嘟嘟的小梦，半晌合不拢嘴。
“它……它，它该不会是当年的‘灭天’？”孟泽霖大骇，上下牙床直打架。
“正是。”月幽蝶回，无半点迟疑。
所有人似是都了然于心，却唯有暮云朝与百里丘二人，仍是一头雾水。
月幽蝶转眸，望向远方。
她神情苍茫，似在追忆往昔。
“传闻远古时期，一位高人以三千八百零七味药材养育一只幼兽。他将幼兽封于青石之中，每日以火、冰炼之，再以其自身雄厚的内力相辅，经由五十载又三月的漫长光阴之后，却迟迟不见幼兽孵化。他以为幼兽早已死去，一时气火攻心，吐出三大口鲜血来，却不慎走火入魔……”
月幽蝶的声音太过轻柔，以至于她讲出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来，却全然不会令人觉得不适。
“谁曾想，他的鲜血沾染至早已变了质地的玉石上，竟令玉石逐渐破裂，自其内钻出一只粉色的幼兽来。幼兽五官俱全，却偏生没有尾巴。可它一开口，吼声震天，方圆百里再无活口。那高人大喜，以鲜血饲养幼兽，万般宠爱。只可惜炼制凶兽已耗去了太久的光阴与心血，他未能多活几日，便死去了……”
“他死后，凶兽似是出于本能，回到了玉石之中。而后千年万年，只要有鲜血滴在它的身上，它便会苏醒，守在那人身边，却忘却了过往的一切，重新生活，直至那人死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凶力也渐渐消退，它不再是最初那个一张口便能令万物皆亡的可怕之物。却又始终守护在令它苏醒之人的身边，世世轮回……直至玉风发现它，为它取名‘灭天’！而它的身世与过往，却是玉风在零零碎碎的线索之中，做出的猜测。”
听着月幽蝶的讲述，暮云朝的一颗心，扑通乱颤。
“月前辈，您是说……小梦便是那凶兽‘灭天’？”暮云朝惊问出声，却是如何也不能相信。
小梦它生得这般可爱，虽不知究竟是何物，却始终本本分分睡它的大觉，从过做过坏事，又怎会是远古凶兽？
“世世代代的轮回，它的力量早已所剩无几。如今它尚且年幼，发不出声响。待日后它长大了，你自会领略到它的力量！只是每过一世，它的力量便会削弱几分，若仍如远古时期那般，那这天下将永无宁日。”
月幽蝶复又望向小梦，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还是如从前那般嗜睡。”
暮云朝身形一颤，仍是无法相信月幽蝶此言，不禁喃喃低语，“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
月幽蝶忍不住伸手，抚上小梦柔软光洁的毛发，却道，“它虽不复当年凶力，可威严仍是不容侵犯！暮姑娘，你请仔细回想，自它出现后，你身边可再有过任何动物？无论飞禽走兽，可还有任何动物敢接近于你？”
月幽蝶的发问令暮云朝大惊，望着她万般笃定的目光，暮云朝的一颗心颤了又颤。
她记得，青禾江上，陵音门山林之中，鳄鱼群与蝙蝠群不知何因四下逃窜。彼时，小梦尚未出世。
而之后，祝阳羽的毒虫，墨魂谷长老的毒虫与蝮蛇，更是半点不敢靠近她，仿佛她是个万般可怕之物。
先前她也曾万般不解，不明因由。
如今，她却是懂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小梦的功劳。
因为它乃一介凶兽，曾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它的威严，自是不容侵犯！
暮云朝曾冥思苦想，也想不通透这小梦究竟是何物。
如今她终于知晓了小梦的身世，心中却万般不是滋味。
不是因为它的凶，亦不是因为它最初五十载的悲惨遭遇，而是为它这千百年来的执着，而心痛。
世世代代于它而言皆如转世重生，它守护了一个又一个的主子，却也忘记了他们。
暮云朝不知它究竟有过多少个主人，不知它这般的守护又有何意，却知那些过往历史中，从未有书册将它记载。
就连它的身世，也是玉风前辈耗尽心血查得，却必定会有所偏差。
它世世代代轮回，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又一切，心底可曾有过空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