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一个有卫兵把守的洞口前,威尔斯让到旁边对肖恩说:“主席,就在里面,我在外面等着,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随时叫我。”
威尔斯的话让肖恩的心里略微产生了一丝不安,但还是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一道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吱吱地滑向中间,之后嘭地关上了。肖恩突然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到了另一个世界——活着的人都不想去的世界。
这不是上次那个山洞。这是肖恩的第一反应。这个山洞有一个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很高,两边的石墙上挂着几盏昏暗的壁灯,在甬道的尽头,隐隐看见有一扇紧闭着的黑色金属门。甬道中很静,只有肖恩的脚步声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远近回荡。肖恩走到那扇金属门前,迟疑了一下,抬手去按旁边那个绿色按钮,刚一触碰,就像突遭静电似的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道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从中间向两边慢慢滑开,一个光线柔和的石屋出现在肖恩面前。石屋显得很空旷,四壁和屋顶都遗留着开凿的痕迹,地板上只有三件器物,一件是冰棺,被竖放在左边的角落里,棺盖已开,里面空无一物;一件是一把转椅,转椅上背对大门坐着一个披散着灰色头发的人;还有一件也是一把转椅,被放置于那人与大门之间。
看到这般光景,胆子再大的人也免不了会产生恐惧。好在肖恩已经有过与父亲接触的经历,尽管脊背阵阵发凉,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我知道你会来,坐下吧。”一个令人胆寒的声音从那个背影中传出。
肖恩已经别无选择,他跨前两步,面对那个背影坐了下来。
那把转椅慢慢旋转过来,一张长满胡须的脸清晰地呈现在肖恩面前——帕格纳竟然活了!他看上去气色不错,浓密的胡须盖不住脸上的生气与活力,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把右手中的程序控制器转到左手,腾出右手伸过来握住了肖恩的手:“肖恩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你害怕吗?”
肖恩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温热柔软、敦厚有力:“我害怕什么呢?一晃眼就快五十年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有精神。”
“你不是也没怎么变吗?我们看上去都没怎么变,可是地球却变了,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肖恩叹了口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帕格纳却接着说出了肖恩想说的话:“我知道你是为‘涅槃计划’来的,人类总算在歧途中醒悟过来,要走正道了。”
“是啊,人类在歧途中迷失太久,终于在绝路中回过头来,现在回头是不是已经晚了?”
帕格纳轻轻摇了摇头:“不晚,还来得及。”
“人类还得感谢您啊,没想到您就是人类在这个末世中的先知和指引者。”
帕格纳谦逊地摆摆手:“你高看我了。四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看自己的,我也曾以人类的救世主自居。现在回头去看,我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我甚至差点把人类带上绝路。怎么说呢,当我进入现在的状态之后,我才看清这一切的背后早有因由,我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早有因由?顺势而为?”肖恩一时有些迷糊。
帕格纳没有理会肖恩的疑惑,自顾自说了下去:“人类一直认为自己走了一条正确无比的道路,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到牛顿、爱因斯坦,再到普朗克、莱茵斯特……他们都过于专注于对外部世界的观察与探索,他们穷极一生都想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真相,他们相信仅凭人类的大脑就可以找到宇宙和生命的终极秘密。殊不知,他们一开始就错了,他们一直在做着缘木求鱼、舍本逐末的事情,他们不明白生命存在的形式是阶段性的,也是多样性的,人类以肉体的形式存在只是人类生命延续中的一个阶段,他们无法想象人类生命还将以另外的形式延续,就像一只毛毛虫绝然想象不到它的未来会是一只漂亮的蝴蝶那样。人类已经临近蜕变的前夜,破茧成蝶的那一天就要到来……”
帕格纳的话像一台安在肖恩大脑中的问号生产线,一连串的问号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问号实在太多,在肖恩的大脑中一时间造成了拥塞。
“我知道你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帕格纳抬眼看看神思恍惚的肖恩,“但我现在不想一一作答,你再去看看你父亲留下的芯片吧,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可以从中找到。”
“可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白噪点和白噪音啊。”
“你早该想到的,那白噪点和白噪音是宇宙诞生之初遗留下来的微波背景辐射,那白噪点就是一本无字的天书,那白噪音就是一曲没有音阶的天籁,你要慢慢去看,慢慢去听,你慢慢就会从中看到影像,听到声音,那影像和声音,就是为你打开一切真相的那把钥匙。”
“好的,我会去看的。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那个‘涅槃计划’……”
“你只需在人类最后的七天里做好你应该做的事情,至于‘涅槃计划’,在第六天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好了,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好吧,打搅您了。”肖恩站起来向帕格纳鞠了个躬,躬身向门口退去。
“等等。”帕格纳又叫住了他,“有一个事实须得告诉你,小月就是信子,信子就是小月。”
“您能告诉我这其中的缘由吗?”
“你自己慢慢去领悟吧。”
“那我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她还会醒来吗?还有我父亲,他的情况你也应该知道的吧?”
帕格纳不再吱声,那双一直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肖恩走出山洞,不去理会威尔斯的询问,只说了一句“一定把这里守好”,就朝母亲的病房走去。看着母亲安详熟睡的样子,肖恩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他感觉母亲的额头滑腻而冰凉,像是吻在了一尊了无生气的蜡像上。肖恩心里明白,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亲吻自己的母亲了,在这一吻之后,他们母子之间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他也不会再把这尊蜡像似的躯体视作自己的母亲了。因为母亲的意识早已离开了她的躯体,她已经飞到了她该去的地方,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归宿……
当肖恩的飞车飞回家乡的城市时,这个一直以夜景著称的山城又是一派灯火辉煌的景象。肖恩把飞车悬停在朝天门上空,试着以一种神祇的眼光俯瞰下面的芸芸众生。只见在星汉灿烂的渝中半岛上,无数的各色飞车在江面和街道的高楼间川流不息;在朝天门广场和解放碑商圈的大街上,成千上万的人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一般来来往往;在那流光溢彩的江面上,一艘艘豪华游轮鼓乐喧嚣、歌舞升平……
这幅末世中难得的景象让肖恩的内心充满了悲悯,同时又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难道这几十年来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幻,而只有眼下的一切才是真真切切的现实?难道这个世界不会再改变,它定会像朝天门前的江流一般奔流不息?
肖恩回到老宅的家中,信子(小月)正坐在床上发呆,小小月已经在她的身边酣然入睡。肖恩走到床边坐下,正想说话,手腕上的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是威尔斯打来的。肖恩预感到有事,赶紧接通音频,只听威尔斯在电话那头向他报告:“主席,刚刚接到消息,薛定谔号将于七天后返回地球。”
信子?真正的信子就要回来了!刹那间,肖恩的内心百感交集。
肖恩关上房门,等纠结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才又把父亲留下的芯片找出来插进床头电脑的插孔里。
但无论他怎么看,他看到的仍然是满眼的白噪点;无论他怎么听,听到的仍然是满耳的白噪音。
53、
在一间敞亮的教室里,一位漂亮的女老师指着电子黑板上显示的太阳大声念道:“太——阳——”
十几个背着手端坐于课桌后的孩子跟着念道:“太——阳——”
老师又让电子黑板显示出月亮,指着月亮大声念道:“月——亮——”
孩子们跟着大声念道:“月——亮——”
老师变换着太阳月亮教学生们一连念了十遍,然后把坐在第一排的小小月叫起来:“小小月,老师指,你来读,好吗?”
小小月木然地望着老师,等老师指着太阳的时候,她念道:“太——阳——”
当老师指着月亮的时候,她念道:“太——阳——”
老师无奈地摇摇头,走到教室门边对站在那里的肖恩和信子(小月)说:“实在抱歉,我没办法教会她。”
肖恩安慰她说:“怎么能怪你呢?这是孩子们自身的问题,你已经够努力了。”
“是啊,我确实尽力了。但看到那一双双无邪的眼睛望着我时,我真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多乖的孩子啊,一个个漂漂亮亮的,他们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是谁把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的?他们多无辜啊!”
“你不用急,我们作家长的都不会怪你们的。”肖恩继续安慰她说。
“可是,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了,我们学校就有上百个,每个学校都有相当大的比例。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好多学校都在呼吁政府和社会都来重视这个问题,把其中的原因找出来。”老师越说越急,恨不得教室里的孩子都马上变得聪明起来。
肖恩很想把造成“无脑儿”的缘由告诉老师,但怕她无法理解,因此最终还是没说。
肖恩和信子(小月)与小小月告别,他们举手挥挥,小小月也跟着举手挥挥。
这是肖恩第一次到学校看老师给“无脑儿”上课,尽管事先有所预料,但还是颇为震撼。
离开学校,他们又到城里的家中去了一趟,看到这个与年轻时的信子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家,肖恩心里不禁有些彷徨,如果老年的信子真的能在这里与中年的肖恩重新相聚,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呢?到时候,身边的这位年轻的信子又会是谁?
正当肖恩内心彷徨之际,威尔斯又打来一个电话:帕格纳失踪了!
当肖恩第二次走进存放帕格纳冰棺的洞窟时,展现在他眼前的只剩一个空空如也的冰棺和两把没有坐人的转椅——帕格纳连同他手中的程序控制器不翼而飞。
肖恩把失职的威尔斯骂得狗血淋头,勒令他在三天之类把帕格纳找回来。
从现场的情况分析,帕格纳应该是被人劫走的,几道铁门大开,守卫的联盟卫队队员都昏倒在地。
肖恩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连夜商讨对策,动员一切力量查找帕格纳的下落。他还把命令直接下达给FT现任总裁玛丽,命令她调动FT在全球的所有力量进行搜查。
肖恩明白帕格纳的失踪对人类来说有多么致命。在六天之后的2264年9月25日,也就是帕格纳在那个石窟中对肖恩说的“七天之后”,将是新的“涅槃计划”开始的日子,那一天恰好是中国的中秋之夜,一轮满月将从东方升起。肖恩终于醒悟帕格纳为什么要把人类的终结之日定在那一天,那一天是他可爱的女儿克莱尔诞生的日子,看来他一直没有忘怀自己的女儿,他要把那场在2218年被终止的演出来一次成功的补演。可是,帕格纳失踪了,那个程序控制器也不知所踪,缺了演员和关键道具,这场人类“涅槃”的宏大戏剧还能否上演?如果还能上演,在失去帕格纳控制后的“涅槃计划”又将变成一场怎样的闹剧?
在随后的几天里,肖恩只有用连续开会的方式来自我安慰。威尔斯天天哭丧着脸,汇报的都是一些毫无价值的信息。玛丽也在全球飞来飞去,但还是找不到帕格纳的任何蛛丝马迹。坏消息却一个着接一个:北欧的几个国家向国际联盟提出了整体迁徙的申请,原因是零下六七十度的低温让他们难以在那里继续生存;由行星推进器点火造成地幔动荡的后遗症正在使喜马拉雅山脉整体塌陷,塌陷速度呈明显加速趋势;太阳表面的黑斑继续扩大,太阳能量输出继续下降,有科学家探测到太阳内部有能量异常消耗的迹象……
在“第七天”到来前的最后一个下午,肖恩组织召开了由各国国家元首亲自参加的国际联盟大会。肖恩本想通过这次会议再一次凝聚人心、集聚力量,把全人类的意志都集中到战胜目前面临的困难上来。但现实的情况却让他悲哀地看到:在绝境面前,人类是一种多么自私,又多么缺乏智慧的动物!他们根本不可能站在一个全局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们仍然只考虑自己或自己所在圈子的利益,为一些根本惠及不到未来的眼前利益锱铢必较、争论不休,就跟一群死到临头的强盗还在为分赃不均大吵大闹一样可笑。
会场很快失去控制,变得比自由市场还要热闹。
肖恩呆呆地坐在主席台上,满目萧然,一脸绝望。他知道他已经无力控制眼前的残局,人类上演的闹剧正在接近尾声,已经到了快谢幕的时候。人世间的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江湖恩怨、血腥厮杀、权力争斗、王朝更替……都将在接下来的某一个时刻烟消云散!
偌大的议会大厅很快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一位面含微笑的男人向肖恩走来。肖恩一眼认出了他:“盘桓博士,您还有什么事吗?”
盘桓双手一摊,似笑非笑地说:“这样的时候还用有什么事吗?我只是想再看看你,顺便聊聊。”
“行啊,到我办公室聊吧,我还想泡一次龙井茶。”肖恩走下主席台握住了他的手。
“不用,就到旁边的露台上吧,我想再看看曼哈顿古老的夜景。”
他们几步来到露台上,趴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聊起来。
盘桓指着东河两岸灯火辉煌的高楼说:“四百多年了,人类曾经把所有的豪华,所有的奢靡,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梦想以及所有的阴险和所有的欺诈都赋予在这块弹丸之地上,让这里成了世界的中心、欲望的洼地、犯罪的摇篮……才短短四百多年,在这里上演的喜剧悲剧闹剧通通都要黯然收场了。人类真正的表演也才四五百年,想不到谢幕的日子会来得那么快!”
“是在为人类感到惋惜?还是自己有什么不甘心?”肖恩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