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梦似幻,让人如癫似狂。
——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9
纽约这座城市总有着让人寻不尽的秘密。斯科特如梦般地对我描述了曼哈顿,对我说了百老汇、竞技场和宏伟的哥特式伍尔沃斯大厦——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在斯科特的描述中,这座城市是有灵魂的,似乎是一部自成的法典。我还未预备好面对自宾夕法尼亚车站下车后将会迎来的一切。
我和玛乔莉昨天夜里走过了旅途的最后一程。我们的隔间内有着宽敞的卧铺,可我仍做了一夜奇怪的梦。在那个最清晰的梦境里,我能够飞翔。我从宽阔的田野上滑翔而过,田里淡紫色的印度烟草们不停地念着“北美山梗菜”,像是怕我错过植物学考试。我越过奇高的青松,它们用最轻柔的抚摸擦过我光秃秃的腹部和胸部。若想要向上,我只需要伸长胳膊站立起来,再弯下膝盖让自己弹起来。小小的弹起之后我便获得了自由。环绕着我的空气暖洋洋的,如沐浴一般让人感到抚慰。
第二天早晨,我没头没脑地醒来,全然没了方向感。而这种丧失方向感的状态长久地持续了下去。
火车隆隆地驶过哈得孙河,停在了宾夕法尼亚火车站。由于火车在新泽西的某处延误了三小时,我们到站时距离婚礼只剩下一小时,已经错过了和斯科特一同见牧师的时间。
一下车我们就进入了一间巨大的、罩着玻璃顶的站台,阳光透过玻璃,自头顶倾泻而下。我们因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一动也不敢动。我们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乘客。眼前的钢桁架一直爬升到头顶的玻璃镶板上,直冲向碧蓝的天空,让我瞠目结舌。这玻璃天花板少说也有上百英尺高,被整齐地分割成拱形钢架与矩形窗格。蒙哥马利也有些引人侧目的建筑,但它们没有哪个能与眼前的相比。
我仍呆呆地盯着头顶,用手拉了拉玛乔莉的袖子。“今天吃早餐时,你有没有见到一些标有‘来喝我’的瓶子?”
“我没见到什么瓶子——噢,你是说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一样吗?”
“嗯,”我环顾四周,“我打赌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一定藏着只白兔。”
“这儿像个巨大的温室。”
我叹了口气:“这地方像是天堂的储藏室,你难道不觉得只有天使才能将这地方建造出来吗?”
我们随着最后一波同行的乘客上了楼梯,来到中央广场。在我眼前展开——不,应该说是爆开的是我从未见过,也未能想象到的最大的中庭。到处都是钢铁、玻璃和拱形……看不见尽头的天花板几乎大到足够装下一个小镇。这地方华丽而宏伟,让人目眩神晕。
“我头顶上的发条正在飞速旋转,都快要弹开了。”我说。
而玛乔莉只是点点头。她很快便恢复镇定,握起了我的手。“应该让‘亲爱的’和纽曼来接我们的。”
眼下的我也觉得紧张,可我知道自己这时候绝不能再增添玛乔莉的紧张情绪。“斯科特说这这儿很容易拦到出租车……这座城里有那么多游客,马路上一整天都有车排着队呢。”
“可你若觉得自己身在爱丽丝的仙境世界里,一切又怎么会容易呢?单是这地方就已经算得上是一座城市了。”
玛乔莉找到一位穿着得体的女士,向她询问了最近的出租车搭乘处。
“沿着这条路可以走到主候车室,”那女人说着望了一眼玛乔莉身后巨大的钟表,“你能在那儿见到出口的——那里有着标记牌——走出候车室后你们就能见到一排等候在那儿的出租车。我猜你们是第一次来纽约,对吗?”
“是的。我妹妹今天中午就要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结婚了。”
那女人的眉毛简直要扬进发际线里了,她也许猜出我不是个天主教徒。我对她说:“我的未婚夫已经和牧师安排好了一切。”
她向我投来一个古怪的表情,又对玛乔莉说:“一旦进了主厅,就赶紧向左右侧的出口走,别在这儿瞎逛一整天,最后去了第七大道。还有,你们最好用心记住我这建议:把地址给司机时,你们要表现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好像自己已经来过五十次。否则的话,那些司机定会带着你们兜遍整座城才肯罢休。”
我们按照那女人的指引离开中庭,穿过走廊,来到主候车室。即便是走廊的规模都让人惊讶——宽三十英尺高五十英尺,与其他错综的走廊相连——真是难以辨认。我像是进入了一场梦,而它比我昨夜的梦还要奇怪。我成了爱丽丝,也可以说是想要顺着豆茎爬上巨人巢穴的杰克,我被上天挑选出来,登上了这辆火车。当我们走到通往主候车室的楼梯处时,这种感觉也被放大了。
阳光普照的宽敞大厅上笼罩着穹顶——我猜不出天花板究竟有多高——大厅用巨大的玫瑰色石块搭建而成,这石头与先前中庭低处的墙壁材料相同。这地方的面积赶得上一座足球场。无数街灯伫立在大厅内,在这宽广的空间下,它们实在小得可笑。大厅遥远的尽头处有几扇拱形大窗,被里面的小窗框分割成众多小方块。房间的四面都有楼梯。
“在我最疯狂的想象中……”我开口道。
“已经过了十一点。”玛乔莉打断我的话,“我们得赶紧了。你觉得我们应该走左边还是右边?”
“你怎么能这么一本正经?”
“还有事情在等着你呢。”
“就算因此迟一些斯科特也能理解的。这地方也是他劝我走出蒙哥马利时提到过的地方。”
我们在大厅内走着,来到交叉的楼梯处,而我在出口处停了下来。
我将脑袋向后扬,在这个角度观察天花板。是谁雕刻出了这些六角形石块——天花板呈现出多个六角形环环相扣的图案——又是谁装饰了整个天花板呢?是哪位天才雕刻出了这些巨大的圆柱呢?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要想雕成圆柱顶端的曲线和树叶,艺术家们要上哪儿找出这么大的工作间呢?
若不是玛乔莉拉住我的胳膊说:“你还要参加婚礼呢,记得吗?”我可能会躺倒在地板上,就为了更好地欣赏这一了不起的作品。
噢,之后我们走出了火车站!眼前的建筑、人群、引擎与汽笛声、熙熙攘攘的人声和穿行在我们身边的汽车!我瞥了姐姐一眼:她吓坏了。我笑着说对她:“我可能永远不会离开这地方了。”
我呆呆地望着每一幢高楼和那些吸引人眼球的店铺,当我们好不容易来到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所在的街区时,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它的拱形染色玻璃窗。每一扇窗户都是一件艺术品。
然而当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入口和尖顶映入我眼帘时,我的眼中瞬间噙满了泪水。我从未见过哪个建筑能像它这样兼具华丽与宁静。眼前这情景——精细复杂的建筑,大小不一的精雕细刻的优雅尖顶,这些尖顶上耸立着十字架——这一切让我忘记了呼吸。难怪火车站的那个女人会露出那种叹服的表情。
想到能在这座教堂内结婚我便难捺激动,可我同时相信自己配得上这一切。我相信我和斯科特的结合非同常人。斯科特才不是普通的未婚夫,要不然他怎么能安排得了这一切?
人行道上挤满了前来参观教堂的游客。玛乔莉不禁感叹道:“不知道这地方一向是这样子,还是因为明天是复活节。”
我瞥见了站在大台阶顶端的斯科特,陪他一同等待的还有“亲爱的”、纽曼和两位我从未见过的男士。玛乔莉打开钱包,给司机掏车费,我来不及等她就跳出了出租车。斯科特慢跑到路旁,飞扑向我来个拥抱。
“我最最亲爱的姑娘,我的新娘!我们做到了,我们终于做到了。你能相信这一切吗?你是怎么想的?”
“这太棒了。”我退后一步,对他微笑着说。他的眼眸闪耀着快乐与骄傲。“快看看你。我的大作家丈夫。”
他的脸上闪耀着荣光。“据说已经卖出了将近一万本。而书评到目前为止都相当的好。某些评论家甚至说这是天才之作。他们甚至拿我和拜伦与吉卜林相提并论!而现在,在你眼前的,是世界之巅!”
“我实在是太为你高兴了,亲爱的。”
“这都是因为你。”他亲吻了我的手,“因为我必须要得到你。”
玛乔莉来到我们身侧,众人也纷纷走上人行道。斯科特转向牧师。“神父,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泽尔达·赛尔小姐和她姐姐玛乔莉·布里森太太。女士们,这位是马丁神父,他将为我们主持婚礼。”
“真高兴见到你们,女士们。”
“很高兴见到您。”我一边说一边抬头凝视拱形的教堂入口,入口之上是无数直插云峰的石峰与尖顶——我想这就是建筑设计的初衷吧。
“这是我见过的最让人瞩目的教堂。”我的目光还定格在头顶上。“你猜这建筑上有多少支十字架?”我转向牧师微笑着说,“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突然间有了想要皈依天主教的冲动。”
“我相信这是个明智的选择。”
纽曼说:“据说这教堂最高的尖顶有三百三十英尺高。”
“几乎可以够得着天堂的大门了。”“亲爱的”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你可真是容光焕发,我的小妹妹。”
我穿着一套夜空色的外套,外套上面别了一只斯科特从蒙哥马利花商处为我订的白兰。他说这花能挺过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它也的确做到了。我的帽子和外套都是同一种材料,帽子上镶有灰色皮带和银扣,脚上则是与帽子相配的鞋。当我将这身装扮套在埃莉诺身上时,由衷地称赞她像“一位文雅的女士”。这大概是我到目前为止穿过的最好的服装了。
斯科特转向他身旁的男士说:“而这家伙是路德勒·福勒。”
路德勒对玛乔莉点点头,又托起我的手。“你知道吗,菲茨总是一刻不停地将你挂在嘴边。谢天谢地你来了——他也许能够不再烦着我们,而是将普林斯顿男孩们的故事灌入你的耳朵。”
“说得好像你们这帮人能值得我浪费口舌一样。”斯科特笑道。
这时“亲爱的”对我们说:“我们正在等着蒂尔德和约翰。婚礼安排得如此仓促,真希望她能记得你们将日子选在了今天而不是周一。”
斯科特看了一眼手表。“我应该安排一辆车去接他们。”他望着我,那副样子简直像一匹在起跑处等待铃声响起的赛马。“出版社的直销书店就在两个街区远的地方,我等不及要带你看一看我的书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待婚礼结束后我们立马就去。”
“好的,好的,当然了。我也等不及要看呢。”
“你们俩,”“亲爱的”提醒道,“今天是你们结婚的日子呢!”
“今天是我们拥有一切的日子。”我对她说。
还有十分钟就到十二点了。斯科特对众人说道:“我们是时候进去做好准备了。”
“就让我在外头等一等他们吧。”纽曼说。
“可如果他们真的迟到了,你也会错过婚礼的。那样做可太蠢了,还是一起进去吧。”“亲爱的”说。
马丁神父领着我们一行人穿过高耸的木门,来到教堂内。这教堂的内部同样大得惊人,充满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建筑艺术,让我不知应该从何开始欣赏。
一条长长的香草大理石路面在我们眼前一直延伸到华丽的祭坛边。我们的头顶是高耸的天花板,支撑着天花板的拱形石梁像是从屋顶上百余英尺处的巨大的石阵中绽放而出的。与楼面齐高的石阵顺着抛光木长椅向前延伸,而这些长椅几乎坐满了人。
我轻声问道:“这些人,不会是为我们而来的吧?”
“他们不是的。”斯科特回答,“我们去的是教堂侧楼,你没有皈依天主教,因此侧楼是最好的妥协。午间弥撒就快开始了。”
天花板的拱形弧度融入了教堂前端,像一排圣诞花一品红。高耸的弧梁之间是画着圣经图景的彩色玻璃窗。教堂内的两侧有些小房间——如果说小房间是正确的用词的话——在那之上排列着更大的窗户,窗内都闪耀着午时明亮的日光。室内的雕像看来是罗马风格,它们站在台柱上和角落内凝视游客,摆出一副经典的厌烦表情,像是在说他们远不仅是凡人眼中的样子。
教堂内的一切,无论是石墙还是天花板,木质阳台或平台,均都被雕刻成各式各样的艺术品。这一切是否均是宗教的表现——是一种表达,在表述上帝的荣光吗?这是否就是纽约城内的天主教形式?也许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城市中都有这样的天主教堂……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星球的广阔无垠,各类生灵生存在这地球上,与我一样每分每秒按照自己的规律鲜活地存在于世上。谁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处像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和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这样的地方呢?在我到来的一小时内,纽约便向我献上了这两样珍宝,在此之后我还能有些怎样的新发现呢?我会领略到怎样的音乐?怎样的舞蹈?何种书籍?何种戏剧?这座城内到处充盈着我未曾见过的美丽与艺术,它们同样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身处于此,见证了这不可思议的例证,就要嫁给一个将自己的作品填至这浩瀚艺术珍藏中的男人。
待我们走到一半时,我停下脚步,缓缓侧过身子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玛乔莉也学起我的样子说:“噢,我真希望妈妈能在这儿。”
“我们的父母年纪太大,经不起这舟车劳顿。”“亲爱的”对马丁神父解释道,“我相信斯科特的父母一定也想要来此。”
“当然了。”神父道。
“这地方能够简直停得下一辆飞船!”我感叹着。
“的确。”马丁神父说,“我们的确曾考虑过要将闲置的地方租给政府,以此换一些维护费。”
“但教堂今天看起来还是有很多人的。”斯科特说。
“亲爱的”点点头。“他们大概是听说了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先生今天要在这儿结婚吧。”她对我眨眨眼,让我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