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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输

胜利不意味着打败,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把对手踩在脚下,胜利是一个强者从你眼前经过,你可以平心静气的对她说嗨,胜利不是结果,是姿态。

裴新勇杀人?

柴焰脑中悄然浮现起那个总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衣服熨平到每一道线条,脸上飘着至少三种面霜香型,每半小时就要喷次喷雾的……小白脸。

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会杀人?柴焰摇摇头,也不是不可能。

她想起刚刚和迟秋成聊的话题,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可身边哪还有迟秋成的影子啊。

“迟秋成!”她跺着脚气恼。迟秋成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地毯那么贵,跺坏了不心疼吗?”

心疼,可她就想跺!

赌气的又踹了两脚,柴焰仰头看着手扶栏杆、颈上绕着蓝毛巾,显然是准备洗漱的迟秋成。

“柴焰,别任性。”他手分别抓着毛巾两头,表情无奈的很,“我和你保证,我体质健康,做运动方面绝没问题,我只是不想将来你后悔而已。”

做运动……饶是柴焰脸皮再厚,脸也红了。

她转身咚地坐在沙发上,嘴里嘀咕着,“你说我就信啊?”

她听见迟秋成轻轻笑了一声,春风化雨的声音里,那股无奈感更强了。他在无奈什么呢?因为陈未南吗?不可能的,她和陈未南的事,迟秋成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柴焰颓然的靠着柔软的沙发背,脚搁在茶几上,头顶的花朵型吊灯投下柔和光晕,照在她白皙的脚丫上,她活动着脚趾,心里明白,今晚的胡闹不过是因为她才丢了工作罢了。

无所事事地在家呆了一天,初八一早,柴焰接到了从安捷打来的电话,人事部总梳头披肩长发的乔丽莎铃铛样的嗓音从电话那端传来,美好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国度。

“柴律师,你的辞职报告我们已经收到,今天上午方便的话可以来所里办下交接手续吗?”

柴焰没交什么辞职报告,现在的她早懒得想是Sophie还是Sophie授意别人帮她写的了。对着镜子,她涂着艳色口红,边开口回了乔丽莎一声:“好。”

是谁说过赢要赢的漂亮,输也可以输的光彩的。柴焰看着镜中面容白皙、唇色艳丽,笑得自信无比的自己,觉得这话说得不能再对了。

又看了眼身上的衣着,她收起笑容,换鞋出门。

不过才过了一个年假,再踏进安捷的大门,柴焰就多了种物是人非的疏离感,她自己看同事倒没什么,同事看她倒多了许多不自在的尴尬。

柴焰觉得这很正常,换做谁谁也无法拿出平常的态度对待一个要离职的同事吧。她埋头做着工作上的交接,没理会不时落在她身上的探究眼光。

不知不觉中,时间到了中午。柴焰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放下没整理完的表格,她出门边考虑着是吃西餐还是中餐。

同一间办公室的人见她走了,顿时凑在了一起。

“你听说了吗?柴焰不是主动辞职,是被Sophie辞退的。我说她打起官司怎么总赢呢?全靠不正当手段。”

“是啊是啊,听说她为了钱,还出卖客户资料,你说她怎么没被吊销执照呢?”

“听说是Sophie念旧情,想办法帮压下来的。”

门口传来敲门声,说话的两人回头,看到一身红裙的柴焰斜倚着门口,嘴角吟着妖娆笑容:“来,和我说说,你们这些都是从哪‘听说’的?”

隔着贴满暗红色抽象贴纸的玻璃窗,柴焰看到端着餐盘的沈晓才打好饭,正跟同事有说有笑的找座位。

她绕过玻璃窗,推门进了安捷不算大的食堂。打饭的师傅先看见了她,人怔了一下。柴焰笑了笑,现在恐怕就连这栋楼里的老鼠都知道她因为做了不光彩的事被人扫地出门了吧。

师傅是个好人,也只微微楞了下就和她打招呼:“柴律师想吃什么?”

“烧豆角,一碗米饭,再来一碗汤。”柴焰扫了眼师傅手边的菜品,随口说着。师傅很快打了她要的,连同托盘一起递给她。

柴焰端着盘子,慢悠悠地绕开几张圆桌,她知道她的“前”同事都在看她,她不在意这种目光。直到她走去那张桌前,放下盘子,落座。她拿起筷子,低头爬了口饭,她细嚼慢咽的吃完嘴里这口饭,终于抬起头看了眼像吞了苍蝇似的沈晓,“你不介意我坐这吧?”

“不……我……”找不到措辞的沈晓对视了她身边的男同事,再没说什么,低下头,她也学着柴焰的样子闷头吃饭。

只是心虚的人和坦荡的人吃着一样的饭菜,滋味也是两种。

柴焰吃完时,沈晓的饭菜还有许多。她没急着走,把餐盘推到一边,支颌看着沈晓。沈晓感觉得到柴焰的目光,却始终没敢抬头。

“沈晓,你不是爱喝汤吗?我请你喝汤啊。”

在一片抽气夹在尖叫的声音里,柴焰把那碗紫菜蛋花汤一股脑的淋在了沈晓头上。

“啊!!!”沈晓跺着脚尖叫,紫菜叶黏在她黑发上,真的很狼狈。一旁的同事看情形不对,忙过来劝和,有人递了纸巾给沈晓。

沈晓慌乱擦着,表情咬牙切齿:“你和陈未南都是一丘之貉。”

柴焰奇怪了,这关陈未南什么事。

“沈晓之前才被你朋友喷了一脸水。”有同事将听来的说给柴焰。不消多说,柴焰就想得出陈未南做了什么。她冷笑一下,“那个家伙还挺够君子。可我不是。”

她眼神一厉,拽住了沈晓的衣领,“啪”一声,她扇了沈晓一耳光。

“这是还我之前瞎了眼对你的好。”

“啪”,又是一耳光。

“这是谢谢你最近对我的关照。”

两巴掌让开始还蒙着的沈晓回过神,她疯了一样的开始反击,可无论她是抓是挠,基本都碰不到柴焰分毫。

柴焰笑着闪开沈晓那一脚,她站在离沈晓一步外的地方掸着有些凌乱的衣襟,“沈晓,我开始想不明白,现在懂了,你费尽心思做这些,不过是因为嫉妒我吧?”

这些话是柴焰刚从办公室那两个女人谈话里的细枝末节猛得悟到的,她之前从来没想到。

被戳了痛处的沈晓发了疯一样的朝柴焰扑来。

女人间打架无非是抓挠,沈晓在这方面条件不错,身材轻捷,指甲修的修长,只是气疯了的她忘了,她的对手,可练了好多年的跆拳道……

柴焰没有手下留情,她想起同事说的沈晓将留在安捷,接替她的位置,她就觉得再手下留情,那她就真成了傻子。

闻讯的Sophie赶到食堂,制止了两人。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都跟我到办公室来。”Sophie黑着脸,很生气。

可她人还没等转身,身后就传来一阵踢踏的皮鞋声。

“谁报的警?”制服装扮的警察问。

柴焰看着头发散乱的不成样子,眼泪汪汪,一副楚楚可怜样子的沈晓,心想她的这些前同事真够心疼沈晓的,是怕她把小姑娘揍残废吗?

警察局分理派出所里。

柴焰和沈晓并肩坐在红漆长椅两头,他们都低着头,柴焰嘴角吟着笑,沈晓则是鼻青脸肿的嘟着嘴。

“我要告你人身伤害。”沈晓默默说了句。柴焰仰起脸,“好啊!”她笑容灿烂,像春天晨雾里草尖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发着闪亮的光。

“沈晓,你记得吗?大四时候咱班丢活动经费那次,我看到了。”

沈晓像烫了屁股似的,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看看四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自镇定地说:“你在说什么呢?我不明白。”

“班长的钱是你拿的,我看到了,别用那种‘你是睁眼说瞎话’的眼神看我好吗?我拍了照。”柴焰微微笑着,她听得到沈晓咬牙的咯吱声,“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想想你对我做的。”

沈晓人呆住了。刚好Sophie跟着警察进门,警察来问两个当事人的意见。

“人是我打的,怎么罚我随意。”柴焰翘腿靠在长椅上,一副大爷模样。Sophie皱着眉,大约是在嫌弃她这态度,她担忧的看了眼沈晓,沈晓低眉顺眼地看着地面,声音柔弱的说:“我不会追究柴焰的,她只是对我有误会才会这样。”

Sophie松口气的动作落在柴焰眼里,总算让她安慰一些。Sophie还是担心她的。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在派出所门口,他们分道扬镳,Sophie说离职剩下的事她会处理好。

好吧。柴焰伸个懒腰,也巴不得不去那个让她糟心的地方。

分手前,Sophie把她拉去了一边,小声地告诉她:恒荣那边不追究她的责任了,不过她辞职的内幕不知道怎么还是没保密好,泄露了。

是谁泄露的?用说吗?

“Sophie,如果你还信我,听我一句,沈晓你还是别用了。”

Sophie看看柴焰,想拍拍她的肩,可手在半空晃了晃,最后还是放弃了。

“柴焰,考虑转个行业吧。你在这行,会难。”走前,Sophie说。

乌沉沉了两天的蕲南终于在这个下午一点时呜咽地下气雨,雨势大的吓人,房子的玻璃窗被大雨点击打,发着劈哱响声。天黑地吓人,风剧烈摇晃着道旁树,坐在派出所门口橘色塑料椅上等雨停的柴焰看着外面山雨欲催的风景,神色怔忪。

两个躲雨的人头顶文件夹急忙忙得进门。雨水沿着他们的衣角滴答在地上,迅速被门口的脚垫吸收,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圆点。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人说:“死者家属真够狠的,连个律师也不让那人找。”

“人家家大业大,想逼一个小白脸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是啊,不过听说那男的不就是死者老公吗?”

“你不知道,这个叫裴新勇的是死者的二老公,女方结了两次婚。”

柴焰抬起头,他们在说裴新勇?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派出所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一个男的一进门嘴里就不停念着雨怎么这么大,他头发才做的定型诸如此类。

柴焰揉揉太阳穴:“陈未南,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热闹,顺便看心情决定是否捞你啊。哎哎哎,这里是警局,在这对我施暴不怕再被抓啊!”

柴焰的拳头在陈未南说出“施暴”两字时控制不住的抖了一下,她四下里看看,之后悻悻的放下了拳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柴焰,能把你那嫌弃的眼神收收不,我出场费很贵!”

“说说,多少钱?”

柴焰是个不爱开玩笑的人,她这么一说陈未南倒没了底气,他歪着头凑近柴焰的脸,眨眨眼问:“你怎么了?”

他睫毛细长,浓密的像扇形的刷子,柴焰张张嘴,真地很想告诉他她可能要在律师圈混不下去了。她看着映在陈未南眸子里自己的影子张着嘴,说:“没事。”

突然,她扯住陈未南的脖领子,凑近嗅了嗅。陈未南吓坏了似的呆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等柴焰闻到他脖颈,他才僵着动作说:“柴焰,你属狗吗?”

柴焰生气的松了手,心想她刚刚怎么从陈未南身上闻到了迟秋成的气息呢?她没留意陈未南脸已经红到耳根了,正不知所措的哼着变调的曲子——两只小蜜蜂。

陈未南一紧张唱歌就跑调,外加脑子空白,所以他唱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一片“左飞飞右飞飞”的嗡嗡声里,柴焰总算想起了陈未南没回答的那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警局的?”

“左飞飞……你同事打电话告诉我的……右飞飞。”

“哦。”柴焰坐在陈未南的车里,窗外天黑的可怕,她看着两道车灯扫过的路面,雨被截成一道透明的光柱,密集砸向地面,溅起大大的雨花。

这种鬼天气好像柴焰此刻的心情,压抑、沉重。

陈未南说他是从牙医诊所里跑去的警察局,出来前一个来拔牙的病人正准备打麻药,麻药瓶开封了,陈未南也跑了。

“你看你看,这一趟,我搭了油钱,还废了一只进口麻药,你连声谢谢也不说。”送柴焰到家楼下的陈未南不满的抱怨。

柴焰也觉得没必要把两人的关系闹得这么僵,站在小区门口,柴焰手扶着电子门,站在那似乎想了想:“要不你上来坐坐,喝杯茶再走?”

她看看天,雨依然大。

陈未南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却又马上变脸,“那是你和你小男友住的地方,我才不去。”

不去就不去吧。柴焰进了楼,有着光滑漆面的电子门在她身后咚的关上了,她想起忘了和陈未南说谢谢,之前她不知道陈未南为自己泼了沈晓一杯水的事。

想想,她放弃了再回去的念头,决定还是下次再说吧。

陈未南不知怎么突然整个人沉寂了下来,他伏在方向盘上听雨声,又过了几秒,他直起身,扯住领子,凑到鼻子旁使劲闻了闻。

难道没洗干净吗?

迟秋成在五点多时回了家,他才进门就听到一阵乒乓声音从楼上传来。“柴焰,你干嘛呢?”

“迟秋成……”玄关前方楼梯上,满头是汗的柴焰探出头,她穿着套改良的训练服,脸上溢满笑容,她很夸张地朝迟秋成招手,“上来,陪我打一场。”

“柴焰,我训练一天了。”

“就一场。”

“好吧……”迟秋成迟疑了一下,放下包,换了拖鞋,“我去换身衣服?”

“不用不用,你不换我还可能赢你,换了我就死活赢不了了。”柴焰人看上去很兴奋,身体倚在栏杆上,上半身几乎探出了栏杆,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迟秋成哪还敢再多言,他蹬蹬蹬上楼,一把把柴焰拉进怀里,“你傻啊?不怕摔下去啊?”

“迟秋成,你别这么凶我,和陈未南那个家伙似的。”

迟秋成表情凝滞片刻,似乎是在想怎么让语气缓和下来,冷不防右腿被绊,人瞬间失衡摔在地上。

一阵眩晕过后,他睁开眼看着笑得正得意的柴焰。

“笑!”他佯装生气地说。

“就笑。这叫兵不厌诈。”她伸手拽起他,“再来。”

“不许再耍花招。”

“不耍,不耍。”柴焰笑着,趁着迟秋成没站稳,她又一个过肩,头晕目眩之后,迟秋成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板上。

迟秋成一脸苦相,“柴焰,我这老胳膊老腿,不禁折腾了。”

“我摔疼你了?”知道迟秋成这一下摔得不轻,柴焰蹲下想看看他摔坏哪里没有,不想她才蹲下,一直动不了样子的迟秋成突然翻身,星火闪电的功夫,柴焰就被迟秋成制服在地了。

她没有输的意识,反而咯咯笑个不停。笑了一会儿,她不笑了,平静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喜忧莫辨。

“迟秋成,你知道吗?我不是傻子,沈晓的那些小手段我耍起来未见得不如她,我是不稀罕也不舍得耍,我把她当朋友。”

收起平日里的张牙舞爪,柴焰的声音平缓柔和,嘴里说得好像是别人的一件普通事,没有阴谋,无关情仇。

“今天我被抓进警局了,因为我把沈晓打了。她想告我,我骗了她,说我手里有她的把柄。迟秋成,我是气不过。同事知道了我被辞退的理由,Sophie想帮我保密,是沈晓泄露出去的。下午我联系了几个朋友,他们的理由倒是千奇百怪,结果却出奇一致,不接纳我。没人要我了。”

“我要你。”迟秋成摸着柴焰的头发,她发质很好,一头长直发衬得她唇红齿白。红唇微张,“秋成,亲亲我。”

迟秋成乖乖的低下头,轻轻贴上了那唇。哀伤的气氛让吻慢慢加深,柴焰脖颈后仰,放肆的和那条入侵的柔软舌头钩卷纠缠。

异样的感觉在身体里蹿升,她摸索到迟秋成的腰带,焦急不耐的想解开那恼人的扣结。迟秋成的呼吸也乱了,他任由柴焰动作,自己的手掌也探进了柴焰的衣襟。

叮咚一声响。门铃响。

迟秋成一个激灵,终于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放开柴焰,脸上仍带着可疑的红晕,“我去开门。”

柴焰拉住他,“不开。”

叮咚,又是一声。

迟秋成无奈地看了眼柴焰,摸摸她的头,说声:“乖。”

是送快递的,也不知是跟着哪个邻居进来的,上来前没有让他们帮忙开楼下的电子门禁。

想起是几天前买的摆灯,迟秋成接了笔,签收时落笔的第一个字竟然写成了陈。他回头看了眼客厅,柴焰没下楼,他放了心,低下头,把那个陈字划掉,再用练了不知多少遍的字体写下了“迟秋成”三个字。

迟秋成拿着快递回房间,柴焰正在楼上整理刚刚的残局。波及的地段不多,就桌上摆得两个相框掉在地上,其中一个的玻璃碎了。柴焰穿着拖鞋,正在清理。

“你呆着别动,我来弄。”迟秋成放下东西,快步朝楼上跑。

“迟秋成,你是不是以为这一次打击我就受不了了?告诉你,不许小瞧我。本小姐我才不会因为一两个小人,一点点打击就认输,我不会退出律师圈,我要等到东山再起那天,捏死沈晓那个小王八蛋。”

柴焰站在迟秋成头顶,豪情万丈的好像一个古代女侠。女侠给自己鼓劲似的跺下脚,扎脚了。

“迟……迟秋成……脚……疼……”

办好离职的几天里,脚瘸了的柴焰没闲着,通过一个网上中介,她租了个房子,自己做起了律行。说是律行,很言过其实,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面摆张办公桌,一个三人沙发,再加一个放文献文件的书柜罢了。

挂牌营业后的三天里,她的律所里没来一个客户。

第四天,天气晴,在房子里呆的无聊的柴焰站在门口,打算晒下太阳。这一晒不要紧,就在房子正对门的街上,隔着一大片明净的落地窗,柴焰看到戴着白口罩正和她打招呼的……陈未南。

陈未南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把他的第九家分诊开在了她对门……

阳光明媚的午后,“未南牙诊”大片的玻璃窗干净透亮,朝柴焰挥了三次手的陈未南瞥了眼玻璃上多出的三条红色血迹,慢慢收敛起笑容。他转头看着捂着腮帮子,正疼得一脸不知所措的患者,装模作样的拍拍患者的肩,“刚好省了麻药钱。”

天晓得拔错牙这类事他很少干,没打麻药就拔牙的事倒是做过几件。

隔着车行人往的马路,柴焰看了会陈未南那边的鸡飞狗跳。那个家伙不知道又闯了什么祸,正被一个捂着腮帮子的中年大妈举着包疯狂追打。陈未南的运动神经竟然比小时候好了许多,东躲西藏,身姿灵巧。

“抓他衣襟啊……”不知什么时候,阳光略过柴焰的睫毛,她啃着指甲,嘴角含笑地看着陈未南狼狈。

她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发现有个男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已经观察她很久了。

“请问,这里有位柴律师吗?”

男人连叫了两声,柴焰才回过神,她收起笑,两腿绷直站好,不过眨眼功夫,她就又回到了最完美的职场模样,她下颌微含,问道:“我就是,您哪位?”

“我……我是想找你帮我儿子打官司。”乍一听到这话,柴焰差点蹦起来,再挥手大喊一声“yes”,天晓得她现在接不到正经的商业案子,天晓得她有多恐慌自己真被赶出律师圈,被沈晓嘲笑。

当然,上面这些想法她不会表现出来。她微微一笑,“我们进去聊。”

柴焰现在的工作间小得可怜,不过是转身倒杯水的功夫,一回身,手里的杯子就碰到了男人的手,水溅到那人衣服上,柴焰也不尴尬,她很快速地从桌上抽了张面纸递给男人,“拿着这纸盖上,别擦!你衣服上有块泥,水晕一会儿才能弄下来。”

“啊?哦哦,谢谢柴律师,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她是失手洒了水?她就是失手洒的!

柴焰笑吟吟的坐下,从进门起,她就在打量她的客户,他穿一件棕褐色棉服,衣服有些大,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他十指粗糙,指尖有不规则的龟裂,有着相似纹路的粉红色毛细血管爬在他脸颊上,让他清瘦的方脸多了些敦厚。他心里在想这个律师看起来很厉害,而从他衣着打扮里预测出这个案子她的代理费多不了多少的柴焰则悄悄叹了口气。

哎……

日光微暖,透过房间窄条形的小窗照在男人身上,他终于擦好衣裳,把纸团成一团攥在手里,他眉毛蹙紧,眉宇间像是压着不少忧愁。他干裂的嘴唇张开又闭上,似乎不知道从哪开口合适。

“说说是个什么类型的案子吧。”拿着记事簿,柴焰转了下手里的笔。

“人命官司。”

柴焰眉毛抖了抖,心想不是吧,开张第一个客户就这么重口味,她可不擅长这类刑事案件啊。可她脸上并没多表现,依旧微笑着:“说说怎么回事吧。”

“吃官司的是我儿子,他们说他杀了他老婆,我儿鸡都不敢杀的,他胆子小。我说的话公安不信,他们说证据说人就是我儿杀的。我是个农民,城里的规矩不懂,听说可以找律师,我把家里的地卖了,进城找律师,可人家一听是我儿的官司,都摇头说不接……”

“等等。”柴焰忍不住打断了男人,冷汗沿着脊背流淌,她预感不好,“你叫什么,你儿子叫什么?”

“我叫裴爱党,我儿叫裴新勇。”

果然……连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柴焰手捂着脸,啪啪拍了两下。

“柴律师你怎么了?”

“没事,头疼。”柴焰放下手,想起来件事,“你怎么知道我这的?”

“那天我在公安局门口,一男的给了我你的名片。”

柴焰从裴爱党手里接过那张名片,脸顿时黑了……

陈未南猫在储藏室里,刻意又把身子往下低了低,他屁股撞到什么,啪嗒传来一声落地声。他回头看了眼,发现是掉了盒进口药,薄壁的玻璃瓶从盒子里滚出来,摔出道细缝。

“哎呦我的药。”陈未南抓着头发,想叫又不敢叫的感觉让他相当痛苦。他想着等那个有痛拔牙的大妈走了,他要好好哀悼下这盒288块钱的药。

“我前天才给阿姨通了电话,她身体明明很好,我想不出你现在这幅死了亲妈的表情又是为什么?

陈未南“啊”了一声,抬起头,以仰视的角度看着说话的柴焰,“人走了?”

“我都来了,哪个闹事的不走。”柴焰哼了一声。

“大恩大德啊。”陈未南一扫刚刚的畏缩,狗腿的起身。他的脸刚好擦过柴焰举在他面前的卡片,硬硬的纸质在他脸上留下道红痕,他装模作样的问这是什么啊?

其实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呢?

柴焰甩着卡片,“装,再装,除了你谁还能写出‘全国最积极向上认真负责也最优秀的律师’这种土掉渣的词!还印在我名片上!还去公安局门口发!”

“没有啊,不是我啊!哎呦哎呦,柴焰说好打我不打脸的……”

哀嚎声从储物室远远传到前屋,在顺着门缝飘去街上,二月,蕲南腊梅开得正好,蜡黄的好像陈未南委屈的脸。

他捂着腮帮子,“我还不是想帮你找点客户嘛。”

将情绪发泄光的柴焰学着陈未南的样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她怎么不知道陈未南是为了她好,可这好……

她想起裴新勇那张散发着三种香型面霜的脸,斜了陈未南一眼,“刚刚你干嘛不躲啊!”赌气的她又伸腿踹了陈未南一脚。

知道裴新勇的案子接起来有难度,柴焰提早下班,她开着车去了趟市图书馆,借了几大本厚书,抱着回了家。她没想到迟秋成竟然比她还要早,她站在玄关,放下手里的书,闻着空气中飘着的浓浓鱼香,大喊一声:“迟秋成,我接到官司了!”

她踢掉鞋,连拖鞋也没来得及换就跑进了厨房,“迟秋成,你听到了吗?我接到官司了,我不会失业了!”

“我知道你可以的。”迟秋成手没停,拿铲子扒拉着煎锅里的鱼,“柴焰你一直那么棒。”他面朝炉台,人没转身,可他轻声说话的口吻却让柴焰觉得他是为她自豪骄傲着的。

她额头轻轻抵在迟秋成的背上,没告诉他自己接得到底是怎样一个官司。她的手放在迟秋成腰上,或许是碰到了迟秋成的痒痒肉,迟秋成扭了一下腰,说道:“柴焰,别闹。”

“就靠一会儿,就一会儿。”柴焰耍着赖说。

她听见迟秋成似乎默默叹着气,声音很小,才发出来就凝结进噼啪的煎鱼声里了。

吃好晚饭,柴焰回房看书。

律师圈里有种人俗称万金油,顾名思义,什么案子都接的意思。柴焰不是万金油,可因为沈晓,她有了做万金油的准备。

法典厚的吓人,柴焰看了不知道多久,人就打起了瞌睡。

她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梦里有她,还有迟秋成。

蕲南大学的梧桐大道每到夏天都是放眼望不尽的绿叶,蝉伏在树上鸣着,有自行车从道这边飞驰去道那边,车铃混着车后座女生的笑声,夏天总是让人觉得愉快到每一道汗腺的季节。

柴焰坐在路边的白色长椅上,脚上的红色高跟鞋探进草丛里,红绿分明。她并不愉快,她的表情满是悲伤和凝重,她才和陈未南大吵一架。

迟秋成安静地坐在她身旁,阳光铭刻他的眉眼,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柴焰:“柴焰,你和陈未南都是性子要强的人,他较真你也较真,他爱面子你更爱面子。我觉得你和他不合适。”

柴焰瘪下嘴,弯腰伸手扯了草丛里的一根毛毛狗,“我才不喜欢他,他和栾露露才是一对。”

“死鸭子嘴硬。”迟秋成无奈的摇着头,“如果你不喜欢他,你能喜欢我吗?”

他拉起她的手,目光真挚。而柴焰则像只受惊兔子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她分明看到迟秋成脸上的无奈,“柴焰,被同一个女生拒绝两次,我也很悲哀。”

她盯着迟秋成的眼,那眼睛突然泛起血红。

“柴焰,柴焰,醒醒!”柴焰睁开眼,看见身边的迟秋成。

“做梦了?”

“嗯。”柴焰点点头,“做了场噩梦。”

她看着迟秋成,才发现他的脸竟然青了一块。

“怎么受伤了?”

“训练时弄的。”

柴焰哦了一声,隐约记得今天陈未南的脸也被她揍的青了一块。

蕲南今年的春始于一场洋洋洒洒下了五天的蒙蒙细雨,郊外的土地被雨水浸得酥了,人踩上去再离开,地上就多了个凹陷进去的印记。

柴焰沿着山坡爬了一半,看看鞋底沾上的泥,不免又抬起头看眼离她还有段距离的黑色建筑,还有那么远啊!

“柴焰,你磨磨蹭蹭的干嘛呢?体力不支了?”一百米外,陈未南脸色红润的朝她招着手。柴焰最忍不了被他嘲笑,蹬蹬蹬几步赶上去,想要揍他。

陈未南也不躲,偏偏在柴焰快抓住他时颠颠颠又跑出一百米去。

他一脸来啊你来啊的表情。

陈未南这人怎么这么贱呢?柴焰在心里骂。可她觉得,专程把陈未南找来的她也没好哪里去。就这样,边生着闷气,边追着陈未南的柴焰不知不觉的终于到了那座黑色建筑前。

蕲南的第五看守所有着黑色的大门,院墙。

站在门口做好登记,柴焰跟着狱警走进深邃幽黑的走廊,走廊阴凉,吹着穿堂冷风,冷不防一只手轻轻拽了她衣角一下。柴焰心咚咚跳的剧烈,回头看到陈未南正可怜巴巴地看她:“柴焰,我害怕。”

“还怕吗?”

“不怕不怕了。”陈未南头摇得像拨浪鼓,柴焰满意的收回了她的拳头。

狱警把他们带到一个挂着接待室牌子的房间后就转身离开了。

柴焰坐在椅子上,“遥望”青漆长桌那头的陈未南,半天才扶着额头小声说:“陈未南,那个位子该是裴新勇坐的。”

她有时真的分不清陈未南这人是不是真的傻,他难道想她和裴新勇肩并肩聊天吗?

就在陈未南傻笑着走向她时,从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哐哐的声音让人不自觉想起那每一步落下后飞起的尘埃土片。随着声音,裴新勇步子踉跄的进了门。

才不过几天的时间,裴新勇就再没了昔日小白脸的模样,不要说三层面霜,就是衣服也是邋遢的很,但他的眼睛依然有神,里面充满对生的渴望。他们说,他爸给他找到律师了。

可所有的希望和渴望在他看清他爸请来的律师是柴焰时,便顷刻消散地无影无踪。

“怎么是你?我爸怎么可能请你做我的辩护律师!”裴新勇被狱警驾着两只胳膊,眼睛瞪大,伸手指着柴焰。

如果条件允许,他会冲过来揍她吧,柴焰想。

她撩撩肩上的栗色大卷发,下巴微昂,仍然一副傲慢模样,“不是你爸出价合适,刚好我也和你一样,落魄了,你当我想接这案子。”

裴新勇人怔住了,“你落魄了?嘿嘿,你落魄了!快和我说说。”他幸灾乐祸的嘴脸并没让柴焰生气,她想要的就是裴新勇能坐下来和她冷静的说话,现在效果达到了。

她眉眼含笑,心里默默比了个bingo的手势。

“我向有关方面提交了对你取保候审的申请,现在正在等批准。”柴焰看着裴新勇,“先把你弄出去,我们在想案子怎么办。”

“你当我法盲啊。”裴新勇嗤笑一声,“我这种情况,能取保会等到现在?”

“你做不到,别人做不到。”柴焰整理了下手里的文件,“可我说不定,就能做到。”

她起身面向头上的小窗,外面是绿草如茵的美丽世界,有鸟叫,有阳光,可那一切都只在窗外。她清清嗓:“几种情况可以取保候审,非暴力犯罪的,你这个肯定不符合,怀孕或哺乳的……”她回头,又马上摇摇头,“看你这平胸也不像。再有就是认罪的,或者罪轻的,这些你都不行。”

“不行你说什么说!”裴新勇还因为柴焰那句“平胸”脸红,他想着柴焰肯定是来看他笑话的。

“还有一条,你能用!”柴焰转身,坐回椅子上,点着头说:“有严重疾病,危及生命,或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可以取保。”

裴新勇干笑着,几乎是用牙根咬着说:“这几天……我……哪……里……符……合……了!”

“你那儿……”柴焰隔着桌子在裴新勇腰下腿上面的地方点了两点,“不是早病了?你邻居说老婆活着时你们就已经不同房了,因为病的不轻。”柴焰举起张字条。

“你才有病呢!”裴新勇的脸成了绛紫色,他人有些近视,等他眯眼看清柴焰字条上写了什么时,人就真控制不住了。他拼命挣扎,试图挣开狱警,好有机会揍柴焰一顿,可哪有那么容易。

狱警见情况不对,拉着他往外走。

柴焰却继续说:“这病虽然治不了,好在能帮你暂时从这里出去,况且你在这里,连累别人的机会也大。”

“你……你……”裴新勇被拉了出去,几秒钟以后,门外传来咚的一声。柴焰朝陈未南使个眼色,陈未南动作利落的出门,不久之后,她听见陈未南说:“裴新勇的辩护律师提出疑犯有激发性哮喘,我刚刚确认过,的确是。现在快叫救护车,这种病发作起来会要命的。愣着干嘛?我会提交相关证明,证实现在是嫌犯病情高发期的。”

“你是谁?”

“我是蕲南医大博士毕业,现在是名牙医。”

柴焰扶额,她真觉得陈未南开始那段话说得相当帅气,偏偏后面的后缀是……牙医。

裴新勇喷过陈未南带来的药,被送上了急救车,呼啸着的白色箱型车里,他虚弱的抬起指头,指着柴焰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你没暗病,不过你邻居的确这么说过,你也因为这事被气犯病过,所以你要发病,发病我才能捞你,捞出来你我们的官司就有机会赢。打住,情绪别放松。”柴焰朝裴新勇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在官司打赢前,你要一直保持现在的虚弱状态,我可不想做个会造假的律师。”

坐在她旁边的陈未南暗自感叹律师手法的千奇百怪,不择手段,他不觉得这是龌龊,他就喜欢这样古灵精怪脑子里总是想法不断的柴焰。

送医“及时”的裴新勇躺在病床上没一会儿呼吸就渐渐平稳了,柴焰和他聊起了案发当天的情形。

“我真的没杀我老婆,我们感情很好。”裴新勇喘着大气说。

“一个身价千万的女人嫁给一个基本没什么身家的男人,女人还大你十岁,在普通人眼里,两个差异这么大的人结合,说是因为相爱,可信度太低。”柴焰摆摆手,“别生气,这话不是我问,法官也会问你。目击者称死者死亡时你就在死者身旁,裴新勇,我需要听实话。”

裴新勇看上去很犹豫,柴焰则在一旁看着天花板边说风凉话:“说实话我收你爸的钱,你罪也许会减免,不说实话,你爸卖地的钱我照拿,你就在牢里呆着吧。”

柴焰,你真直接。陈未南看了柴焰一眼。

一直这么直接。柴焰回看了陈未南一眼,眉梢满满都是稳操胜券的得意。

果然,裴新勇像豁出去似的垮了脸,说声:“好吧。”

十分钟后,走出病房的柴焰脸上洋溢着喜悦,她甚至在走廊里情不自禁的扬了下自己手里的包,包打到悬在半空的指示吊牌,吊牌左右摇晃,发着噼啪响声。

“柴焰,你还找得着北吗?”陈未南声音轻快,右手食指举在耳际边,蚕宝宝似的绕着圈。他心里为柴焰高兴,嘴里却仍带点尖酸。

“找打啊?”柴焰横了陈未南一眼,没当真,她现在的心情好的好像六月的晴天,就算是陈未南,也影响不了她半分,“说吧,想去哪儿吃?”

为了让陈未南陪她来,柴焰欠了陈未南一顿饭。

“说啊,去哪儿吃?”她又问了一遍,心情好的她话很多。

“随便。”陈未南说随便,手却指着东边那条街,“那边有家川菜馆,鱼不错。”

柴焰哼了声,可真“随便”,那家饭店她知道,价格一点也不便宜。

但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把迟秋成叫出来,你们也好久没见了。我和他正准备结婚了,你们正好见见。”

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刻意表现地不在意,说着话的柴焰少了平昔里张扬的气质,多了些云淡风轻,好像她被风吹乱的头发,飞扬在空中。

她掖了掖鬓角,站在院子里,听着电话那边的嘟嘟声,眼前是碧草蓝天,风景含蓄却富有生机,耳边迟秋成迟迟没接电话。

“干嘛去了呢?”她皱着眉转身,“陈未南,我们……”

“别动。”

曾几何时,陈未南的脸也离她这么近过,他的声音很轻,吞吐的鼻息吹在她脸上,热热的。柴焰有些恍惚,她眼神晃了晃,理智又归位了。

“陈未南,你皮痒了吧?”她不喜欢这样的陈未南,把她当什么?随便的女人?调戏的对象?

陈未南示意她安静,他想告诉她:柴焰,你头上有只蜘蛛在爬。他不敢大声,只能小声比划着让柴焰别动。柴焰的脸难看的像涂了层黑漆。可是几乎在电光火石间,她抓住了陈未南的领口,把他拽向了自己。

这是情不自禁想强吻我吗?一阵惊讶之后,陈未南有些期盼的想。

“柴焰……”

“你闭嘴。”柴焰低声吼着,却没看他。她忙着拿出手机,嘴里小声念着嘀咕:“沈晓,这还是我诬陷你吗?”

咔嚓一声,她拍了张照片。

蕲南今年的春来的早些,处处冒着新绿的医院风景里,沈晓和恒荣对头公司经理在一起的场景,被柴焰撞见了。

柴焰几乎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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