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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陶器·警察局·雨(5)

这应该是昨天淋雨淋的,她想。如果他没有送她回家的话,可能腿也不会出问题。而且,刚才杨昭扶着他的时候注意到,陈铭生的衣服还是潮的,他穿了一晚的湿衣服,不出问题才怪。

杨昭回想起昨晚她拿陈铭生的残疾作为要挟,让他跟自己回家避雨。手段虽然恶劣,不过她觉得那是明智的决定,不然在秋雨里淋一晚,没准儿更严重。

张医师拿来一盘酒精棉,坐在陈铭生对面,“来,挽起来我看看。”

“……”陈铭生手压在裤腿上,他抬眼看了一眼杨昭,明显犹豫了一下。

张医师顺着他眼光看过去,猛然想起来,问杨昭说:“这位是……”

一问之下,两个人都默然了。

该说是什么?

朋友?明显不是。

萍水之交?好像也不算。

那就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了,可这又说不出口。

陈铭生张张嘴,杨昭在他之前开口说:“我是他邻居。”

陈铭生看她一眼,把嘴闭上了。

“邻居啊。”张医师毫不怀疑,他拿镊子夹了一块消毒棉,接着对陈铭生说,“来,我先给你检查一下。”

陈铭生又看了杨昭一眼,后者显然没有明白他想让她回避一下的意思,陈铭生叹了口气,松开手。

张医师将陈铭生的腿掀起来,杨昭尽可能地让自己看着冷静一些。

说没点儿震撼是不可能的。

陈铭生这条腿……或者在杨昭的眼里,这已经算不上腿了。它只剩了短短的一截尾骨,腿根处的肌肉看得出有些萎缩,但是却又因为浮肿而红胀起来。

截肢面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杨昭觉得这伤疤并没有完全恢复——事实上她觉得如果一个人的身上有这样一道还在流脓的伤口的话,他除了医院哪里都不应该去。

张医生啧啧两声,拿消毒棉球在他的伤口附近清理了一下。杨昭看着就觉得很疼,但是陈铭生低着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你啊,穷折腾!”张医生恶狠狠地评价道,“本来你的理疗就只进行了一半不到,然后回去又不好好休养,你再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严重!”

不知道陈铭生是因为忍着疼痛没法开口,还是张医生的话让他无法反驳,反正他安安静静地靠墙坐着。

“住院吧,已经感染了。”张医师最后总结说。

陈铭生这才有了反应,他说:“不用,我回去自己养一养就行了。”

“你别拿年轻当本钱!”张医师有些生气了,“当初理疗你不做,就说回去养,结果呢?你一点护理的常识也没有,我不是吓唬你,你再这样下去这腿还要截!”

陈铭生沉默了。

张医师可能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他语气放轻了些,说:“住院好好护理一下,你现在这样光抹点药不管用的。”说着,张医师忽然回头对杨昭说,“你也劝劝他!他就是死倔!”

杨昭忽然被拉进谈话里,吓了一跳,她看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张医师,点点头附和说:“啊……是啊,你住院吧,有人照顾能好得快一点。”

“你看这位小姐多懂事。”张医师找到同盟,觉得攻坚几率大了不少,“也不用住多长时间,一个月差不多就行了。你这可是自己的身体,难受是你自己难受。”

陈铭生静默了一会儿,最后低声说:“不用,您帮我开药吧。”

“唉……”张医师拍腿,叹了口气,他可能知晓陈铭生的脾性,也没再继续劝,“我去给你拿药,你在这等着。”

张医师走后,杨昭站在原地,她看着低着头忍痛的陈铭生,忽然觉得这个出租车司机有些跟常人不一样。

张医师很快将药取了回来,包在一个袋子里交给陈铭生。

“内服外用的我都开给你了,用法你也知道。”他看起来还是想劝陈铭生住院,“小陈啊,你不能硬撑,要是过几天还没消炎的话一定要过来,这可不是玩笑啊!”

陈铭生点点头:“我知道,谢谢您了。”

张医师叹了口气,坐回办公桌里写着什么。杨昭说:“这就走了?”

张医师发话道:“走什么走,在这等着,挂个消炎再走。”

杨昭看张医师开了个单子,然后又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着输液袋。他将针管调好,然后把输液袋递给杨昭,“来,帮我拿一下。”

杨昭下意识地接过来,然后看着他熟练地给陈铭生扎针。杨昭将输液袋举了起来。针刚刚扎好,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张医师接起来说了几句挂掉,对杨昭和陈铭生说:“楼下有事,我得下去看一下,很快回来。等我回来给你拿个输液架,等等啊。”

张医师出去,屋里就剩下杨昭和陈铭生。

陈铭生靠在墙上坐着,他衣服有些潮,又压了一晚上,折腾得有些垮了,搭在陈铭生的身上。

杨昭能看出来他很疲惫。

她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说,她也不擅长安慰别人。结果屋里就这么一直沉默着,没一会儿杨昭胳膊腿都开始酸了,可张医师还没有回来。

陈铭生动了动,他抬头看了杨昭一眼,说:“你坐下吧,我自己举着。”

杨昭说:“你这个样子怎么举,我来好了,反正快打完了。”

“今天真的麻烦你了。”

“没事。”

一袋药要挂多久?

杨昭看着输液袋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应该差不多是二十分钟。她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她生病在医院挂吊瓶,她拎着吊瓶到吸烟区。从开始挂,到最后拔掉针,她一共抽了两根烟。杨昭抽掉一根烟的时间是十分钟,一直都很准。

在杨昭从输液袋上回过神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陈铭生睡着了。

他扎着针的手搭在右侧的凳子上,背靠着墙,低头睡着。

屋子里十分安静。

杨昭不再看输液袋,而开始看这个熟睡的男人。

他垂着头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沉郁,事实上陈铭生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十分压抑,杨昭具体描述不清那种感觉。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杨昭马上回过头去,在张医师进屋的一瞬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张医师反应倒还算快,没有发出声音。杨昭示意他陈铭生睡着了,张医师了然地点点头,他推着一个输液架过来,小声对杨昭说:“哎哟,耽误的时间太长了,你举着累了吧?”

杨昭摇摇头,“没事。”

虽然嘴里说没事,真等张医师将输液袋从她手里拿走的那刻,杨昭还是忍不住甩了甩肩膀。

张医师小声说:“这药有止疼和安眠作用,他睡了也正常。”

杨昭点头。

药袋还吊着,张医师闲得没事,找杨昭闲聊,“你是小陈的邻居?”

“嗯,我叫杨昭,您叫我小杨吧。”

“啊,好好。”张医师和杨昭来到办公桌旁说话,避免把陈铭生吵醒。

“小杨啊,你跟小陈认识多久了?”

杨昭顿了一下,说:“没认识多久,我是刚搬家不久。”

张医师了然地点点头,说:“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中心,我还第一次见到有人跟他一起来。”

杨昭问道:“他一直都是自己来吗?”

“可不是。”张医师说,“根本就是胡闹,大概半年前他手术做完出院来中心,理疗做了一半就跑了,伤口一直没有妥善处理,断断续续,好好坏坏,每次都是化脓感染了才知道来拿药,唉……也不知道家属怎么想的,糟蹋人么不是。”

杨昭安静地听完张医师的话,她看着陈铭生,侧面看过去她刚好能看见他缺失的右腿。这个低着头熟睡的男人,逆着阳台的光,显得有些脆弱。

之后,张医师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大概就是在埋怨陈铭生的家人不重视他,埋怨陈铭生自己不知好歹瞎搞身体。杨昭做了一个忠实的好听众。

没有一会儿,输液袋已经打完了。张医师拔针的时候,陈铭生醒了。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睡着了。他拿没打针的手抹了一把脸,坐直身子。

杨昭看着他坐回轮椅上,她觉得他已经相当疲惫了。

他们告别张医师,离开康复中心。

在门口,陈铭生说自己打车离开。杨昭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现在站着都费劲,还要自己走?”杨昭将车开了过来,她本来想扶一下陈铭生,但是最后还是只帮他开了门。

“我送你回家。”

到了这个时候,陈铭生也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

“你家在哪?”

“七马路。”陈铭生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

七马路在市南,离凌空派出所的位置不远,杨昭知道大概的方向。

车开得很稳,车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陈铭生在车上再次睡着了。

从康复中心开车到陈铭生的家,得花五十多分钟的时间,陈铭生睡得很沉,头歪着。杨昭尽可能地将车开得平稳,结果到了的时候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七马路在本市不算繁华路段,都是老楼区,基本都是六七层,也没有电梯。

杨昭将车停在路边,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将陈铭生叫醒。

车熄了火,杨昭将椅子往后倒了点,然后从大衣兜里掏出烟。烟盒在手里拿了一会儿,杨昭侧眼看了看睡着的陈铭生,最后又将烟盒放了回去。

陈铭生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睁开眼,满眼通红的血丝。陈铭生撑起身体,左右看了看,明显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外面街道上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昏黄的。

陈铭生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反应过来了,“杨小姐——”

杨昭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没什么,我看你睡得太沉了,就没叫醒你。”

陈铭生沉默了片刻,最后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你家在什么地方?”

“前面转个弯就到了,我自己走吧。”

杨昭也没说话,直接发动了车。陈铭生注意到杨昭将车内空调的温度调得很高,车椅也加热了。虽然他衣服还是有些潮,却也没那么冷了。

陈铭生看了杨昭一眼,杨昭正专心地开车。

车子拐出主干道,拐进了一个小胡同里,杨昭开车技术一般,在这种黑黢黢的路里,她不由得往前探身,仔细地看道。

陈铭生看她把车开成这样,说:“就在这里停吧。”

杨昭一个眼神都没赏给他,依旧专心致志地看路,“你家在哪?”

陈铭生伸手指了一栋楼,杨昭点点头,说:“好。”

陈铭生见她完全没有要停车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坐着安心地等。

这两步道被杨昭开了快十分钟才到头,车子停下的时候杨昭听到陈铭生明显地呼出一口气,就像一块大石落地了一样。

她努努嘴,侧过眼看着陈铭生。

陈铭生刚要开口道谢,一抬眼就看见杨昭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杨小姐?”

杨昭淡淡地挑了一下眉:“我开得不好?”

“什么?”

“你刚刚叹气是觉得我开车技术差?”

陈铭生一头雾水,他张张嘴,又不知道从何解释,“杨小姐……你误会了。”

杨昭转过头,将车钥匙拔了出来,“走吧。”

陈铭生迷迷糊糊地下了车,腿上依旧疼得厉害,只不过他对这疼已经麻木了。

下过雨的空气格外的好,杨昭深吸了一口气,对陈铭生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都到这还让送的话,就有点过了。陈铭生撑着拐杖,对杨昭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你家几层?”

陈铭生本来不想再说什么,奈何杨昭问得太随意了,他也就下意识地说了出来:“五层。”

“这楼没电梯吧?”

“嗯。”

杨昭:“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了。”

“我也没什么事,走吧。”

陈铭生终于皱起了眉头,他低声说:“我自己回去。”说完他也不等杨昭回话,撑着拐杖转身就走。

杨昭听出陈铭生明显的不耐烦,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区,最终也没有跟上去。

回到车里,杨昭没有打火,反而是点了一根烟。

“有什么大不了的。”杨昭啧了一声,“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

十分钟,一根烟抽完,车子里已经满是烟味。杨昭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翻着自己的大衣兜,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她将内车灯打开,在灯下将纸展平。

上面模糊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杨昭盯着那破烂的纸看了一会儿,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最后她叹了口气,将纸丢在烟缸里。

就在转身的一瞬,她忽然看见后车座上的东西。

那一条假肢安安静静地躺在车座上。

杨昭看着那条腿,低低地笑了一声。

再转过头时,在车灯的最深处,一个撑着拐杖的人影正朝着她走过来。杨昭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倒着车出了巷道。

陈铭生怎么可能追得上她,他试着叫了几声,杨昭也装着没听见。

开着车回家的一路上杨昭心里舒坦极了。

“我就说吧,上赶着不是买卖……”

又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回到华肯金座,杨昭在车库里停好车,将那条假肢拎回了家。

她将假肢立在墙角,放直之后她还饶有兴致地站到一旁同自己的腿比量了一下,然后并不意外地发现这假肢比自己的腿长了不少。

比量了一会儿,杨昭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她透着迷蒙的烟雾,看着那条假腿,半眯的眼睛里,神色不明。

那天晚上,杨昭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断断续续的梦,梦里奇奇怪怪地出现很多东西,她醒过来的时候才凌晨三点多。

杨昭揉了揉头发,在黑暗中坐起身。

华肯金座平日就不吵,夜里更是静得出奇,杨昭迷迷糊糊地坐在空荡的房间中,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处身星空之中一样。

那个司机……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昭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陈铭生。

在他们短暂的接触中,留给杨昭印象最深的,是陈铭生的睡颜。

一次是在家里,他给她买完药,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次是在康复中心,他在挂吊瓶的时候睡着了。

还有就是她开车送他回家的时候,他在车上睡着了。

好像这两天里,陈铭生一直在睡觉一样。

杨昭在黑暗中轻声道:“也许是话说得太少了……”

那次,杨昭一直坐到了天亮。出奇的是她一点也没觉得疲惫,反而精力充沛。

她在等。

等陈铭生。

杨昭知道陈铭生一定会来找她,他不像是有闲钱再配一副假肢的人,而不戴假肢他根本不能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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