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在洗手间把百元钞票冲进马桶后，默飞加快脚步向教师办公室走去。经常因为拒绝回答科任老师提问而被喊到办公室教育的默飞，第一次主动敲响办公室大门。所有老师都惊讶地望着有些气喘吁吁，神情焦虑的默飞。
“老师，我丢钱了。”默飞调整呼吸后说出的话，谁也没想到许默飞初次主动向教师求助，竟是体育课期间丢钱这种在学生和学校里都极其敏感的事情。
班主任小心翼翼地确认：“能找的地方都找齐了？确定是钱包里的钱不见了？不是落在家里？”默飞始终坚持：“今天出门前跟母亲拿的钱，她也能作证。”班主任簇簇眉头，仔细检查课程表，这一节课只有本班是体育课。
本班同学当中有小偷？自从学校在各班教室安装全天监控摄像头后，内贼偷窃的事情从未发生，如今却可能发生在班主任引以为豪的年纪优秀班级里，这让班主任觉得颜面不存。但其他老师都认为应该查看影像，把真相调查清楚，杀一儆百，作为反面教材来好好加强学生道德教育。
在班主任带着默飞抵达影像监控室时，校长、主任一队人马已经第一时间收到消息，风风火火赶到监控室，端坐着要一起调查清楚事件，对偷窃的学生严加惩治。监控技术人员调出教室内体育课开始后的影像。从监控录像里再次看到叶瑟仔细为自己处理伤口的画面，默飞心里有些动摇。只要现在大声说出新的谎言，告诉他们自己把钱放在其他口袋里了，录像就不必继续看下去，叶瑟就不会成为最大偷窃嫌疑者。
“默飞同学，这个时候你离开教室了？”校长指着画面询问，那是叶瑟提出要为自己买甜牛奶后，自己下楼捞起玫瑰的时候。
当叶瑟带着甜牛奶再次出现在画面中，径直走向默飞座位，慢慢俯身蹲下，手伸进默飞抽屉时，校长主任和班主任惊恐地表情让默飞感到有趣，那个可怕的魔鬼占了上风，残酷的谎言又脱口而出：“看来是叶瑟同学偷了我的钱，真看不出来，她假装好心替我处理伤口，竟然趁我离开教室时又折回偷窃。”
校长掏出手绢擦去额头的冷汗，颤颤巍巍地向班主任确认：“是那个年年拿最高奖学金，最有希望被国家重点大学提前录取的叶瑟？”班主任眼圈都红了，默飞只是好奇她是为家境贫寒的叶瑟偷窃生气还是惋惜。被学校和老师们寄寓最大期望的优等生，所有人眼中完美的好孩子，竟然成了偷窃同学金钱的小偷。默飞心里感到一阵畅快，仿佛亲手将一片纯白的世界染黑，将一面完美的镜子粉碎般畅快。
下课铃声清脆响起，默飞在校长和主任的陪伴下走向校长办公室，踏着即将开始审判叶瑟的铃声。从体育馆结束仰卧起坐测试的叶瑟，谢绝伙伴们一起喝汽水的邀请，因为今天的额外零钱已经为默飞买了甜牛奶。快步跑向教学楼的叶瑟，心里担忧的是默飞是否喝了甜牛奶，被水弄湿的伤口有没有再处理。
走廊上聚满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看似如平时一样休息交谈着，但叶瑟却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冰冷刺人。看到其他班级认识的朋友时，叶瑟还是绽放明亮的笑容大声打着招呼，对方却只是冷冷地点点头，目光里写满质疑和畏惧。
“叶瑟，马上跟我到校长办公室去。”等候在教室门口的班主任一脸阴郁，压低声音对露出笑容准备鞠躬打招呼的叶瑟说道。
“看看，刚在老师办公室听到的传言果然是真的，看不出来是个小偷。”
“家里不是破产了吗？靠奖学金大概不够，可也不能偷同学的钱啊。”走廊里细碎的议论声更是肆无忌惮地提高声音，如锋利的冷箭飞入叶瑟耳朵，直穿心脏。
班主任叹口气，拍拍呆愣着的叶瑟：“不知道谁传开的，不过我和校长他们看了录像，你的嫌疑确实最大。一会到办公室，就好好认错，我也会帮你请校长从宽处理的。”叶瑟觉得喉咙被严严堵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无论多糟糕的环境，多坏的情况，只要能够微笑着去努力就会被大家认同，就能得到幸福。叶瑟一直相信爷爷的话，努力微笑着拼命生活，这次一定也只是短暂的误解，只要事情弄清楚了，大家就会重新接纳自己，不再露出猜疑和鄙视的目光。
“老师，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偷窃。”叶瑟艰难地露出笑容，班主任为难地点点头：“老师当然愿意相信你。”
然而当校长办公室里默飞坚定地在校长和班主任面前指证叶瑟“钱一定是她偷的”时，叶瑟嘴角再也拉不开美好的笑容。
“我只是把牛奶放到默飞同学抽屉里，绝对没有偷钱。”泪水无法抑制地在眼圈里打转，叶瑟只好高高抬起脑袋不让眼泪流淌出来。比自己高出一头的默飞背对着叶瑟，阻挡了从前面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叶瑟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自信地走进默飞的世界，心怀那点希望的火光，仿佛瞬间被他狠狠掐灭，只剩冰冷幽暗。
崩坏的世界
校长办公室墙壁上古老的吊钟发出沉闷的声音，转眼已是午间休息，叶瑟坚持自己没有偷窃默飞的钱。校长和班主任都头疼不已，默飞突然站起来提议：“我想叶瑟同学只是一时缺钱才犯错，丢失的金额也不大，事情就不再追究了吧。回家我也不会向家长提起，校长和老师的名誉都不会受到牵连。”
校长和班主任不得不感叹平时总让老师们犯愁的许默飞原来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转向叶瑟的神情更多的是责备和警告：“叶瑟同学，虽然你坚持没有偷窃，但事实摆在眼前。幸好默飞同学懂事，你以后要严格规范自己，否则提前被重点大学录取就没希望了。”
叶瑟觉得在校长办公室里，秒针走过每一分一秒，自己的世界就一点点崩坏塌陷着。默飞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陷害自己？满满的疑惑堆满叶瑟的脑袋，太阳穴阵阵发疼。
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叶瑟觉得从身边走过的人们都在心里喊她“小偷”。
“笑不出来了吧？一旦自己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就无法再露出那种善良美好的笑容吧？跟我那个笨蛋哥哥一样，彻头彻尾的懦弱伪善者。”默飞停下脚步，嘴角扬着得意的笑容。高大的柱子在他脸上落下阴影，灰暗冷酷。因为考试失败退步的是别人，因为做不出题目的是别人，所以才总能露出灿烂的笑容，善良地帮助大家，被大家崇拜赞美着。这样子的叶瑟在默飞看来，就是像优秀的哥哥一样的伪善者。
当伪善者塑造的完美世界崩坏时，丑陋一面就会被揭开，然后犹如坏掉的珍宝，沦为垃圾被彻底毁灭。默飞想起那个总是在自己面前摆出高人一等的哥哥被父母嫌弃时的可怜模样。哥哥靠吸食禁药保持亢奋学习状态被公安逮捕时，优等生的完美面具瞬间支离破碎，只剩丑恶。
坏掉的东西，被嫌弃厌恶的东西，无法恢复纯白色的玫瑰，就该彻底毁灭。
“知道吗，是我对监狱里改造的哥哥说‘不如死掉’。”比任何人都高傲的哥哥，无法忍受出狱后背负曾经的罪名，无法面对失去重点大学保送的荣誉，在监狱里自杀了。被长辈们讨厌，被父母和哥哥认为是“没用的笨孩子”时，默飞也试过自杀。但默飞开始坚定活下去的愿望，因为哥哥死掉了。监狱里传来哥哥死讯的时候，默飞嘴角悄然拉开的弧度，连自己都不曾察觉那是多么残酷的黑暗笑容。
“许默飞，你很奇怪，真的很不正常。”叶瑟惊恐地望着用胜利者的笑容诉说自己哥哥之死的默飞，惊吓中不禁说出这样的话来。但马上紧紧捂住嘴巴，眼神里又浮现一丝歉意。入学以来，学校和班上的同学总是评价默飞是心理变态，明明每次听到大家这样议论默飞，叶瑟心里都忍不住生气。可现在，自己因为被默飞陷害，才会毫不犹豫对他说出这种话来。也许正如默飞所说，自己不过是个伪善者，一旦事情涉及自我利益，伤害到自己，就无法用善良的心面对，就不能露出美好积极的笑容。
“这才是真心话吧？”默飞眼里得意的光彩分明暗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嘲讽的笑意，双手用力鼓掌，引来大家的目光。
叶瑟听到低低的议论声从四周传来，每天都一起谈笑的伙伴们此时也和自己保持着距离低声议论着，望着自己的目光复杂难懂，唯独没有信任和鼓励。叶瑟仿佛看到那些曾经自以为是最真诚美好的记忆画面被撕裂着，原以为将值得一辈子回忆的时光被扯断了。但是记忆坏掉了没关系，只要让大家明白真相，再次信任自己，就能创造更美好的新记忆。
不想成为默飞口中的伪善者，叶瑟突然拉住默飞还在使劲拍掌的手，因为被冷水浸染，伤口似乎又裂开，血红色从松垮的白纱布里隐约可见：“别拍了，去保健室换药换纱布吧。”
默飞使劲甩开叶瑟的手，边大声吼道：“你才是奇怪的家伙，你才不正常了吧？”边按住强烈动摇的心脏全力逃出学校。叶瑟望着逃出校门去的默飞，正想追赶过去，衣袖被人一把拉住。
每天一起分享午饭的好友认真地问道：“叶瑟，他们说你偷了许默飞的钱，不是真的，对吧？”说着扬了扬手里两份便当，“我们还是到操场去，边听今天的午间音乐节目边吃吧？”叶瑟使劲点头，又忙摇摇头：“抱歉，我必须去看看许默飞，他样子很奇怪。但我必须告诉他，这个世界存在真诚的信任和美好，并不都是伪善者。”好友没有再追问，只是将一份便当收好，轻轻点头为叶瑟打气：“午饭我会为你留着的。”
校园外高大的建筑，纷纷在阳光下落下影子。随着太阳的移动，有些影子开始变形消失。但只要明天还有太阳，这些影子王国就能再次被完美映照出来。叶瑟焦急地等待人行灯的转换，眼看街道对面默飞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街角。叶瑟知道，真正需要修复的，是默飞崩坏的精神世界。
真言
从明亮的大街转入阴冷的小巷，七拐八转后，连阳光都消失踪影。默飞快速逃进小巷里一处小门。叶瑟对着紧闭的铁门大口喘气，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跑了几条街道的双腿已经疲惫不堪，只能瘫坐在铁门前，轻轻敲扣：“默飞，回去吧，只要你愿意重新开始，一定能在学校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留下美好的记忆。”
潮湿的小巷一边堆满空掉的啤酒瓶，还有发臭的垃圾，躲在这样的地方，远远逃离阳光，只会让默飞的心更冰冷。
“这身校服，看起来是重点高中的嘛，一副优等生的嘴脸。”从另一扇小门里钻出来几个烫染着各色头发的少年，面容憔悴，如常年蜗居在下水沟的老鼠般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呛人的酒气烟味，随着他们嘲讽戏谑的脸不断靠近，让叶瑟难以忍受地干呕起来，小流氓们眼中愤怒的火焰瞬间被点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