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试图进入》
总是试图进入,总是有一只看不见的脚
将你从黑暗里踢出,总是不肯守住你自己的
边界,这与生俱来又永无休止的冲突
总是在一个范围狭小的空间里面进行
没有一种意识不能进行准确的描述
不能在描述里予以可靠的阐释与剖析
——即使意识纷飞如乱石滩上的激流
内视的眼睛亦能在瞬间将它们同时抓住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在意识止步的地方
总是有言说不可言说的愿望期待不可言说的
言说,总有隐没于白昼的星星等待显现
等待神秘的夜晚在大地缓缓降临的时刻
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听不见他们的
话语了,没有神迹的人世多么的寂寥啊
心里塞得满满的又被掏得空空的,一个人
总是知道不可言说而又无法保持必要的缄默
《将一枚钉子钉进空气里》
——将一枚钉子钉进空气里
这钉子是真实的,这锤子是真实的
这挥动锤子的手和手臂是真实的
将钉子钉进空气这个想法也是真实的
——将一枚钉子钉进空气里
于是有了持续、准确的打击动作
弯曲的手臂在运动中形成自然的夹角
钉钉子的人和锤子浑然成为一个整体
——将一枚钉子钉进空气里
于是听到空气被一点一点穿透的声音
听到空气在耳膜里面有节奏的震荡
听到空气在不停的打击下嘶嘶尖叫
——将一枚钉子钉进空气里
一项艰辛而持久的劳作需要全神贯注
——那个使劲用锤子钉钉子的人
通过反复敲打,要把钉子钉进虚无里
《报偿》
像一盏灯熄灭另一盏灯
荷马瞎了。弥尔顿瞎了。博尔赫斯瞎了
——多么伟大的空虚
多么甜蜜的报偿
他们创造出自己的世界
然后隐身于黑暗
抑或他们隐身于黑暗
然后创造出自己的世界
像一盏灯熄灭另一盏灯
像依次熄灭又依次点亮的大神秘
《远山》
炫目的夕阳总是在一天的末尾
准确地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移动的阴影。像无声的大水
渐次从谷底升上山顶
天穹蔚蓝,归巢的鸟
如急速的箭镞,如小小的礼花
凌空开放。清脆的鸟鸣
使人在长久的遥望中更加痛楚
一个世纪的清晨不过是另一个
世纪,更晚一些的黄昏
和傍晚,怎样才能让时间慢下来
让人间的事物多些专注的凝视
眼睛有它自己丈量世界的尺度
无所谓悲悯,无所谓必要的距离
直到寒冷的远山和你融成一体
阴影的重量将山体再一次地压低
《自己的落日》
内心的黄昏终于迎来了他自己的落日
群山匍匐,万物逐渐在喧闹中安静下来
冷静的光芒正迅速向一天的底部燃烧
这最后的阳光像是来自生命深处的爱抚
让你在黑夜到来之前,尚有足够的时间
从头至尾,慢慢看清你这一生的失败
——“一切坚固的东西早已烟消云散了”
到处都是丢弃的旗帜,到处都是倒塌的废墟
你的里面到处堆满冒烟的石头和破烂的瓦块
其实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失败或胜利可言
当一个人在世界的黄昏驻足,眺望落日
——眺望群山背后那空虚而荒凉的大海
《西藏》
细数起来已经有十二个年头了
离开西藏以后,他又走了很多的路
在一些没有朋友的白天、没有亲人的夜晚
一个人在路上经历并体验着存在的寂寞
他是一个孤独的喜欢安静的人
只有走路才能让他真正安静下来
现在,他右边的那条腿越来越感到麻木
膝关节也总是时好时坏地疼着
西藏的阳光早已从他苍白的皮肤上
和黑色的眼睛里面褪去
西藏的风却坚持着留了下来
坚持在夏天从他的腿骨里刮出冬天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西藏,他清楚地知道
他的西藏不只是一种针对现实的疼痛
藏在腿骨里的西藏比藏在心里的西藏
更缄默,像深海里的鱼,不会轻易探出水面
《无知的爱》
——你冰凉的舌尖有一点点苦杏仁的滋味
有一点点薄荷的滋味和一点点艾蒿的滋味
一种混合着爱欲和死亡的滋味,人生过半
我才于生命深处一点一点品尝出来的滋味
——那个清凉的夏夜,我只有颤栗与错愕
你纤细的手指痉挛,你急促的呼吸慌乱
而我是多么的笨拙,多么的愚蠢又可笑啊
无措地任由你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一切还没来得及准备,一切还没来得及学习
青春的练习簿上留下了太多的空白与遗憾
况且笔迹潦草,到处是使用错误的标点符号
到处是歪歪扭扭的错别字和经过涂改的痕迹
太年轻了一个人会无法弄清自己真实的需要
并且羞于说出、并且不敢肯定对肉体的爱
回首往事,无知的爱更像是无害的撞车事故
直到一个大胆的闯入者果断地将我们分开
《话题而已》
此时握在手中的这支铅笔不过是个话题而已
这细小、狭长的铅笔由木头和炭芯所构成
而这木质的部分,来自经过细致加工的木料
木料又来自某一树林里的某棵松树或柳树
——那棵树是松树还是柳树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那棵树作为一棵树不再是一棵树了
——重要的是这细小、狭长、光洁的铅笔
在干净的纸上像燃烧的蜡烛一天比一天变短
正失去铅笔的形象和品质,变成细碎的木屑
使一棵松树或柳树的消失成为最后的事实
我的问题是,这些木屑,这支铅笔以及那棵
被砍伐的松树或柳树今后还会以什么样的形式
出现?物质不灭?这种比懒汉还懒惰的思想
究竟还要在愚蠢的头脑里统治我们多久
——生命的流水,总是不等我们弯下腰去
不等我们将手伸进水里,便向身后远远退走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难以进入?而门就那么虚掩着
人与人,人与世界,如经过巧妙对置的镜子
可以反复复制彼此的镜像,但又永远彼此无关
一条意识的河流与真实的河流却又如此相像
为什么我们总是口渴,伸出的手又总是够不着
存在的杯子;抑或相反,你我面临另一种结局
我们总是不停地饮着、畅饮着,从不感到餍足
我们总是不停地饮着、畅饮着,并且越喝越渴
《冬至已至》
——冬至已至,一个人在诗歌的阳光里取暖
孤寂中,依旧有一种慵懒而且十分美好的感觉
依旧是慢慢被打开的感觉、慢慢被融化的感觉
尽管天气冰冷,有经年的积雪在额头上堆着
——冬至已至,这些珍贵的阳光多么像是一些
金色的鸟,用光线的喙在你身体里安静地啄食
光明的鸟儿像啄食谷粒啄食着你心里的阴影
直到你的头颅,渐渐空旷成一个秋天的打谷场
冬至已至,突然怀念起那些靠烧木柴过冬的人
散发着松香的劈柴堆放在覆着白雪的屋檐下
这些具体的活计让人的肺部装满新鲜的空气
主人不时搓搓手,从水银柱上察看日子的温度
冬至已至,你的生活里早已没有真实的炉火
词语世界,所有珍稀花朵都结不出饱满的果实
活在当下?真正的思想无法在当下扎下根来
多少高大的植物,已经被时间的力量连根拔起
——冬至已至,干脆睡成一只四脚的蜥蜴吧
一动不动,紧紧贴住这第二十一道世纪的墙壁
你的梦里有云在飞有宽阔的道路从远方驰过
但你无法从虚拟的意象里直接越过现实的冬天
——冬至已至,一个人在诗歌的阳光里取暖
没有人会知道你是在一点点贮存这宝贵的光芒
而你要尽可能表现得像个守财奴,一脸无辜
但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那些秘密的暗室和暗道
《萨福》
智慧的柏拉图称她为“第十位缪斯”
据学者考证,萨福的身材煞是矮胖
面孔黧黑(可能还有一副才女
固有的坏脾气)无论用什么眼光打量
她都应该算得上一个丑陋的女人
(据另一些专家的意见,希腊的萨福
不仅是丑陋的,而且是放荡的和纵欲的)
这“第十位缪斯”用她吟咏爱情的诗篇
同时引诱着走过她身边的同性和异性
她总是能够成功留住他(她)们的脚步
并由此在肉体上获得双重的享乐
没有什么人抵挡得住她热情的诱惑
即使是海伦,也得迟疑着低下头来
(最后,一个牧羊人,以他惯有的粗野
和冷漠,拒绝了缪斯的示爱
坏脾气的萨福,竟因此投海而死)
——是我们用我们的想象与爱欲
创造了萨福的不朽,不朽的萨福
修长,洁白,头上戴着春天的花冠
——身旁环绕着闪亮的希腊的少女
两千年来,萨福就那么一直斜倚在
飞溅着浪花和阳光的岩石上
一边弹着琴,一边伸出赤裸的脚
轻轻搅动着爱琴海蓝色的海水……
《希腊诗人卡瓦菲斯》
其实,你永远也不会想到月亮
尽管所有的大海的每一次呼吸
几乎都与天上的月亮有关
希腊诗人卡瓦菲斯可就不一样了
卡瓦菲斯更像是平凡当中的一个奇迹
卡瓦菲斯是朴素的、坦白的和透明的
像希腊乡村清凉的井水,每一桶水提上来
都是清澈的,可一倒回井里
便又深不见底
卡瓦菲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你还是忍不住一次再一次踮起脚尖
试图窥见这些诗句背后本来没有的东西
卡瓦菲斯,这就是卡瓦菲斯
没有形容,没有比喻
甚至没有一个语义是双关的
卡瓦菲斯的灵魂不需要多余的装饰
他只描述他所见到、他所经历的一切
——他想象,但他只虚构事物的本质
他这一生,像个诚实的匠人用文字工作着
这些文字,这些用文字写下的诗篇
却像谜,像存在本身
令人难以置信。肯定有一个月亮
或另外一个神秘的发光体
照亮了卡瓦菲斯疆土辽阔的世界
这个月亮,这个发光体,如果不是希腊
不是希腊的神,那还会是什么……
《福楼拜和他的艺术观》
这个小小的植满了椴子花的阳台像个袖珍的花园
总是能够让我在疲惫或是烦闷的时候很快安下心来
塞纳河在不远处丝绸般流淌着,像条闪亮的纽带
把我和我的世界、我和巴黎的朋友亲密联结在一起
我,居斯塔夫·福楼拜,一个蛰居克鲁瓦塞的隐士
一个过着案牍生涯的小说家,一个自己洞穴里的熊
我的朋友喜欢这样叫我,我也喜欢这有趣的称谓
将一头深藏洞穴里的熊用来作自己生存状态的比喻
为了艺术,一个人值得去过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
把宝贵的生命日复一日地消耗在推敲完美的字句上
我所有的思考都在我的观察当中,我们这个世界
信仰可以崩溃,思潮可以更迭,只有艺术是永存的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最为在意的是作品的真实性
再现客观的真实能够焕发一种无与伦比的光彩和美
这种美,绝对不会因为时间的侵蚀而风化、褪色
艺术是长存的,艺术家却是短暂的;当然我也如此
一个小说家不能限制小说人物的自由,他们必须
按照生活的逻辑去行动、去思考,并在自己的行动
和思考中走向最后的归宿,我从不为他们的结局
负责,我只需做一个旁观者,此时我应该是个上帝
我的一生都在与浪漫主义为敌,我将个人的欲望
像猛兽一样牢牢锁在意志的铁笼里,并且紧咬牙关
我知道我的弱点——就像我的梅毒,是十九世纪
天才的标志,十九世纪谁没感染过浪漫主义的天花
为了再现,为了复活一段真实的历史,我认真地
像一个考古学者,曾独自去遥远的迦太基旧址旅行
去寻访人物的遗迹,去参观布匿的废墟,我必须
为小说的每个字、每个词在建筑中找到安稳的基石
为了写好我的爱玛的眼睛,我像个昆虫学家研究
一只蝴蝶那样,我在不同的光线下做过仔细的观察
有读者怪我在同一本书里用几种不同的颜色描写
爱玛的眼睛,但我却不能责备他们,我曾多次表示
若他们像我一样进行观察,那他们就会完全信服
这就是一个小说家应做的事,你观察,然后你描写
即使可怜的爱玛最后死了,即使我因此失声痛哭
也不能在小说里直接说出心中的委屈、愤怒和怜悯
宅在克鲁塞瓦的祖居里,我更像是个文学的苦力
为了选择一个适当的字或一个恰当的词而浑身流汗
为了锤炼语言,我像个刻苦的工匠常年俯身案头
精确、简练,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全部美学原则
一部完成的作品必须像一座金字塔那样建造出来
有长期思考的计划,然后大块大块的砖石向上堆积
这是一件艰辛且旷日持久的劳作,这一切绝不是
为了什么目的,金字塔就是那样在沙漠上面屹立着
关于现实及人具体的生存状态,我从不愿意多说
对丑恶的事物和肮脏的环境我总是感到万分的厌倦
我的孤独我内心的软弱我人生的际遇都令我绝望
我个人在生活中的处境,并非人们看到的那样宁静
当我必须在埃及的妓女和巴黎的女诗人之间进行
一种选择,我甚至无法像真正的男人那样做出决定
一方是跳蚤、白檀油,是修剪过的阴户、切割的
阴蒂和梅毒,另一方是清纯、是充满柔情的抒情诗
真正有意义的是艺术,是语言的色彩、音高及其
细微的差别。形式即思想。我知道,有一个,就有
另一个。我,一个速朽者,一个疲乏到骨髓的人
不过是条文学的蜥蜴,在美的阳光里取暖度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