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津城将有一场杀戮
云帐铅灰，燕雀低迴。
天，这几天像被人得罪了似的，总是哭丧着一张脸，而又一滴泪也没落下来，平地叫人压抑和烦躁；从河面上吹来的风，也总夹杂着些许莫名的腐臭和腥味，让人恓惶不安，总觉得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似的。
江津，这川东古老的县邑。太平年间，它以富庶的土地，丰饶的物产驰名蜀中。可无数次的战火吞噬，无数次的瘟疫流行，天灾加人祸，到清末同治年间，它已似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趴在长江边上的这个角落捱着残余的时光了。
同治六年七月初十这一天，人们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被一场史无前例的血腥杀戮印证。这一天，整个江津城笼罩在了一片肃杀和恐怖的氛围之中。
当河对面高家坪文风塔上刚露出一线晨光时，离县城十几里地的高牙铺青草碚河岸上，一老一少急匆匆地从芭茅林中钻了出来，透过早晨的雾岚，大声呼喊着河边一只正要解缆离岸的木船。
这是一只趁早晨凉快进城装粪的木船。
艄公何三听见岸上有人呼喊，赶紧拽住手中的缆绳。举眼望去，只见这一老一少穿着长衫，戴着青帽，年轻的后生搀扶着老者，边喊边步履踉跄地向河边奔来。老者须发皆白，手里杵着一根竹杖，走路已有些颤颤巍巍；年轻的后生肩上斜背着一个包袱，手里拿着一把油伞，边在喊船边又在劝说着老者什么。
朦朦的河雾中，二人越来越近了。
“在下钟祖棻，就是坡上燕子坪的人。敢问贵驾长，你们的船，是去江津城的么？”快到河边，那年轻的后生快步上前，对何三施了一礼，问道。
“哦，原来是钟云舫和谷老先生！”来人走近，何三终于看清两人面目，他赶紧放下缆绳，对来人还了一礼，“失敬失敬。天还这么早，不知两位先生要到哪里去？”
“不必多礼。”那个被称作谷老先生的老者走上前来，干瘪的胸膛起伏着，喘着粗气指着搀扶他的后生说，“昨夜才听祖棻说，贵驾长今早要去江津城，不知能否行个方便，搭我师生一程？船钱，我们自然是不会少的。”
“哪里的话，老先生见怪了！”何三连连摆手，“只要不嫌我船上肮脏，屈辱了两位先生身份，你们尽管上船就是了，小的哪里敢收一文钱！”
“何驾长说到哪里去了！小生自小便在猪圈牛栏边长大，我老师虽说在京师待过，但在乡间已有多年，入乡随俗，坐你的船正合我师徒身份。”那位叫钟云舫的后生倒是快人快语。
“祖棻，你上船便罢了，哪来那么多话。”
“老师，您还是不要去了。这么远的路，您又恁大年纪了，何况又是那种场合——您放心吧，我会尽力把事情办好的……”临上船，钟云舫又在劝阻着他的老师。
“不不不，你替代不了为师，老夫今天是非去不可！”谷老先生有几分气恼地推开学生的手，气咻咻地杵着竹杖，自顾往跳板上走去，“哼，那种场合！那种场合老夫早就屡见不鲜了！”
钟云舫见老师执意要去，只好苦笑了一下，在后搀扶着他，慢慢走上船去。
待谷老先生师徒在船头的木板上坐了下来，随着何三一声吆喝，船下的伙计便解了缆绳，收了跳板，船上的伙计便在船桅上扯起一叶已是千疮百孔的风帆。见风帆升起，何三又是一声吆喝，岸上几个伙计一声应合，系好脚上的草鞋，扒掉身上的褂子，半裸着身体，各自背起拉纤的裢褡，“哟嗬嗬嗬——”吼起号子，拉着木船，逢沟过沟，逢坎过坎，在嶙峋的河岸上挣扎爬行起来。
船，撕开河雾，缓缓向县城挪去。
“早知二位先生今天要进城，我等着你们就是了。”艄公何三一边使篙，一边对两位搭船的先生大声说着话，“倘若仔细理论起来，钟先生父亲毓桥，和小人还是远房表亲呢！”
“那我还应该叫你表叔哩。”钟云舫在船头大声回着何三的话。
“是哟、是哟——”何三今天他有点莫名的兴奋。一路上他卖力地扳舵使篙，不时又长声吆吆地使唤着岸上拉纤的伙计——难怪今天早起家中那条大黑狗又蹦又跳，原来有贵客光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名闻遐迩的大儒谷老先生和今春新科秀才钟云舫，今日会不请自到，更不嫌他粪船污龊，要搭乘他的船进城去，这真叫他何三脸上有光！
这谷老夫子和钟云舫在本地，那可不是寻常之人！老夫子名皓天，字连山，自号天台山人。何三早就听人说过，这老夫子原本是戏文中名噪一时的卓文君的同乡，川西临邛人氏。嘉庆十五年，在弱冠之年便考中进士，还在金銮殿参加过由皇帝老倌亲自主持的殿试，得到过嘉庆皇帝的褒誉。后曾做过湖南茶陵县令、浙江提学使，直至官升朝廷翰林院大学士，可谓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他本人也常以蜀相孔明、大司马董和自勉自励。然这位老夫子生性刚直，且又廉洁清正，入朝后因不入浊流，不攀权贵，仗义执言，因而在咸丰元年遭朝中权贵诬陷弹劾，被削爵夺奉，还险些身陷囹圄流放边地。为避祸，老先生于咸丰二年来江津乡间青草碚隐居，设馆教授蒙童至今。
师高弟子强。这些年，谷老先生所教的弟子，屡屡在童试、乡试甚至在会试中取得功名。其中最为出色、最为老先生倚重的弟子有两人：一个名叫卢云笛，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新科秀才钟云舫。
特别是这个钟云舫，何三虽与他交道打得少，但青草碚方圆几十里的乡邻都知道，此人不是那种庸碌迂酸之辈。他出身贫寒，自小便生活在社会底层，除了读书，他常年都助家农耕。虽说他年纪不大，也和所有的农家子弟一样，免不得上坡割草放牛，下田栽秧打谷，自小便肩挑背磨，饱受皮肉之苦，尝尽人世艰难。
云舫虽是出身卑微，但自小便聪慧过人，好学上进。他博览群书，对经史百家以及西洋新学都深下工夫，所读之书几乎过目不忘，且又不读死书，对诸子百家和西洋新学，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尤其对诗文、词曲独有偏好，且更善对联。他所撰对联，即事构思，咄嗟立就，且绝不拾人牙慧，嚼人冷馒头，自小便在十里八乡有着“神童”之称。
最令何三难忘的是这钟家秀才十来岁时写的那首《老艄公》，就像是给自己写的一样，写到自己心里去了。这词儿，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就连不识字的何三，听人给他念了几遍，竟也记了下来：
老艄公，父子操舟各西东。儿辞爷去爷心恝，昼夜思儿心目中。
君不见城头鸟，哺儿旦夕音呜呜。又不见梁间燕，儿飞远去声长断。
我生也有小小儿，我念儿时儿不知。请君自把思儿念，移作亲心念子时……
谷老夫子一生怀才不遇，命运多舛，但他在晚年能教化出几位令世人艳羡的弟子，倒也聊以自慰。他曾对从京城赶来看望他的弟子申浪等人言：云笛、云舫二人年纪虽小，但天资聪颖，卓尔不群，志在云天，将来必是蜀中人杰、国之栋梁也！
云笛、云舫两位弟子，果然不负恩师重望。云笛在同治四年乡试中拔得头筹，取得举人功名；云舫弱冠之年，今春入学也发府案第一，考中秀才。乡人皆言，谷老夫子这两朵“云”，日后必然扶摇直上，考取进士乃至探花状元只是迟早的事。
只可惜，老夫子所教化的这两朵“云”，不知是先天本性，还是后天教化，都不约而同秉承了先生谷老夫子那刚直不阿侠肝义胆桀骜不驯的个性——满腹经纶的谷老先生或许至死都不明白，他在教化学生时，忘记了自己惨痛的政治教训，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他教化弟子的那些什么“气节”、“操守”、“德行”之类，他向学生推崇的屈原、司马、文天祥、岳武穆、林则徐等楷模，当然是试图把学生引上正路名留青史；可从某种意义上讲，又是把学生带上了歧途和死路呀！在这浑浊混淆的世道中，这就注定了他的弟子纵有天大的才华，不但会在考场、官场失意，甚至还会招来牢狱之灾乃至杀身之祸。
最残酷和最现实的例子就是，他的大弟子卢云笛在今年春天，就莫名招来一场横祸，而今已在县里的大牢中被囚整整半年了。
七月的长江涨水了，浑黄的江水夹杂着枯藤败叶，汩汩地拍打着船舷。谷老夫子坐在船头上，神色凝重忧心忡忡，只是细眯着眼睛，把昏花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不知是他学生险恶的处境，勾起了他早年政治生涯中腥风血雨的回忆，还是眼前这一江呼啸而去的江水，冲激着他胸中无穷的哀怨和悲愤。
昨日，当老先生得知今天县城有数十人要被砍头的消息后，他便神情黯然心神不定，一天粒米未进一言不发。傍晚，当学生钟云舫来到他的住所，向老师告假第二天进城时，见老师书案上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字幅，上面狂放地书写着元代张养浩的《中吕山坡羊·潼关怀古》，表露着他的心境：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唉——”老先生见学生进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低垂着眼帘，过了好一阵，才缓缓说道：“世道险恶，真是杀人如草芥呀！”
“世道虽是如此，但先生还是要把心放宽些，保重身子啊……”云舫立在一旁，劝慰着老师。
“一次就公开杀这么多的人，在老夫的记忆中，那还是在道光初年，在北京菜市口开过这种杀戒呀！”谷老先生眼帘依然低垂，声音有些喑哑缓缓地说道，“那时，老夫还在京城，亲眼所见，光是拉盖尸草席的马车就有七八辆，那砍下的人头滚得遍地皆是；流下的人血，在菜市口溅了十几丈远，在街面上流了几十丈长……真是惨不忍睹残忍至极呀！”
“老师，我知道了，您讲的莫不是河北、河南等地那盗挖皇陵一案么！”
“嗐，盗挖皇陵的无非是十人八人而已，且挖墓的盗贼多数都已逃之夭夭。但官府缉拿盗贼无能，为搪塞上司，滥抓了无数无辜百姓顶替。此案连累了400多人，被判死刑的就达79个。那十之八九死的，其实都是些无辜百姓，那被砍头的多是冤屈之鬼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两师徒垂着头，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久久没再说话。
“云笛这次蒙冤入狱，还不知凶吉如何呀！”末了，谷老先生终于神情黯然地抬起头来，声音嘶哑地叹道。
“老师，今早我舅父带信来说，县里举人张泰阶接到您的书信，已联络了全县的秀才书生30余人联名具保，想来不会有生命之虞的……”
“哦，是你舅父柯务生带的信吗？”谷老先生微微点点头，但又轻轻摇摇头，“唉，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当今世道，读书人能有多大的分量呀！官场黑暗，我见得多了，这叫为师如何不担忧啊！……”
二、师徒纵论天下成败兴衰
天，渐渐亮了。
河岸的小道上，已隐隐约约看得见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移动，像赶场一样向县城方向涌去——杀人，历来既是最恐怖最骇人事情，但又是最惊险最刺激的把戏。难怪官府今天要杀人的消息一传开，十里八乡的人都往城里涌。
“嗐——”终于，掠过头顶的一声鸦啼，把谷老先生从冥思中惊醒过来。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遥远的天边收了回来，继而又缓缓转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了身边的学生钟云舫一眼。
据衙门的差役说，今秋问斩的不像往年那样，就杀三五个奸夫淫妇盗贼之类，而要杀的都是些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棒老二”头子和专和官府作对的“白莲教”头领。据说被官府捉拿多年未获的匪首刘万、“白莲教”会首罗虎等人今天也要问斩。而且这次官府大概是要斩草除根、杀一儆百，就连今春被招安的土匪和“白莲教”小头目，除判苦役和流放的以外，余下问斩的就有30多人！
一次就杀如此多的人犯，不但在江津县城闻所未闻，就是在川东道重庆府也不多见，何况所杀的都是些无法无天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据有人向官府密报，这些匪徒的余党想要趁机兴风作浪，甚至可能要劫杀场！如此，官府哪敢掉以轻心，为防万一，他们早早就从重庆府调来上千官兵，如临大敌般严加防范。
早晨，五更打过，天还没亮，城里早起的人便觉察到今日全城的空气就非同寻常。四周的城墙上，早就增添了无数兵丁；每座城楼上，都架起了几门大炮，炮口虎视眈眈地对着城墙之下；全城9道城门，关闭了5道，只打开了东阜门、南安门、来庆门和北固门。每道打开的城门内外，都比平日多增添了数倍的兵丁，气势汹汹严查着入城的人群。入城的人无不小心翼翼，只要稍有不服查验和行踪可疑之人，守门的官兵不由分说便是一阵鞭笞，尔后五花大绑捆在城门口示众。城中衙门口到行刑的北固门外，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兵丁们个个荷刀执枪杀气腾腾，只等午时三刻一到，那一干人犯就要去见阎王了。
天已大亮。何三的粪船转过一个峡谷，前面豁然开朗起来。这片水域原本是块大沙坝，因涨水沙坝被淹，船只能沿着河岸绕行了。
“老师，那刘万、罗虎一干人，他们起事后，呼啸山林占山为王已是咸丰十年的事，这些年官府都把他们奈何不得，他们何以就轻信官府的招安之计，自投罗网呢？”钟云舫见老师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不知老师是何用意。他避开老师的目光，望了望岸边枯萎的芭茅林，不由得向老师问道。
“哼。”谷老夫子只是哼了一声，把头移开了去，他目光又投向滔滔的江面，半天并不理会学生的提问。良久，他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缓缓反问道，“你不是读过《陈涉世家》和《水浒传》么？”
“学生读过。”钟云舫回答先生。
“你辨析过李自成的农民造反和洪秀全天地会起事，它的个中缘由乃至因果关系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