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腔子都是恻隐;
云舫洗耳恭听,他两只乌黑明亮的眼珠一转,知老师其意显然是与“饶君子”有关,他随即答曰:
一肚皮不合时宜。
满教室的人都明白这便是“不饶小人”。老夫子点头称是:“‘不合时宜’四字为脱俗之语,不错。”言罢,他又随口吟道:
嬉笑悲歌怒骂;
听得出,老先生又在借题发挥了,小云舫不慌不忙答道:
诗仙剑侠酒狂。
老先生再次点头激励学生:“对句倒还有些气势。”尔后又吟道:
富难遥其心,为乾坤中所景仰之亨;
云舫略一思忖,对得清晰有力:
威不屈所志,作天地间不可少之人。
这回老先生喜形于色了,他由衷地赞许道:“好个‘威不屈所志’,好个‘作天地间不可少之人’!云笛的文章作得好,祖棻的对子对得好,学童们要向他们看齐才是。”
可而今,云笛刚入社会便获罪流放;云舫虽说才华出众智慧超群,但他那宁折不弯桀骜不驯的秉性,说不定也会招来祸殃,影响他的前程啊!河面上吹来一阵风,凉凉的雨丝落在谷老夫子脸上,望着河边上云舫两师兄挥手痛苦相别的情形,一时间他好像觉悟到了什么……
“皓老,我们走吧。”张泰阶见船已远去,只在遥远的天际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云舫已在河边上转过身来,步履沉重地往石阶上爬来,他对谷老夫子说道,“皓老不必太难过。云笛虽走,但云舫还在您的身边。哦,今日再见云舫,他更是今非昔比了。这让我想起初次见到小云舫的情形——那年,您带云舫进城时,他才7岁吧,不知先生还记得否?……”看来,张泰阶是见谷老先生心情沉重,想借题岔开老人的思绪。
“唉——”谷老夫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我教书育人,都想把学生们培养成堂堂正正的有用之才,而今看来,怕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呀——哦,方才你说的是李氏祠堂落成那年吧?是,那年他刚满7岁。光阴荏苒,他们长大了,我已老朽无用黄泥巴埋到颈子了……”
“皓老还是要想开一些。您的这些学生,其实个个都是出众拔萃之人。他们堂堂正正作人,岁月总会对他们作出公正评论;比不得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那留下的必将是千古骂名。”张泰阶收住话头,依然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那年初见皓老带来云舫这得意的小门生,确实叫人出乎意料,你那教书育人的声名,那是平地鹊起,满城称颂呀!”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啦。”
“可满城的人,至今都还时常提及那年您和云舫博得满堂喝彩的事呀!”
谷老先生没有说话,把目光从张泰阶脸上移到远处的江面上。泰阶提到的事,他当然记得。算起来,那还是咸丰四年的事了。那年除夕,江津城内李氏祠堂落成,一时间,李家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因李氏祠堂主人李鹤翔原在朝中作过京官,告老还乡后在当地颇有声望,其时全城名士都前往李家祝贺。谷老先生在京时曾与李老有些交往,也破例带着云舫进城来,给李家添些喜气。
李鹤翔其时已七十有八,鹤发童颜,颇有点道骨仙风的味道。他见宾客如云,自己脸上有光,心中不由大喜:“难得今日高朋聚会,特别是连山先生能亲临寒舍,真叫鄙处篷筚生辉呀!”他吩咐管家让厨房抓紧张罗,尽早开宴。
李鹤翔虽比谷皓天年长几岁,但历来对皓天十分敬重。他把皓天师徒迎上楼入座后,连忙吩咐家人端茶倒水。此时楼上坐着10余位当地文人雅士,正在品茗闲谈,张泰阶和钟云舫舅父柯务生也在其中。大家谈兴正浓之时,一老者突然插话:“本邑自古以对句为俗,各位名士高楼幸会,何不对句添些乐趣?”李老先生闻言欣然附和:“好好好,在座诸君,都是本地名人学士,对对句,也让老夫长长见识。”
“好!对句最好、对句最有乐趣!”7岁的云舫坐在老师旁边,童言无忌,一听大家要对句,便高兴地拍起手来。
李老先生举眼一看,见这小孩虽说穿得单薄寒碜,但长得眉目清秀,活泼伶俐,特别是两粒乌黑明亮的眼珠,透出非同一般的聪慧。李老先生粗通相面术,仔细一看这小孩面相,心中便暗暗称奇,不由问道:“连山兄,此童是你何人?”
“啊,是老朽学生钟祖棻。”谷皓天答道。
李老先生走近云舫,见云舫起身给他行礼,举止落落大方,并不像其他小孩那般害羞怕人,心中更是添了几分欣喜,他问小云舫:“适才见你拍手高兴,不知你能对句否?”
“自幼从师学焉,因此略知一二。”云舫恭敬答道。
“那好那好,我出几句考你,若对出佳句,当赏香茶与你。”李老先生有意逗逗这个小崽子,给今日的喜事再添点乐趣。言毕,老先生当即出了上联:
经传道德五千言;
此联遵老子李耳所撰《道德经》事,语切李姓。若要对成佳对,当然也应举李姓典故,以求与李氏祠堂关合。云舫望了望老师,见老师向他投来信任的目光,他静下心来,童声稚气地道出下联:
胪唱儿孙三百辈。
“不错。”李老先生和众人愣了一下,见这乳毛未干的小童竟然对得如此丝丝入扣,严密得无可挑剔,皆暗暗称奇。在坐的人当然知道,皇帝老倌在金銮殿召见下官时,唱名传呼进士为胪唱。唐时,曾放李姓者300人上榜,故云舫以此语相切合。李老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上下联之内容都能与李氏相关,甚是不易。”随即命下人赏云舫香茶一杯。他沉思片刻,见楼下修竹青翠繁茂,忽有所感,又出一句:
虚心成大事,事见君子气;
此句以物言志,以竹喻人。云舫眨眨眼睛,明白了其意,他随即答道:
劲节显奇才,才得高人风。
云舫以竹自喻,弦外之音是,我将以翠竹为楷模,要做有奇才守气节的男子汉大丈夫。
“哈哈……”正当满堂的文人雅士为这个小人儿竟能完美对句乐不可支,七嘴八舌称赞他的对句时,远处厨房传来阵阵肉香。李老先生突然灵光一闪,由香味联想到此时正是炉火熊熊,沙罐肉汤滚滚之际吧?他思忖一番,出了一个难度颇大的句子,笑吟吟地望着小云舫,心想看你这个小家伙如何应对:
汤开罐滚,红火炉中三尺浪;
果不其然,这通俗生动的句子,确实难倒了小云舫。一时间,他挠头抓腮,急得满脸通红,逗得满堂的大人哈哈大笑。云舫扭头望望老师,老师却含笑不语;云舫闲时也常得舅父教诲,他又扭头望望舅父,舅父也只是笑吟吟看着他,并不吭声。突然,窗外传来阵阵鞭炮声响,震耳欲聋,这响声一下触动了云舫的灵感——啊,有了!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朗声对道:
烟飞爆响,青云路上一声雷。
“好!”众人更是乐了,齐声为小云舫叫起好来。李老先生也欣喜异常,连声大叫上香茶:“连对三联,三联俱佳!小小年纪,文思竟如此敏捷,难得、难得呀!”
家人送过香茶,外加了两枚甜饼。云舫谢过,正端杯饮茶之际,李老先生忽见茶杯上醒目的“太极”图案,他似乎还余兴未了,不由得又吟出一上联:
杯中含太极;
李老先生心想,就算你这小云舫是个神童,也未必能对得上这即兴之句。谁知,小云舫却不慌不忙地举起手中正要吃的甜饼,对道:
腹内孕乾坤。
“好、好!”满堂的大人又禁不住喝彩起来,“即兴为对,命句似易其实难也。乾坤者,天地也,以二饼喻之,严丝合缝!此对一语双关,巧为心声,难得的佳对呀!”
最激动的还是李老先生,他连嘴上的胡须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他不断地捋须叹道:“上一联对句已寓凌云之志,此联对句又见其胸襟,其语其意其韵不同凡响——此子无疑是当今神童也!”突然,他手一招,“来人哪,此神童今日为我李家祠堂落成增添了天大的喜气,当赏神童美酒3杯!”他一时兴奋,竟忘记了这钟云舫小小年纪如何能喝酒!
“谢过您老盛情。”云舫上前行了一礼,接过酒杯,转身恭敬地献给老师,“若无老师教诲,学生今日岂能对句,酒还是敬老师吧。”谷老先生见学生今日不但在众人面前给他长了脸,而且还如此记情懂礼,他也由衷地笑了。舅父柯务生见外侄如此聪慧和有礼,也喜不自禁地当众夸了他几句。
从此,钟云舫“神童”名声便四处传开了去。
雨,还在霏霏地飘着。
“祖棻,快走了——”码头上谷老先生那苍老喑哑喊叫声,把云舫从与师兄离别的悲愁中惊醒过来。他擦了擦潮湿的眼睛,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一步一回头继续朝坡上爬去。
五、杀人造反的话题太沉重
“皓老,云舫,既从鄙人家门路过,无论如何也要赏个光,到寒舍坐坐。”云舫几人从河边走上来,一路都心事重重默默无语,都还沉浸在中午杀人场面的惊怵与刚才与云笛离别的悲情之中。过了大十字街,张泰阶终于打破沉闷,邀请谷老先生和云舫到他家去坐坐。
“泰阶兄,不打扰了。今早我已同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约好相会,不好食言。”云舫谢道。
“适才我已打发家人回家,叫你嫂子略备薄酒,你我小酌几杯,也算为你和皓老压压惊消消愁呀。”
“仁兄盛情领了,但实难从命。”
“既到了家门口,总得去认认门,喝口水再走吧。”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祖棻,那我们就小坐一下吧。”谷老先生看了看昏黯的天空,对云舫说道。
张泰阶家在天香街夏家祠堂隔壁一个院落里,院子不大,但倒也古色古香洁净清幽。天井中摆放着几盆虬枝扎逸的盆景,一个大石缸,里面有一假山,游着几条红鲤鱼;厅堂四壁刷着石灰,显得明亮洁净;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屋里摆的家具也算精致。一行人在厅堂坐了下来,家人端上茶后,悄悄退了下去。
张泰阶见谷老夫子虽说在屋里坐了下来,但依然神情黯伤沉默寡言。他沉吟一下,叹了一口气,劝慰老先生道:“皓老不必过份伤感,生离死别,既是人间之痛事,但又是人生之常数。云笛此番虽走,但毕竟逃脱一大劫难,他还年轻,定然还有回乡之日、东山之时。”
“唉——”谷老先生叹了口气,“毕竟我已老了,他母亲也老了,且又重病在身,纵然他有回乡之日东山之时,恐怕我们早已入土化泥了。”
“皓老何必太悲观。依我看,这世事难料呀!这些年,洋人累累侵我沿海,朝廷次次割地赔银,加上前几年‘长毛’一闹,几近打进北京,这满清王朝的墙基其实早就虚空了呀。”张泰阶停了停,接着说道,“而今虽说‘长毛’溃败,但睁眼一看,整个中国从南到北,哪个地方是清静的呢——这鹿死谁手,还难说呀!”
“是呀,如今虽说‘长毛’行将扑灭,但捻军、会党、莲花教及各地农民起事依然不断。官府虽对这些起事者无情镇压,但这样的镇压,收效又如何呢?就拿今天在刑场上的事来说吧……”钟云舫接着张泰阶的话说道。
“自古以来,官府对危及它统治的叛逆者,那是绝对不会手软的。”谷老先生望着天井中依然飘飘霏霏的小雨,语调沉缓地说道,“照说,杀人的场面,老夫当年见得多了。或许是人老了,心也衰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看到今天的杀人场面,老夫却莫名想起古籍上所载的一些事来……”
“是呀,杀人这残酷无情的把戏,古往今来,都是每个王朝为维护其统治,首推首选的手段呀!”张泰阶见谷老夫子停住话头,他叹了一口气,插言道。
“古籍载,在殷商时期,判人死刑后,是连人肉也不放过的。”谷老夫子接着刚才的话头,脸色阴阴地说道,“烧、烤、蒸、煮……那时的人,还无不围着死人肉打着口腹的主意呀!”
“人哪,从深处看,有时其实连禽兽也不如。”钟云舫阴郁地摇摇头,插话说道,“历朝历代,为了利益的纷争,为了王权的稳固,他们是什么残忍可怖的事都敢想,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敢做呀!……”
“古籍上所载的‘醢’,就是把人剁成肉酱;‘脯’,就是把人做成肉干;‘炮’,就是把人绑在大火炉的金属外壳上烤成熟肉;而‘镬烹’,则干脆就把人扔到饭锅里煮成肉羹……”谷老先生说到这里,阴郁地看了外面的天空一眼,回头垂下眼帘又说道,“直到周代,这‘砍斫’才成为主要的手段呀。”
“千百年来,官府对酷刑都有着特殊的嗜好和迷恋,将所有的智巧都用于对造反者致死的‘艺术’之中,把杀人的手段提高到了极致。”钟云舫听老师把话说完,他忍不住又在一旁插言道,“加之又有众多麻木的看客,为酷刑推波助澜,这正是官府要想得到的效果。他们就是要让这些看客在恐惧中得到警告,在血腥中受到震慑——所以,酷刑就成了当权者驾驭和使唤顺民百姓的一件宝器呀!”
“云舫所言极是。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叫住‘杀鸡吓猴、杀一儆百’的把戏。”张泰阶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
“是啊,几千年过去了,这人杀人的残酷把戏,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呀!……”谷老先生抚须长叹道,“祖棻说得不差。人啊人,有时真比禽兽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即便如此,但千百年来,造反者依然前仆后继延绵不绝——这就说明,这件宝器它的收效值得怀疑。这个中原因,恐怕是这个社会的中枢出了毛病。”云舫接着老师的话说道,“岂不闻‘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之说。”
“这些话你们只能在这里讲。”谷老先生抬起眼帘,看了两人一眼,缓缓地说道,“你们年轻气盛,要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呀!……”
“皓老说的是。”张泰阶见家人又进来给客人茶碗添水,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皓老、云舫,我们换个话题吧。这杀人造反的话题,也太沉重了,谈得人的心口堵得慌——你们奔波了一天,喝口茶吧。”
天井中依然雨声淅沥。一时间,几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