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海底捞,周二看电影,周三去世纪公园散步踏青,周四好了,歇一天,到周五又去看画展。周六周日不要说了,上周去佘山,这周又去朱家角。”
钱小姐靠在长沙发上,一口气也不歇:“老师侬算算么好来,一周七天要见六天,这叫什么,这叫恋奸情热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本事的,一周见两次都叫苦连天……”
她哽咽了一下,眼圈忽然红起来了,她那愤愤的态度低沉了下去,小心地把纸巾叠起来去吸眼角的泪水,“我晓得,我晓得,分手已经一年半了……道理你不用讲我都晓得刘老师,就是我真的……我就是忍不住。上周我真是下了决心的,回去我就出差了,三天没开微博,就是那天从机场出来,我在出租车里看到妇幼医院的广告,你晓得伐刘老师,我真是一下就忍不住……”
钱小姐今年二十七岁,虽然出身名校、家境优裕,事业一帆风顺,奈何情路坎坷,和前男友相恋四年后分手,一年半来没有走过这个坎,不得已寻求专业帮助——她的咨询极有规律性,每周都以自我忏悔开始。这是刘瑕见证的第二十六次轮回,每次咨询过后,钱小姐都下决心重新开始,不过目前为止尚未有一次成功。
“有时候也想,自己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人家和狐狸精甜甜蜜蜜,每天充实得要死,我呢?下班以后什么事也没有,坐在办公室里刷微博。”钱小姐抽抽搭搭,“我自己知道这样是不好,确实是有点过了,我到什么地步,刘老师,他不发微博,好,从他老板微博开始,他们部门总监,还有他们公司上周刚办入职的前台——噢,讲到前台,刘老师,我和你说,还好我加了她——”
钱小姐振奋起来,语速也变快了:“我感觉有情况的,她绝对对嘉伯有想法,我看嘉伯对她也未必没有意思,两个人朋友圈互动很有感觉的,讲不定嘉伯私底下就在和她勾勾搭搭。那个男人,我是看透了——”
“嘉伯朋友圈是不是把你给屏蔽了?”刘瑕问,“你又新开小号加他?”
“嗯。”讲到得意事,钱小姐不由得坐直了,“我新开了一个小号,做日本代购的,价格比别家都优惠呀!别家冲着赚钱做的,我嘛,不折本就好了。你知道嘉伯有个同事和我要好的,我就介绍给她,不到三天他们公司全都加了一遍,连那个婊——”
她看了刘瑕一眼,改口了:“连嘉伯新女朋友都加了我,基本除了几个女同事以外,朋友圈都看得到的。那些不给我开放权限的我也无所谓,我还有一个小号,用网上搜来的图片当头像,你懂的,基本没有加不到的男人……”
她的情绪又苦涩了起来:“我和你说,刘老师,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嘉伯的老板,平时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你不晓得他私底下聊天都是什么样子!那个猥琐的语气,恶心!还好,嘉伯还没他那么没品——唉……”
说着说着,她又黯然神伤起来:“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底还不是把我给蹬掉了。”
刘瑕笑一下,给她倒上一杯热茶:“最近家里人没给介绍对象?”
“又想劝我转移注意力焦点啊?”钱小姐倒笑了,“介绍倒是有,就是都没有看得上的。”
“是没感觉,还是条件不够?”
“条件是都蛮好的,要比嘉伯好,但就是……说不清,没感觉吧。”钱小姐说,“心思不在这上面,平时要做的事太多了。”
泰半业余时间都在打理微博、微信小号,做代购、装外围女,跟踪前任的隐私,哪有时间来接触新人呢?
“如果从别的角度没法说服自己,你就多想一想你付出的成本,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金钱。代购你基本上是不赚钱的,还要贴点进去。”刘瑕说,“还有每周来这里咨询的费用,都是你付出的成本,你只要不做这些事,那就是在省钱,你讲对吧,钱小姐?”
钱小姐听得直点头,就像是每次课程过半时候的心理变化,她开始尝试说服自己,自己也是能够改变得了:“那我试试看——其实你是对的喽,就算我把这些时间拿去摆地摊,一年半下来我都要发财了……”
一小时的咨询时间过得很快,咨询结束时钱小姐神清气爽,似乎大有收获。她一边开手机一边说:“刘老师,谢谢你,我觉得这一周肯定是个好开始。那我先走了,下周见,刘老师。”
“下周见。”刘瑕把她送出咨询室,回到办公桌前,她吐了一口气,稍稍按摩太阳穴——以刘瑕的时薪来说,理论上她每天的收入可以达到万元以上,不过仅仅是理论。在现实中,除了连续咨询带来的效率降低与疲倦感堆积以外,为咨询者建档记录的文字工作也要耗掉一点时间。刘瑕自己一天最多排上六个工作小时,而钱小姐真的不太适合做第六个咨询者,尤其是在……
刘瑕比平时多用了点时间来恢复,而这似乎已经超出了某人的耐心范围,伴随着一声嘀响,她的显示器电源灯由红变绿——
弱爆了。
沈公子评论道。
顺便,嗨,傍晚安,刘小姐。
是的,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钱小姐排在最后一个……刘瑕按住太阳穴叹了口气,但力度要比初次处理沈公子时要小。她掏出笔记本,翻开到沈钦这一页,以苦中作乐的心情开始自己的第七个工作小时。
她打字入框。
沈先生……你知道,我必须保护案主的——
隐私,对吗?
没等她按下Enter键,沈钦就未卜先知地为她补完了对话。他还发来一张思维导图的截图,上头罗列着一条逻辑树:
每一次都和我争辩职业道德问题——道德阻止不了我——在知道我不会泄露,实际上没有损害的情况下,不想失去所有客户——选择保持沉默——禁不住我烦——和我聊天——
不要把人生浪费在无意义的争吵上,直接和我聊天。
当然,如果你想要每次都浪费五分钟时间的话,我也没意见啦。
他还贴心地附上一个笑脸。
你必须要保护案主的隐私——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好了,然后呢?
你说她弱爆了,但我得指出,沈先生,钱小姐至少没有违法,不像你——何止是道德阻止不了你,简直连法律都无法阻止你。
被夸奖了,好害羞!
刘瑕打出省略号,但又删去。
那么,你说她弱爆了,为什么?
当然是技术手段弱爆了!还注册小号加朋友圈,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她干吗不复制“嘉伯”的SIM卡,再装个录屏软件,初始成本就一千块不到,第一次操作半小时,什么都有了。一边上班一边随时关注嘉伯动向,配茶听电话都可以。还需要浪费这么多业余时间哦?按照你的理论,这就属于知识水平不够导致的生产力低下!
兴奋起来就不发表情了,看起来表情、颜文字是他掩饰羞怯的工具?或者说,喜欢使用表情的沈钦和沉迷技术的沈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她发了个冷汗的表情过去。
看起来法律是真的阻止不了你……但你不觉得这么做很不道德吗?
你是在暗示我们间的关系吗?
沈钦一连发了三个微笑吐舌的表情来。
好吧,我确实觉得这么做有轻微的不道德,不过,管他啦,嘉伯不是还脚踏两条船吗,这也属于轻微的不道德。
宽泛的道德观,或者说干脆就缺少正确的道德观?
不过这女人也是够奇葩的了。
沈钦一边说,一边发了几个挥汗的表情过来。
监视前男友那对也就算了,干吗要加全公司的人?感觉和嘉伯有关的一切都在她研究范围里啊。
而且还极度自恋,缺少自我认知能力……
考虑沈钦居然好意思说钱小姐研究与嘉伯有关的一切是奇葩,刘瑕把“极度”写了两次——极度、极度自恋。
嘉伯不是脚踏两条船。
她的回复几乎和沈钦的同时到达,沈钦说:
她在你这做了二十多次治疗了,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好转吗?还是说之前的病情更重?
刘瑕的笔尖一顿。
案件如愿迎来突破性进展,连景云和他的小伙伴们都在疯狂加班中,张暖偶尔会问问连景云的事,看起来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主动出击。刘瑕把电脑摄像头用黑色胶带封好,继续做她的心理咨询师——过去的一周时间,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老节奏里……只除了咨询里多了个沈钦。
并不是每个案件都会介入,但基本他每天都会现身和她聊几句,有时候是点评她的咨询者有多奇葩,有时候是又震出一次文化冲击。不过刘瑕可以感觉得到,与其说沈钦对这些案例有浓厚兴趣,倒不如说他是想找话题和她聊聊。今天,这是他第一次对案主的咨询进程表示了明确兴趣。
看来,他也没表现出来的那么自恋。钱小姐的问题,也许被他联系到了自身,他表示出的疑问,未必是为了钱小姐。
她斟酌一下,删掉一个极度——但也只是一个。
嘉伯不是脚踏两条船,他和钱小姐分手以后,才开始追求新女友。
她跳过沈钦发来的一大堆问号,重申道。
她说谎吗???
沈钦有些混乱了。
更像是自我欺骗,不过钱小姐也有理由这么认定——嘉伯和她分手的理由就是他喜欢上了别人。也许这对她来说就算是脚踏两条船,至于病情,或者说是“失常表现”……程度几乎还和第一次过来时一样,不好不坏。
刘瑕回答道。
呃……他为什么移情别恋?
感情的转移需要理由吗?或者说,看到钱小姐的表现,你还会质疑嘉伯转移感情的理由吗?
我有点开始同情嘉伯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会这么快投入感情。
你好像知道很多的样子——还有,这句话好无情哦,刘小姐,难道你对咨询者就从来都不会投入感情吗?
对咨询者投入私人感情是不专业的,沈先生。
那你对我呢?
刘瑕的手指顿了下。
沈先生,你这是把自己摆在咨询者的角色上了吗?
她的回击应该还算得上漂亮,沈钦噎了几秒钟才回答:
我是咨询者家属嘛!刘小姐!
他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继续问道:
咨询了二十六次都没有一点改善,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有改善——刘瑕停住手,犹豫了一下,被沈钦监听到客户隐私,无奈讨论,和主动透露更多信息毕竟是有所区别的。
不过……
如果你有兴趣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的咨询也照旧没有一点收效。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猜钱小姐现在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等等,到底我是黑客还是你是黑客啊!你怎么会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但知道她在哪儿,还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现在应该在楼下的City超市里。
看到沈钦发来的一大堆问号,刘瑕的唇角越翘越高。
估计快结账了吧,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她应该买了一只绿色无公害的走地鸡,也许还是全超市最贵的那种,稍后她会回家炖好鸡汤,然后开车送到嘉伯家楼下,让嘉伯的妈妈开门拿进去。
沈钦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放了一张监控录像的截图上来——正是超市结账台的画面,钱小姐正把一只包装好的冷鲜鸡递给结账员。
????
刘瑕想要发一张水兵月变身的表情过去,但她从来没有自定义表情,只好保守地发她的万年微笑。
:)
别逼我求你,你是在逼我求你吗刘小姐,你怎么这么女王?我不会配合你的,我肯定会找到这里面的逻辑!
不到两秒后。
求你,刘小姐,告诉我你怎么猜到的,我求求你还不行吗?[滚动抱大腿.gif]
在网上的人格格外不要脸……
刘瑕放下笔——其实,沈钦的反应,多少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你只是在听我们的咨询,没看到她的画面是吧?
她问。在去过沈钦的安全堡垒,见证过他是怎么通过录屏来监视她的手机以后,她就把手机和电脑的摄像头都贴上了,有需要再打开。不过沈钦应该还是可以通过手机、电脑的麦克风来监听她的咨询对话。几次交流中,他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没有独立的针孔摄像机什么的,在她封住摄像头后,他就只能用听的来接收消息了。
你的意思是?
沈钦狡猾地没给出准确答案。
如果你可以看到,就会注意到她在咨询末尾打开手机的时候,查看了微信朋友圈……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嘉伯发了一条抱怨感冒的朋友圈。其实就这么简单,钱小姐以前说过,嘉伯感冒了喜欢喝点滋补的鸡汤,她住处附近的超市停车不方便,所以她会在楼下的超市买好。她对价格不敏感,为了给嘉伯妈妈留下更深刻印象,她会选最贵的牌子,并且用超市给的原袋装感冒药送去,故意“忘记”把小票拿出来——唔,如果你要同情嘉伯的话,现在是可以开始同情了,不论他做了什么,从常理上来说,一个感冒病人确实也不该承受这个。
刘瑕说。
沈钦难得地发了一串省略号,不知是对刘瑕的推理能力,还是对钱小姐的执着。
至于钱小姐一直来咨询,但行为模式从未改变,原因就更简单了。对自己的跟踪行为,理智的一半确实认识到这其中的不对,她知道自己应该去改变;但感性的另一半,我不得不说,她也有些乐在其中。潜意识里,一部分的她并不想要摆脱这样的状态,一周一千元钱,更多的是对自己做出的交代。就像是没毅力减肥的白领,花钱办下健身房卡的那一刻,俨然就瘦了几斤,罪恶感大大减轻,至于到底最后体重数字怎么样,那又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这也是她转到我这里的原因——钱小姐这样的咨询客户,对很多心理咨询师来说是个难题。
为什么是难题?因为她其实并不想改变?但如果她不想改变的话,这不是反倒简单了吗?陪着说一小时话就能拿钱——起码我看你刚才就是这么做的,难怪在美国,人人都说心理咨询师是医生里最赚钱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