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医院永远不会有安静的时候,住院部走廊里人来人往,处处角落都上演人间悲喜剧,几个家属坐在326号病房门口抹眼泪。祈年玉捅了刘瑕一下:“方立家里人……刚到。”
326病房是四人间,梁婷在最靠外的病床上坐着,双眼肿得快睁不开了。她一直在流眼泪,对刘瑕和祈年玉的出现毫无反应。梁婷的母亲脸色不太好:“你们还过来干吗?这么大的事,我女儿要不要休息几天的?都说了什么都不记得,还来,逼疯了你们赔啊?”
“阿姨,我们这次不是来探病的。”祈年玉胸有成竹地说,“刘老师是我们市最好的心理医生,我们听说梁小姐是这个情况,特地带她来看看。”
梁母打量刘瑕几眼,神色稍微缓和,侧身让开,走到梁婷身边柔声说道:“婷婷,医桑看你来了,你擦擦眼泪好不好?来,小心点,别把眼皮擦破了。”
几个邻床家属指指点点,也是低声叹息:“是真可怜,都快结婚了,两个人感情老好的。”
“肚子里小孩都有了!这下坐不坐得住真是不好讲。”
这倒是解释了方立家属不去闹赔偿,先来探望的行为。刘瑕在床尾坐下,仔细打量梁婷,先不说话。
“阿姨,你放心好来。”按刘瑕的吩咐,祈年玉开始给梁母吃定心丸,“刘医生在国际上名气都很大的,是哈佛博士!平时做咨询,一小时要一千块呢!什么心理疾病,到她这里迎刃而解,任何症结都瞒不过她的。她同时是我们警方特约的心理顾问,不知道帮我们破获多少案件,能力非常出众——”
这间病房,住的都是地铁事故的轻伤患,经过几天恢复,均已无大碍。无非是蹭地铁公司的钱多做点检查,因此气氛轻松,人人都饶有兴致地听。方立家属也探个脑袋进来,刘瑕不动声色,仔细地查看梁婷的表情——她没有过多的反应,仿佛根本没把祈年玉的话听进去。
但,她的眼皮抽动了几下,在哭肿的双眼上,这个微表情特别明显。
刘瑕放下最后一丝疑虑。涉入此案来第一次,她有了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感觉。案件的来龙去脉、发展轨迹,乃至案发后所有人的心理,都已在她的视野之中。
“梁小姐,”她轻声说,“我能理解你悲痛的心情——你和方先生的感情,一定是相当好的。”
梁婷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刘瑕不以为忤,她转向梁母:“阿姨,如果没有这个不幸,近期方立和她都要结婚了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事,等于往梁婷伤口上撒盐,梁母表情不悦,只是看在刘瑕专业身份上才勉强点头:“要的,婚房都看好了。”
“首付还没付啊?”刘瑕问。
“没有,不过总也就是这几个月了。”梁母对着刘瑕,看着门口,“讲起来,我们家婷婷也是没得说,都讲S市小姑娘不好伺候、势利眼,梁婷从大学起就跟着方立,到现在十年了,总算帮她等到方立出人头地。中间也不是没有人来追过她的,这些我们做家长都看在眼里,也不是没劝过,到底她心里就认准方立一个人。我们也看他人好、有能力,这才最后点头。虽然讲没领结婚证,但现在孩子都有了,梁婷就是方立的老婆,这点没话好说的!”
方家来的是方立的父母,还有个叔伯兄弟,三个人都是老实面相,对梁母的话,唯唯应着:“是是,这个当然……”
病房里又感慨一番梁母做人的“清爽”,毕竟现在这个局面,一般家长为女儿打算,总希望她能打掉小孩,再找一个。祈年玉也有点不解,刘瑕看他一眼,忽然想到沈钦,嘴角一抿:梁母的表现,得按他的直觉反应来理解——还是为了钱。
方家人尽在掌控之中,又得到赞许,梁母不免有些得意,她又俯下身去劝女儿:“婷婷,听话,为了孩子,你也得振作起来,这是方立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梁婷没有显示出听劝的样子,她摇摇头,眼泪依然在流。梁母转头小声和刘瑕说:“医生讲,这是太悲伤了,自我封闭,要慢慢调节。”
刘瑕点点头,对祈年玉做个手势,让他清场:“婚房地段不错吧,首付多少啊?”
谈到房子,丈母娘总是有很多话说的:“地段嘛,也还可以,首付一百二十万——小方还是有本事的,他说要全出,我说那不要,我们家还是出三十万——虽然讲和别人不好比,但他家里困难,这些钱都是自己这么多年攒起来的,也不容易,到底是给他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梁婷的眼皮又跳几下,刘瑕围绕着婚房的一系列问题,似乎唤回她的神志,她的眼神渐渐清明,落到刘瑕脸上。
刘瑕对她诚恳地点点头,低声说:“梁小姐,其实,你不需要这么挣扎的,警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梁婷脸色蓦然一变,她警戒地盯着刘瑕,显然未被说服。刘瑕点点头——对方立还有很深的维护心,这是正常的。
“如果没意外,婚房的首付,应该几个月前就该交了吧?”她没搭理梁婷,反而问梁母。
梁母看看女儿,又看看刘瑕:“对,但后来小方说手续上有点问题……”
“手续上没有太大问题的,方立是把准备交首付的九十万借了一半给老板。”刘瑕摇摇头。
“什么?婷婷——”梁母的声音一下尖起来。
这一次,梁婷脸上真的露出了惊讶。刘瑕把眼神移向她,正式与她直接交流:“这次出借,没得到你的同意,对吧?”
梁婷依旧不语,但表情已骗不了人。
“为了这件事,你们吵了好几次架,是不是?”
“方立是不是一直向你保证,不管肖恩华能否渡过难关,都会对这五十万有个交代?”
“是……”梁婷首次有了反应,只是声音仍微不可闻。
“方立是不是和你说过,肖恩华打算安排人在南非枪杀他,骗取一千两百万的巨额保险金?”
“是……”
方家家属出现轻微的骚动。
“他是不是说过自己正在为肖恩华安排这件事?”
“是……”
梁母的声音都变了调:“婷婷!这——”
“他是不是很生气地告诉你,他发现吕萍对于这五十万的债务毫不知情,肖恩华根本就没打算对他这五十万,做出什么交代?”
屋内一下静了下来,两家家长,似乎都有不祥预感,所有反应都随之凝固。整间房就像是雕塑会场,唯有一直以来最像雕塑的梁婷热泪长流,仿佛终于卸下千斤重担,她哽咽点头。
“是……”
不需要一个老练的警察,也能做出判断——这个证人,已经是到手了。刘瑕轻轻呼出一口气:“肖恩华的四百万保险,应该在今天正式结束抗辩期,是不是?”
“是。”梁婷说,她捂住脸,肩膀抽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语气倒平静了,“从、从这钱借出去开始,我就一直和他说,这笔钱不能不声不响就出去了,至少要写一张欠条。为这件事,我们吵过好多次。肖老板一开口,他当时就上网银把钱转过去了,连欠条都没要。方立一直说没事,说肖老板有义气,是好人,不会吞这笔钱,说要欠条就没意思了。墙倒众人推,这是肖老板最难的时候,我们不能逼他。我说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看错他了,他也不听……”
“后来有一天,他回家的时候好……好生气,我说怎么了,他还不肯承认,后来逼他,他才不情不愿地说……说肖老板给他交代后事的时候,根本没提五十万的事,他怀疑肖老板要不够意思了,吞钱不还。我那天真的好生气,我和他说了好多话,我说我真的守不下去了,十年了,终于有一点希望了,转眼又落空,我爸爸妈妈那边怎么交代?劝了那么多次,不要信肖老板,还是信,还是信……我哭着拿巴掌打他他都不还手……”
她又捂了一会儿脸,再开口时,语气毫无起伏:“后来,哭完了闹完了,到底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又坐下来想办法。我说人死没关系,家在这里跑不了。他说我不了解吕姐,吕姐不会给钱的,就算有欠条都不会给。肖老板肯定也给她说过了,就是有欠条,只要她放弃继承,就算上法院也不用还钱。”
“我说你跟了肖总那么多年,吕姐不能这么对你。方立说你不懂,吕姐这个人,心里就只有儿子,除了儿子就是钱。他算是把她给看透了……他说他想报警,揭发肖老板骗保的事,我……我说,还不如就让他去呢,现在他也没五十万还你,他去了以后就有了。吕姐还就还了,要是不还,反正机票都是你订的,你不仁我不义,你问她要五百万。”
她开始连续不断地摇头:“方立一直说,他不是那种人,他说这也不是钱的事,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是肖老板辜负了他的信任……那天在地铁站,后面人挤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神就变了,我一下就猜到他想到什么了——他心里一直憋着火,这邪火被风一吹就……我真的,我想说话,可没来得及,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把手伸过去……谁也没注意到,良才闭着眼听歌,吕姐和小叔子说话……就连肖总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那么一推——然后肖总那么一拉……”
一声迟来的、悠长的号叫声终于响了起来。方父向病床方向掷来一物:“你撒谎!我儿不是这样的人,你撒谎!”
他冲过来要打梁婷同刘瑕,被祈年玉上去一把抱住。梁母本来听呆了,现在回过神来,一秒钟进入战斗状态:“你敢打我女儿,你敢打我女儿,我同你拼了!”
几个警察冲进来控制事态,其余病人和家属在门口围成一个半圆指指点点,脸上写着纯粹的欢乐与好奇。梁婷无视这一团混乱,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的地铁站,双眼圆睁,抱着膝盖轻轻颤抖。在这世界上,刚发生了最不可思议的事,而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的爱人突然间离她而去,这还不是最坏,最坏的是,她未出世孩子的父亲,居然是个杀人凶手。
刘瑕把方父掷来的一只鞋扫到床下,她审视着梁婷的表情,不由得轻轻叹一口气,俯过身,把这个瘦小女孩的双肩轻轻按住。
“梁小姐。”她低声说,“我知道,你一直处于道德和感情的纠结里。你不想让方立背上杀人凶手的名声——他没有这么坏,仅仅只是一时冲动。”
梁婷颤抖的幅度开始变大,她咬着唇,但呜咽声还是传了出来:“他真的……他真的……”
“肖恩华本来就打算自杀了,瞒着不说,又会怎么样呢?”刘瑕说,“但,不论你怎么说服自己,这道坎依然跨不过去,你隐藏不了这个秘密,这负担太大,远超你的能力。这完全可以理解。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尽力了,没有对不起方立,是不是?真相是我们自己发现的。”
梁小姐握住刘瑕的话,就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紧闭双眼,拼命点头:“我真的……我真的……”
“一会儿到警局,把事情最后说一遍,这件事就结束了,明白吗?”刘瑕柔声说,她几乎有些愧疚感:现在的梁小姐,已经全无主意,任何人说的任何话,只要能迎合她的心理,她恐怕都言听计从,而刘瑕的做法,多少也有些滥用专业知识的嫌疑。
梁婷迟疑地睁开眼:“真的?”
“真的,说完了,所有这一切,全都结束了。”刘瑕望进她的双眼,“我们走吧?”
和她预想的一样,梁婷闭上眼,脸上闪过悲壮色彩,最后挣扎数秒,最终吐出一口气,下床直直穿过一团混乱,走向警察。
梁母和方家人反而因此分开,全都追着梁婷过去:“婷婷等等!”
祈年玉偷偷对刘瑕竖个大拇指,这才拔脚追出去。刘瑕站在原地,目送一群人龙卷风式远去,不知为何,微微摇了摇头。
手机振动了一下,倒是略微提振她的心情。沈钦似乎还有些疑问:
就这样?才两天不到,一切……就都结束了?
“刘姐,我有个问题实在想不明白,你说,这肖恩华他到底是什么心理呢?”
嘈嘈杂杂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充满了破案后的轻松感。在门外依稀可以听到方立家属的哭声,几个审讯室的灯都亮着,肖建波、肖良才、吕萍……依次都在做着最后的笔录。祈年玉忙活了一通,甩着手给刘瑕倒杯水送来,一脸崇拜地问:“他要骗的可是一千两百万啊,真不差方立这五十万,他怎么就没想到给人家呢?”
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刻是不太受欢迎的,几个老警察嘘嘘地呵斥他:“去,忙你的去。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事人的心理要都这么合情合理,哪来这么多杀人案?”
“就是,你以为这是演电视啊,每个疑点都能给你说个一二三四五出来?告诉你,一般案件,只要有90%以上的疑惑得到解答,关键性证据能形成证据链,取到证人证言,这就已经很难得了。你要和死人说道理,那你就不该来公安,你得上静安寺里去。”
祈年玉不生气,只是嘿嘿地笑。刘瑕也跟着笑,嬉笑声中,张组长也参与进来了:“虽然案是铁案了,但刘老师您也给试着分析一下呗,让我们都学习学习您的思路,对以后办案也有帮助——说实话,您是怎么认定方立,放弃看似更有嫌疑的肖良才的,这个我还真有些好奇。”
嘴上在取笑祈年玉,其实一屋子警察也都渐渐安静下来了,注意力全集中在刘瑕身上。还有人从走廊里飞奔进来,探头探脑地打量她:能快速结案,专案组当然是求之不得,但在专业能力上弱人一头,很显然,不少人也并不是那么服气。
“张局太客气了。”刘瑕盛情难却,她斟酌片刻,“我没有受过正规的刑侦训练,思维方式和大家的确不同。刑侦重物证,证据链指向哪里,凶手就在哪里。但对我来说,一个人是不是凶手,取决于他能不能成为一个凶手。”
“肖良才、吕萍、肖建波、梁婷、肖恩华、方立,这六个人里,拥有凶手气质,能够有这个执行力去结束一个人生命的,就只有肖恩华、肖建波和方立三人。当侦探过程逐步排除掉肖恩华本人、肖建波和被雇佣的外来者之后,对我来说,唯一的解事实上就只有方立,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给他找到动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