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考虑的,谢谢你,刘老师,下周再见。”
伴随轻微卡顿,视频窗口黑了下来,随后自动关闭。刘瑕轻嘘了一口气,举起手揉揉额头,休息了十几秒,这才武装好自己,抬起头步入下一场战役。
而沈钦则早已经蓄势待发,荷枪实弹地等待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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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首先轰炸来的就是一长串问号。刘瑕几乎能想象到他在电脑那头困惑的表情,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好吧,考虑到沈钦从小出国,这些年来回国次数应该屈指可数,这对他来说应该算得上文化冲击了。
这真的是不该发生的事。你在妨碍我的工作,沈先生,下次发生这样的事时,我只能对咨询人说明原因,你会让我损失掉一个咨询人。
她尽本分发出指责。
噢,没关系,我可以把她的时段的钱补给你。
沈公子的回答一如既往,很快、很欠揍。
我没有听错吧?刚才那个女人,真的就因为她女儿不肯回家结婚崩溃成那个样子?
从伦理来说,和任何人谈论咨询者的私人问题都是大错特错,但刘瑕发现,拒绝和沈公子谈论此事似乎也有些太假正经的嫌疑。
无疑,这是一种你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法理解的社会现象,沈先生。另外,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和金钱无关。
最终她不冷不热地回答。
沈钦又发了同一张含泪皮卡丘过来,刘瑕忍不住闷笑两声,但幸好及时止住——她几乎可以肯定,沈钦是看得到她的表情的。
这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控制欲?还好啦,我不陌生。
他的回答依然很快,语气有淡淡的嘲讽。
“为了小孩好”……所有中国式家长的借口,但我真的不明白……
他的困惑之情几乎能突破屏幕。
二十八岁没结婚有那么可怕吗?啊???真的有那么可怕??
刘瑕还没来得及回答,沈钦的疑问又来了。
而且你是怎么给她做咨询的?就一直忍着不告诉她这种想法简直荒谬得可笑?我看她女儿才是那个需要来做心理咨询的人吧?靠,我简直都佩服她了。
其实我也的确很佩服她,大部分这种家庭抚养出的女孩都会有一定的受虐和依赖、低自尊倾向,但你不能简单地用荒谬来定义孙女士的认知。
刘瑕按下了Enter键后才有轻微的后悔——她还是说得多了,距离“不谈论咨询案子”这条线越来越远。
沈钦又发来一大堆问号,当然还有好几个求知若渴的生动表情——以他对国内社会文化的陌生来说,沈钦对国内流行表情包的掌握倒是熟练得让人哭笑不得。
刘瑕抽抽嘴角,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我猜你已经找到了孙女士的真实住址,当然,如果连她女儿现在的地址,甚至是她们两人的生平履历都已经被你挖掘出来了,我也不会吃惊……
她有些暗讽,但沈钦并不介意,而是发来两个大大的笑脸。
那么你应该能发现,她住在内陆城市下属的一座小县城里,几乎从未离开过县城长期生活。如果你了解在这样的小城里生活的感觉,你就不会觉得孙女士是在自我折磨。不论是“女人到年纪就该结婚”,还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这两点,都是小城市的基本生活常识,这就像是……
她打字的速度慢了下来,寻找合适的字眼。
这就像是一百年前,没有人怀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到了年纪就回乡成亲,这种做法在中国土地上曾流行过数千年,所以你很难说这种小范围的普遍认知是一种自发的群体思维病态。这样的冲突在一百年前普遍存在,当时做出反抗的是工业文明的沐浴者,你熟悉的民国名人几乎都有类似的经历,而如果你把安排好婚礼、回家结婚这件事放到一边,只看在受到刺激以前他们的做法,就会发现孙女士和她的配偶、亲友只是在重复着百年前的观念冲突而已。整个社会风俗已经发生了变化,但他们很难做出调整……这是从住所稳定、文化流动缓慢的农业文明到人员变迁、信息传递快速的工业文明的代际转换留下的余痕。
沈钦保持沉默,没有马上回答,这让刘瑕扬了扬眉毛。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抱歉,我有点太掉书袋了,其实简单地说——
这段对话还没发上屏,沈钦的回答就跳了上来。
我还不至于不能理解,谢谢,我大学在MIT念的。
这句话还附了个熊熊怒火的表情。
刘瑕扬扬眉,MIT(麻省理工学院)很了不起吗?
那只能说明你擅长理工科吧。
她说,又指出。
再说,你回话的速度明显比平时慢,我只能推定你在理解时有困难。
我不是理解有困难,我是……
沈钦又断了几秒钟才继续。
好吧,这是个很新鲜的观点,至少对我来说,以前从没想过从这角度来看……这也印证了我的看法,你确实是本市最好的咨询师。
说实话,刘瑕并不能肯定自己算是一个好咨询师,遑论本市最佳。她也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值得这种规格的称赞,除非是……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屏幕,没有马上敲出回复,不过,沈钦也没让谈话变冷。
OK,你说服我了,孙女士的表现可能并不是那么荒谬,她有足够的理由来认为二十八岁不结婚是伤风败俗。但除了建议她到大城市生活一段时间以外,你不能做点别的什么吗?
比如说?
我不知道,比如说告诉她她女儿没有神经病,只是在为自己争取正当权益,你觉得这是不是个不错的开始?
有意思……这好像是他们所有的谈话中,沈公子最为认真严肃的一次。
刘瑕回想起沈董事长的表情,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沈公子的父子关系,还有老先生那为她拒绝的委托,她有种自己正步步深入泥潭的感觉,但……手指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依然敲出了诱导性的问题。
你觉得这对女儿不公平,是吗?
这当然不公平!!!
沈钦发了好几个感叹号过来,随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语气一下又变得过分冷漠,就事论事。
这种冲突中,她完全是无辜的一方,但所有的后果都要她来承受。你觉得孙太太刚才的表现就算是伤心凄惨了吗?要不要看看她女儿现在的状态?
不得不承认,沈钦收集信息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刘瑕高高地挑起眉毛。
我没有否认她受到的伤害,她肯定也需要帮助。但遗憾的是,她并不是我的咨询人,也不能成为我的咨询人……站在孙女士的立场来考虑,在她没有脱离生活环境的情况下,我无法为她洗脑式地灌输一种新理念。朋友、亲人、社工人员都可以这么做,但这不是咨询师的职责,我也不能这么做,这是利用职务优势亵渎她的精神自由。
她思忖片刻,斟酌着用词。
只有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观念已经落后于时代,有了改变的动力,却又难以前行时,我才能提供帮助……这是心理咨询领域的重要伦理,咨询者有动力,我们才能提供帮助,这种自救的动力,是改变一切的契机。就像是孙女士的女儿,她是更无辜的受害者……
她刻意留下省略号,观察着沈钦的反应。
Shit things happens everyday.
沈钦回了一句英文,这让她再度扬眉:嗯,解释得通,他太早出国,也许现在英文对他更像是第一语言。当他真正流露自我时,他会本能地选择英文。
是的,坏事每天都在发生,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就遭到了伤害,这很屎,但她依然需要振作起来,挽回伤害,展开自救。
刘瑕还想打上一句:承认需要帮助并不丢脸。但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保留一点余地——沈均廷老先生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如果沈钦和他祖父一样敏锐的话……
你说得很对,刘小姐,但我有种感觉,你好像正在借题发挥。
刘瑕闭了闭眼,靠。
如果你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的话,沈先生,不如我们再来讨论讨论另一个也很急切的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她直接以攻代守,看起来好像这也是时机了。
你一直在监视我,沈先生,我想这一点目前已经是心照不宣。我的电脑、手机,还有什么,我家里的电视?你让我很没安全感。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在浴室也加装了摄像头……你有病重到这个地步吗,沈先生?
沈先生?
沈先生?
……如果你再不回答我,我就只能视为默认了,沈先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没监视你的公寓啦。
在刘瑕继续往下打字之前,沈钦猛然跳出这么一句话。她扬起眉,往后靠上头枕,转了转椅子,思考着话中的真或假。这一般是她最擅长的部分,给人下定义,看穿他们,诸如此类。
对沈钦,她了解得还不多。他很幼稚、讨人厌、装可爱,嚣张又有点气虚,禁不得挑衅,就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男孩,这是她知道的全部。其余还有什么,他和父母的关系都不好,他有疑似社交恐惧症、广场恐惧症?他想要什么,为什么监视她,和她的交流为何如此……特别?
她不了解他的全部交际圈,但肯定沈钦不会如此聒噪地和所有人联系——为什么是她?这都是刘瑕尚不知道答案的部分。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沈钦没有对她说过谎……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保持沉默,是他的常规表现。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昨晚关掉了电视和电脑的?
她缓缓发问。
起码在昨晚以前,从没想过黑你的家用电脑。
沈钦的回答来得很快。
刘小姐,我们做个协议怎么样?
什么协议?
不要再不回我的消息,不要再关手机,我就不黑你的公寓,也不会打扰你的视频咨询。
但他没承诺放过她的办公室,仅仅放过她的视频咨询。
刘瑕没担心过沈钦会窥探她真正的隐私——发生在盥洗室的那些,她也相信他从前没窥探过她的公寓,终究,沈钦不像是那种以窥视私生活为乐的人。他监视她的办公室,似乎背后确有原因。
为什么?
她问道。
:)
这一次,沈钦依然只是发来一个笑脸,不再有更多回答。
刘瑕只好退而求其次。
……好吧。对了。
?
不要直接给孙女士的女儿钱,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不是我,会吓到的。
……你怎么知道?
刘瑕唇角不禁微勾。
我什么都知道。
屁……那,你怎么不会吓到?
我天生胆大,什么都吓不怕。
屁。
[蟑螂动图]
刘瑕保持微笑。
[老鼠动图]
:)
[闹鬼图][莲蓬乳][挤青春痘图][呕吐图]
沈先生,我五分钟后还有咨询……
懂了,所以,你怕呕吐。
……我是说,你慢慢发,我一小时后看。:)
沈钦发了个捧腹大笑的“金馆长”给她。
明天发吧,刘小姐,我也该去忙了,还有点事要做。
什么事?有一瞬间刘瑕想,你把自己关在门里,都在做什么事,你家人知道吗?
好的,沈先生,明天见。
她很快把自己拉回了无奈的情绪里,接受这个“明天见”的事实。
电话响了一声,下个时段的咨询人已经到前台了。刘瑕回过神,关上电脑屏幕,吐了口气,收敛心神,站起身去泡一杯新茶。
在她身后,显示器的红灯跃动了一下,再度转绿,但屏幕依然保持全黑。倒是鼠标边的手机,因为QQ电脑端的消息迟迟没被查看,屏幕亮了起来。
谢谢你,刘小姐。
……你真的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