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八点半到十一点半，段老总共也才接待了五个客户，都是前一天就预约好了的，但他除了在第一个女人身上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之外，对于其他的客户，段老都给予了十分的耐心，那青年甚至在诊室中待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捏着卡，心满意足地走了。
对于签约的老中医，人间医馆是包午餐的，段老从位置上起来，看着空无一人的诊室，笑着对林语菲说：“走，跟我去拿饭。”
林语菲连忙说：“段老，我去拿吧，这本来就该是我做的事情。”
段志军跟人说了一早上的话，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倾听，偶尔才说一两句有点拨用意的话，但这会儿他的声音也已经带出点难听的沙哑来了，只是表情依旧笑呵呵的：“坐了一上午了，活动活动筋骨，总是好的。”
林语菲连连点头，跟着段志军出了诊室。
这个时候，林语菲才发现，长长的一条诊室走廊中，六间诊室的门全都打开了，从里面陆续走出来四个年轻人，精气神都很足，看人的时候，眼神温暖，眼中都带着明亮的光，让人格外舒服。
这些年轻人看见段老，立刻向他问好，神情很恭敬，但视线扫过林语菲身上的时候，却没有丝毫波动——显然，他们并不认为，林语菲算是他们的同伴。
自从放弃西医，改学中医之后，林语菲对于这种双方都不待见她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这会儿在人间医馆中、在她很欣赏的人的眼中看见了这种漠然，还是让她多少有点不好受的。
绕到诊室后面那个不算大、但却很精致的小食堂中，段老一走进去，立刻就有一个穿着修身蓝白制服的中年女人走上来，双手虚护在段志军身边，神情温和关切地指引他领饭的位置。
为签约的老中医准备的饭菜很精致，甚至接受老中医的点餐，段志军看了一圈，表示对此很满意，也就拿了个盘子，随手点了几样菜，就在食堂中坐下吃了起来。
除了老中医的饭菜，其他人想要吃饭，都需要事先办卡——这里要说明一下，员工的卡和客户的卡是完全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员工价，但是每个月的月初，员工的饭卡里面会自动充值进去五百块钱，算是员工福利的一部分。
林语菲点了两道菜，端着盘子往回走的时候，就看见，段老身边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人，正是那四个年轻人，他们已经完全把段老身边和对面的位置给占据了。
林语菲低声叹了口气，只能端着盘子，坐在段老隔壁的桌子上，埋头吃饭，还要竖起耳朵，听他们激烈地讨论今天早上看见的病例，然后，林语菲就听见了许多心理学的术语，一边回想段老早上对待病人的态度，一边把她所仅知的、现代心理学研究的内容和这些联系起来，不免有些恍然。
最早和谢宁然接触的时候，谢宁然其实早就告诉了林语菲，中医并不能算是在科学体系内生存和规范的一门学科，但是中医却实在是可以归类为哲学的范畴——哲学存在的意义，就是指导，指导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指导人们认识自我、改造自我。
尤其是，林语菲在和谢宁然交往的时候，谢宁然曾经多次强调过“三因制宜”，林语菲看了书，也查了资料，自以为自己是知道什么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但是现在，看着段老是怎么和病人交流沟通的，林语菲才再次发觉，她所理解的“三因制宜”，她所理解的中医，还是太肤浅了些，或者说，她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对中医存在误解，她自认为已经完全理解了中医的思维方式、已经能够按照中医的思维方式来学习和传承中医，但实际上，她在大部分时候，在面对中医的时候，用的却还是现代医学的思维方式——不然，她不会对中医的方药和技能那么执着！
中医诊断，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而这个问，其实包括了很大程度上的心理疏导甚至是心理暗示，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只把它当成是一个获取病情的狭隘渠道；中医治疗，讲究的是理法方药，医理明明是第一位的，她却因为方药所能体现出来的疗效更好，而舍本逐末地选择加强方药、技法的练习，在很大程度上放松、甚至放弃了对于中医医理的探究和思考。
长此以往下去，她或许能够做到遣方用药无人能敌，但却会落得个纸上谈兵的下场！
想到这里，林语菲简直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筷子戳在盘子的边缘，一下子让盘子翘了起来，不锈钢的盘子重新砸到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震得林语菲瞬间回过神来。
就坐在隔壁桌的段老，立刻看了林语菲一眼，林语菲只能有些窘迫地对他笑了笑，看着自己连配菜都吃得一干二净的盘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端着盘子放在了水池边上。
段老的坐诊时间是星期一的早上、星期三的下午和星期五的下午，今天是星期一，按理说，段老吃完午饭之后，就可以离开了。
林语菲回到诊室，重新整理了一下东西，简单地给诊室做了个消毒，关门的时候，却看见段老慢慢悠悠地从走廊重新走了回来。
林语菲连忙关上门，迎着段志军走过去：“段老，您有什么东西落在诊室里了吗？我帮您去找找？”
段志军笑着摇摇头，见林语菲关上了诊室的门，也没有强求，而是带着她到了前门大堂，那两个随堂医生也下班了，这会儿屏风后面的位置是空着的。
段老就挑了一个靠墙的位置，绕过屏风走了进去，抬手示意林语菲坐在自己对面。
林语菲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看着段志军。
段志军说：“别紧张，我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林语菲眨了眨眼睛，连连点头——虽然她并不知道段老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段老说的都是对的！脑残米分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段志军笑了笑，从口袋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倒了一粒棕褐色的硬糖出来，含在嘴里，等了一会儿，才说：“这是我自己熬制的润喉糖。”
林语菲再次点头。
段志军说：“今天早上那五个患者，你认识几个？”
林语菲老老实实地说：“除了第一个女人之外，全都认识。”第二个进来的青年就不要说了，第三个中年男人，进门之后还和她打了招呼，那个男人，她在实习期间就已经和他打过交道的。
那还是林语菲研究生最后一年、不管做什么都有李健鸣顶着的美好年代，刚好那段时间担任住院总的是姜勤，林语菲有一天晚上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姜勤值班的时候，去找他，刚好碰上了前来办心内住院的许总，也就是全国最大的商业地产老总，邵振尧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也就是今天进来的第三个患者。
许总有非常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再加上年轻的时候穷愁潦倒，人到中年，一身的病痛，一年倒有大半年在省医住院，人很严肃，对细节要求很严格，但从来不会用什么权势来压迫别人，算是很受欢迎的一位病人。
段志军说：“那你觉得，他欣赏你吗？”
林语菲眨了眨眼睛：“我……我不知道。”
说实话，林语菲不愿意花力气去经营邵振尧尽心尽力给她打造的、那所谓高端的生活圈的一个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她不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他们的心思似乎总是隔在层层叠叠的画外音之后，林语菲作为一个已经习惯了直线思维的医生，在和人绕弯子的时候，总是有种力不从心的烦躁感，没错，这种烦躁感就好像是看见了一个依从性特别差的患者一样，让她有种恨不得甩手不干的冲动。
但真的要说的话，人心的复杂是一方面，林语菲不愿意改变自己，不愿意为融入那个圈子做努力，却实在是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段志军看着林语菲，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我这么说吧，第一个进来的女人，是方家当家的情妇，唯一的一个情妇，看着地位不低吧，但是，在这个圈子里面，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愿意和她交往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家，全国能被段志军老先生用这种语气说出来的方家，据林语菲所知，也就只有那一个了——S市方家，上两任家主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解放后，却因为各种原因留在大陆没有离开，在那段特殊的十年间，遭到了惨无人道的迫害，但侥幸没有死，平反之后，就利用自身留洋又有军、政、背、景的优势，开办了第一家国际航运集团，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方家的事业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壮大，在这个基础上，方家又广泛吸纳人才，和这个国家一起成长，逐渐发展壮大，如今已经是一个触角伸到了运输、高精尖科技、医药、文化等等领域的庞然大物，和邵振尧比起来，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方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世家。
如今这个方家的家主，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母亲是个异常美丽的意大利人，因为邵振尧的缘故，林语菲见过他几次，那是一个样貌不输邵振尧的男人，甚至是因为年华的沉淀，他身上还有种还太过年轻的邵振尧所没有的醇厚气质——这样一个男人，不管对于什么样的女人来说，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但就林语菲自己所知道的八卦，这位方家的家主并没有娶妻，既然他的一个情妇都给他生了儿子，还是唯一的一个情妇，这在其他人的眼中，难道那个女人还不能算是方家未来的主母吗？
林语菲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段志军笑了笑，一向温和宽容的笑容中，第一次有了点冷意：“语菲，这就是我必须提醒你的。到了方家这个地步，主母绝对不可以是不被他们这个圈子所承认的女人。你还没有和邵振尧结婚，所以你被不被那个圈子所接受，并没有那么重要，邵振尧心疼你喜欢你，自然也不会让你感觉到压力。但是，你必须明白，因为你的职业，他们对你是没有排斥的，但这也不算加分项。我知道邵振尧的个性，他是一定会和你结婚，但是结婚之后，如果你还是不能融入那个圈子，那个情妇的生活状态，就是你未来的参照。如果你不想因为他们那个阶层的原因，彻底和邵振尧被分开在两个世界的话，我劝你，不管怎么样，都要融入那个圈子，这样，你才能和邵振尧有共同话题，你才能和邵振尧在一、起生活。”
林语菲被段志军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心理有些侥幸，还有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排斥：“可是，我也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啊……”
段志军轻笑了一下，摇摇头：“‘你’，当然有自己的生活，但是‘你’和邵振尧，但‘你、们’的生活，也不能完全被‘你’的生活所替代，对不对？”
林语菲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并不说话了。她之前并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在段老的言辞中，却变成了她把自己的生活和邵振尧的生活完全隔离开一样，这让林语菲感觉很不舒服。 段志军笑了笑，他今天早上已经说了够多的话了，下午要好好休息一下，不管林语菲有没有听明白、想明白，他是已经把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这就算是完成了邵振尧的嘱托，至于他们婚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就看她自己要怎么选择了！
段志军离开之后，诊室内的消毒还没有完成，林语菲干脆就去人事处拿了这周的排班表，看了一下，才发现，诊室甲，也就是她所在的这个诊室，使用者竟然是段志军和谢宁然——不过转念一想，也很有道理啊，毕竟谢宁然可是段志军的关门弟子呢，没理由师父都签约过来了，颇有本事的谢宁然不跟着过来。
谢宁然的坐诊时间是星期一的下午、星期二一整天、星期四一整天和星期五早上，人间医馆的问诊时间实行的是季节制，现在是早春，工作人员上班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到晚上五点半，没有晚班。
用手机把排班表拍下来，现在还没有到她们这些工作人员的下班时间，林语菲在等着诊室消毒的间隙，也就在人间医馆内部转了转，不知不觉，再次转到了药房中。
正好这个时候，从药房后面的小仓库中走出来一个人，他一抬头，就与林语菲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林语菲有些惊讶：“阿行？”
阿行笑着点了点头：“林语菲。”
林语菲左右看了看，问：“吕老先生没来吗？”
“师父昨天来监督了一下膏方的制作，他不会每天都来。”阿行也是被挖角过来的，他跟着吕兴华老先生好几年了，一手炮制药材和鉴别药材的手艺在年轻一辈中已经可以算是翘楚了，而且人间医馆给他开的工资实在让人惊喜，又没有规定他不能在休息的时候回自家师父的草药铺子去，在他看来，能找到这样一个厚道又强势的新东家，简直是半辈子修来的福分。
林语菲心里暖暖的：“所以，这个药房也是吕老先生亲自监督办起来的？”以吕老先生的强势和对药材的严苛，想必不会假手他人吧？
阿行果然点了点头：“对啊，还是师父帮忙联系的药材厂商，因为要求质量好、数量还要多，本地的药材商人没办法供货，师父就找了个日本人来当中间商。”说到这里，阿行脸上露出了肉痛的表情，“真是太贵了啊！”
林语菲心中微微一动，葛远辰和她提起的、关于国内产的道地药材被日本药材商人收购之后、进行加工、再转卖回国的整个大规模药材生产——销售链条再次浮出脑海，她不由陷入了沉思。
不得不说，在人间医馆中，她能感觉到的、能学习到的内容，其实要比她单独出去拜师学习来来得多多了——倒不是说在民间拜师不好，而是说在民间拜师的时候，接触的内容和人群太过狭隘，不容易站在一个合适的高度上纵览全局，当视野小的时候，为人处世的格局自然也小，就更加不可能做出什么贡献来了。
林语菲和阿行随口聊了一会儿，下班的音乐就响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下班的音乐竟然是钢琴独奏《致爱丽丝》，林语菲踩着活泼的步子，回到已经消毒完毕的诊室，最后检查了一遍诊室的布置和陈设，将一早上的药方导出、备案，就离开了诊室。
邵振尧这个时候才刚刚从公司出来，和Essius一起走出公司的大门，就看见林语菲就站在公司的大门对面，正低着头，抱着一本电纸书看着——那架势，不用多看，就明白她是在等人了。
Essius看了眼自家BOSS，淡淡地说：“BOSS，那我先去吃午饭了。”
邵振尧笑着看了眼自家助理，摆摆手，自己走到林语菲面前，一把抽走她的电纸书，笑着说：“装作没看见我？”
“才不是。”林语菲把电纸书拿过来，指着屏幕上的一组数据说，“我发现，国内药材市场的药材来源有点问题啊，你看，这是去年的药材进口数据，竟然有超过80%的一级中药材是从韩国和日本进口来的，这不科学吧？”
邵振尧配合地低头看了看，拉着她，朝楼下的餐厅走去，边笑着问：“所以你想做什么呢？”
林语菲走在邵振尧身边，关掉电纸书，边说：“这是一个大市场不是吗？我刚才碰见阿行了，他说人间医馆的药材是通过日本的一个药材商人进货的，我虽然不排斥日本啊，但是明明是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却让外人来占便宜，还是占大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得劲儿。”
邵振尧说：“人间医馆的事情我没有插手，但是你要知道，当一件事情已经成型的时候，总是有它不可抗的理由的。”
林语菲愣了一下，问：“你……你的意思是，我说的不对？”
两人这个时候已经走进餐厅了，这家餐厅不大，但是桌椅的排布非常有意思，有大部分的桌椅是可以活动拼接的，这样不管有多少人过来，只要他们想，就能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非常利于同事之间联络感情。这家餐厅的菜肴不算充满特色，但价钱小贵，但不能说不合理，口味清淡，营养丰富，显然是专门为了这栋楼中的白领们设计和准备的。
邵振尧很少来这家餐厅，但下午的时候，他有一个投资人和他约在这家餐厅喝下午茶，他也就不浪费时间再去找吃午饭的地方了。
听林语菲说，她已经吃过了午饭了，邵振尧也就为自己点了一份套餐，再帮她点了一份低卡甜点。
林语菲看着邵振尧快速而不失优雅地吃饭，自己有些百无聊赖地戳着甜点，虽然也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高兴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有一种倦怠。
邵振尧喝了一口汤，视线扫过林语菲的脸，瞬间就注意到了她在不高兴，略抿了抿嘴，邵振尧问：“早上工作很累？”
林语菲笑了笑：“早上那算什么工作量啊，应该说是实在太轻松了才对。”工作量不大，但是需要接收的信息实在太多，这和她在省医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林语菲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累还是不累，但下意识的，她就是不想在邵振尧面前示弱。
邵振尧低声叹了口气，放下勺子，说：“语菲，我开这个人间医馆，就是为了让你高兴的，但你要是因此还不高兴了，我……”
“我知道我知道。”林语菲连忙打断他，“我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我就是……第一天上班，有点兴奋。”说着，林语菲垂下眼睑，不让邵振尧看她眼中的神情，装作不在意地笑着说，“今天毕竟是第一天开业，患者没有那么多，我才有空出来找你，以后……可能还要你等我下班呢。”
邵振尧并不明白林语菲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的脑子已经被接下来的日程安排给占据了，听林语菲这么说，也只是抬手握了握她的手，柔声说了一句：“我一直都在。”就继续吃午饭。
林语菲心中又酸又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应了一声，等邵振尧吃完了午饭，林语菲就和他一起回了楼上，背对背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