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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绝望自杀

杨子轩拖着行李箱走在心胸外科的走廊上,打着电话:“The manager asked where I've been?Of course he wouldn't find me.I blocked him already.(你是说主管问我去哪儿了吗?是的,他当然找不到我,我已经把他的电话屏蔽了。)”这时他和楚珺擦身而过,诧异地转过头认出了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嘴上依然讲着电话,“Tell him I've left for Miami to surf.(告诉他我去迈阿密冲浪了。)”

楚珺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陌生的肌肉男,想要挣脱:“你要干吗?你是谁啊?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干什么呀?!”

杨子轩一直在不停说着英语:“You must keep this secret for me!What?You already told him?!You idiot!I'll tell your girlfriend what you've done!(你可要为我保密啊。什么?你已经告诉他了?!你简直是猪一样的队友,我一定要告诉你女朋友你以前做过什么!)”

两个护士往二人方向看去,也被这个情景搞蒙了。楚珺求助地对她们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快叫保安!”两个护士赶紧扭头冲向楼梯。

杨子轩飞快地说完:“Don't you know why I'm back?My thesis topic didn't get through——that's why I had to apply fund from the third party!They can't know I'm in China!Alright,fine,fine,I'll get back to you.(你难道不知道我回来干什么吗?我的论文选题他们没通过,所以我才申请了第三方资金,我回中国来不能让他们知道!好了好了我这儿有事不说了。)”然后用中文对着那两个跑开的护士大喊道:“喂喂喂!你们回来!回来!不要叫保安,我认识她!”

两个护士愣住了,站在原地。楚珺还是惊恐地挣扎着:“我不认识你!你们快去叫保安啊!”

杨子轩急道:“楚珺,我是杨子轩啊!”

“杨子轩是谁啊!你认错人了吧!”楚珺还是害怕得直躲。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妈是秦老师啊!小时候教过你的!”杨子轩恨不得敲敲她的头。

楚珺一愣:“啊……你是……你是杨壮壮?”

杨子轩长舒一口气,放开手:“想起来啦?闹半天你都不知道我大名儿叫什么?我说楚大胖,你从小就这么笨,怎么当大夫了?”

楚珺听了这话脸一下子掉了下来。

“别气别气!哎哟我都饿死了,你给我点儿吃的吧。”杨子轩苦着脸道。

楚珺把他带到心胸外科休息室,给了他个盒饭。杨子轩一边吃着盒饭,一边翻着一本速写本,上面都是楚珺画的四格漫画。他边看边表示感激:“谢谢啊,我把你的饭吃了你吃什么啊?”

楚珺撕开一碗泡面:“我吃这个。”杨子轩看着楚珺挤辣酱、倒热水,再看看自己的盒饭,嘟囔道:“我也想吃那个……”

楚珺一脸嫌弃:“你可真难伺候。”

“全世界盒饭都一个味儿,你这个口味儿的泡面美国还没有呢。”杨子轩抱怨道。楚珺只得把泡面递给他,嘱咐道:“那你待会儿端远点儿吃,别溅我画上。”

“你画的这是谁啊,你怎么老画他。”杨子轩敏感地抓住了重点。他指的当然是庄恕,楚珺看一眼只道:“一个同事。”

杨子轩端详着画:“我爸?不像……脸长了点儿,你男神?”

“话那么多,别看了。”楚珺拿过本子要合上。

杨子轩夺过本子:“别别别啊!你暗恋人家吧?肯定还没表白,不然也不会画这么多。”

“还给我。”楚珺上前抢走。

杨子轩笑着:“以前你写作业,写三分钟就画三十分钟小人儿,我原来以为你会当个漫画家或者设计师什么的,没想到你成了楚大夫,还变得这么瘦!”

“还说我呢,你小时候长得又干又瘦,为了讽刺你才叫你壮壮,没想到你真按你名字长了。哎,你这次回来干什么呀?是不是被学校开除了回来找工作啊?”楚珺和他互相挤对。

杨子轩嘚瑟地抬抬下巴说:“哥们儿现在是科学家了,回来搞科研的,懂吗?”

楚珺白他一眼:“吹吧你。”

杨子轩和楚珺说说笑笑聊得正开心,突然,医生休息室的门“咣”的一声被推开了,杨子轩和楚珺同时回头,见门口站着的正是杨帆。

杨子轩一脸谄媚地笑:“爸……看见我,开心不?”

“跟我走。”杨帆瞪他一眼。

杨子轩赶紧起身拉着箱子,跟着杨帆一路经过走廊,被杨帆一把推进自己办公室,关上门。

“爸,我回来您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啊,来来来,抱一下。”杨子轩拥抱了一下杨帆。

“练这么一身疙瘩肉,你要转体育学院啊?”杨帆上下打量他道。

“理工男就不能有身材了?太传统。”杨子轩秀一秀肌肉,得意地说。

杨帆看他一眼:“你是长本事了,回来都不跟爸说。”

“我就是想给您一个惊喜,您怎么就是不相信呢。”杨子轩笑嘻嘻地道。

“那你倒是告诉了楚珺啊。”杨帆有点没好气。

“也没有,我是刚才碰上的,我都不知道楚珺当医生了,她怎么到仁合来了?”杨子轩笑起来,“是你给走的后门吗?”

杨帆皱眉:“她只是进修,水平不够留不下。”

杨子轩点头:“那就还是走了后门的。”

“算一点儿吧,我去她们医院讲课。她来找我,说认识你妈妈,我才认出她来——这不是小时候那个小胖妞嘛。”杨帆也笑了。

“小胖妞长漂亮了,可是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刚在楼道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杨子轩说着打了个呵欠。

“行了,你等我请个假,送你回家倒时差去。”杨帆还是心疼儿子,拍了拍他的头道。

杨帆一边和杨子轩走在停车场一边还在讲着电话:“好好好,谢谢陈教授,为了一个绒癌的化疗药数据还去麻烦你,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以后关于医疗数据上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我让杨子轩给你干活儿去,谢谢啊。好,再见。”他挂断电话对杨子轩道,“陈教授你也敢去麻烦,仁合这拨老专家里,数她脾气最不好。”

“没有吧,我觉得她特好说话,她还夸我了呢。”杨子轩笑道。

“是吗,她夸的人还真不多。我听说,你申请到了NIH基金啊。”杨帆问。

“你听谁说的,我们公司小姜吗?”

“叫姜总,没大没小的。”杨帆其实是接了先锋公司大中华区姜总经理姜裴的电话才知道儿子回来了的。姜裴告诉他,杨子轩这次的科研资金没有从公司走,拿的是第三方基金NIH的钱,还说他之前在美国开题的论文,对医疗器械的临床数据研究就已经有些尖锐了,只怕这次回国如果再深入下去,会发生难以把握的状况。

杨子轩当然不知道这些隐情,炫耀地道:“我厉害吧,NIH给青年研究人员的专项基金,全美才十个人拿到,你儿子是十分之一!”

杨帆没有夸奖,还是绷着脸道:“你们公司也允许科研人员申请国家级的基金啊,为什么回来还瞒着上司?”

杨子轩耸耸肩,不屑地说:“我在公司的项目里,只能研究公司的药品和器材怎样在中国才能销售得更好。NIH的基金却能让我研究所有美国医药公司对中国的销售情况,您说哪个有意思,我当然选NIH了。”

“你这么干,不怕影响在先锋公司的实习?”

“我都交接好了。他们要是硬不让我干,我就辞职呗,反正有NIH的资历,找工作都好找。”杨子轩全不在乎。

杨帆点点头:“这话倒也对。”他按动车钥匙,汽车闪了两下车灯。

杨子轩瞅着车啧啧道:“都换这么好的车了,你们医院待遇不错啊。”

“你在美国买车了吗?”杨帆问。

“刚用薪水买了辆Mustang。”

杨帆瞪了他一眼叮嘱道:“开车慢点儿啊。”

杨子轩胡乱点点头,笑嘻嘻地跳上车。

柳灵的儿子正在手术准备中,陆晨曦走进刷手室,接着水龙头开始刷手。庄恕走进来问:“都准备好了?”

陆晨曦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她一边刷手,视线停留在水流上,说了句:“谢谢。”

庄恕刷着手,平淡地问:“谢什么?”

“谢谢你……纵容我的任性。”

“纵容你任性,可不想纵容你辞职。”

陆晨曦刷手完毕,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庄恕刷完手,冲她笑笑道:“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手术灯打亮。

庄恕开始穿手术袍。

陆晨曦则用听诊器,听着孩子的呼吸音。

麻醉师将插管稳稳地送入,过了片刻,开口:“好,我已到达了右侧支气管了。”陆晨曦示意:“可以退了。”麻醉师手持插管缓慢地退。五秒钟的时间过去,陆晨曦道:“好了,听见呼吸音了,固定。”麻醉师立刻固定插管。过了几秒钟,两人一起看向监控屏幕,只见屏幕跳闪了一会儿,稳定。麻醉后的数据分别是:HR(心率)141;SpO2(血氧)95%;PETCO2(呼气末二氧化碳含量)37mmHg;T(体温)36.5℃。

“给肌松剂了吗?需要控制呼吸,防止纵膈摆动。”陆晨曦说。

“给了。”麻醉师点头。

“好,我们开始吧。”陆晨曦走向门口,穿上手术袍,和庄恕站上手术台。

陆晨曦看着手术台上被层层无菌铺巾盖住,只留出了胸部手术野的小小孩子,和庄恕对望一眼,庄恕向她点点头,陆晨曦镇定地向护士伸手:“刀。”

一把手术刀交在陆晨曦手上。

手术野打开,陆晨曦开始操作,庄恕小心地拉着固定手术野的钩子。

“我五分钟后要进行胃造瘘了。停止面罩加压给氧,防止横膈上抬压迫肺导致气胸。我会尽快完成。注意监视血氧。”陆晨曦低着头一边操作一边平静地说。

“好,知道了。”麻醉师应道。

妇产科病房内,柳灵面容憔悴、苍白失神地坐在病床上。她打开手机,翻出祁大伟的电话想要拨,又犹豫着收回了手,不安地盯着手机上祁大伟的名字,然后一咬牙把手机锁上放到一边。

忽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柳灵一惊,迟疑着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喂?”传来祁大伟秘书的声音:“嫂子,我是小赵啊。”柳灵一听着急地问:“大伟在哪儿?我要和他说话!”

“嫂子,我现在飞机场,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你先听我说。幼儿园那事儿可能要闹大,省里派了监察组,咱们公司已经被封了,祁总现在被扣在了公安局不准和外面联系,我这是偷偷给你打的电话。”秘书压低声音偷偷摸摸地说。

柳灵惊呆了:“怎么会这么严重……那大伟会怎么样?要判刑吗?”

“现在一切还不好说,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如果有调查组的人,或者是警察来找你,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柳灵带着哭腔问:“那大伟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祁总走之前让我和你交代一声,这回跟头栽大了,倾家荡产也有可能,你得提前做好这个准备,现在卡里的钱得省着点儿用,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秘书为难地说。

柳灵立刻慌了:“准备……什么准备,要我怎么准备……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就算一切都没了,至少他还有你,还有个儿子,你们一定要挺住啊。”秘书终于想到一句能给柳灵打打气的话,没想到柳灵绝望地抓紧电话,低声地吼起来:“他说得轻松,我靠什么挺住?我怎么挺住?他撒手不管了,我刚刚还签了手术同意书,我以后还要照顾孩子……你们让我怎么办啊……”

秘书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嫂子你怎么了?什么手术同意书?你刚才说什么呢?”

柳灵失控地对着手机哭着:“祁大伟你这个王八蛋,你不管你什么都不管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快让他出来我要和他说话,我要他给我一个答复!他不能不管我了……”

秘书被她哭得心乱:“喂,喂!嫂子,你先别着急啊,我没时间了,先挂了。”匆忙挂断了电话。

柳灵的手机落在一边,她伏倒在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孩子的手术依然进行中。

陆晨曦偏过头,巡回护士用纱布给她擦汗。她呼了口气,准备继续,却又停了下来。庄恕皱眉看她,她坦白地说:“我有点紧张。”

“刚才的操作很完美。”庄恕平静地道。

陆晨曦蹙眉道:“我不是紧张手术,我只是心里不踏实。”庄恕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一切以手术为重。陆晨曦再次深呼吸,尽量调整着状态,继续手术。

庄恕一边剪结一边说:“我跟NICU那边沟通了,他们床位不紧,通常有一到二个空位,可以让柳灵带着孩子一直住到进行二次手术。费用两个月七到八万,他家完全可以负担得起。”

“你想得真周到,早就安排好的吧?”陆晨曦也不得不佩服。

“是因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说服她。”

陆晨曦瞥了他一眼:“滑头。”听到这里,旁边的助手们纷纷咳了咳。

庄恕也不看她,只道:“感谢的话留着手术后说吧。”

陆晨曦一笑,低下头,继续在小小的手术野内进行精细的操作。

病房内柳灵哭完一场,怔怔地发了一阵呆,拿过自己的手包,缓缓地拉上拉链,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往门口挪。住院医师赵丽拐进走廊,一抬眼注意到了前方柳灵扶着墙蹒跚的背影,连忙叫住她。柳灵停住,转过头来,面上毫无血色。

赵丽有点吃惊,快步走过去问:“你是要去厕所吗?”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柳灵恍惚地说。

“这不是还在手术嘛,才一个多小时,怎么也得再等一个小时才能结束呢。”赵丽道。

“不是,我想看看我的另一个孩子,我的女儿。那天那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她是我的女儿。”柳灵轻轻地说。

赵丽吃惊地道:“啊!……可你这个样子怎么过去啊?她叫什么,我把她给你接过来?”

“别别别,我就想远远地看她一眼,我不会做什么的,求求你了,赵大夫,你帮帮我吧……”柳灵抓着她恳求道。赵丽为难,不知该怎么办,想了想还是去推出辆轮椅,推着柳灵往普外病房去。

远远的,柳灵就让赵丽停住,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前方。赵丽看过去,只见一个三十出头装扮整洁的男人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小女孩赵雨西。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但十分开心地笑着跟爸爸说话。

柳灵坐在轮椅上,戴着墨镜,含泪看着赵雨西每一个笑容,看着她说每句话的神态。柳灵几乎从她的口型中,看出她说的是“妈妈”,她在跟爸爸说她看到妈妈了!她知道自己没有认错……眼见前夫赵峥推着女儿要往远处去,柳灵不自禁地摇动轮椅向着他们过去,被赵丽拉住:“出来太久了,我还得去给12床换药呢,该回去了。”

“赵大夫,您先回去,让我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柳灵哀求道。

“我推你出来的,要是出什么事,那可是我的责任,我可不能不管你,好啦,回去吧。”赵丽不愿再耽误时间,推着柳灵往回走,柳灵抓着轮椅边缘不住回头张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赵丽看她这样,忍不住劝道:“你啊,还是把心思放在你儿子身上吧,别想那么多了。他这个手术做完了以后,还需要精心护理一段时间,你要学的东西还挺多呢……”

柳灵突然一把抓住轮椅手刹,赵丽一愣站住了,听她慢慢地说出一句:“赵大夫,我知道你和陆大夫都对我挺好的,可是我也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都觉得我不是正经人,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干。”

赵丽有点儿尴尬地道:“我们是大夫,病人私生活的事情,不能过多地干涉和评价,我们只管治好你和你孩子的病。”

“治病?治得好病,治得好人吗?赵大夫,你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吗?现在祁大伟那儿也给不了我任何保障了,我就是病好了,我想要的还是得不到……以前不守着自己的家好好过,非要再找个有钱的。我真是喜欢钱啊,可喜欢钱有错吗?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还要报应到我的孩子身上!就算有错也都是我的错,这跟我孩子有什么关系?该遭报应的是我!”柳灵讥诮地笑着说着,说到最后声音沙哑哽咽,满是不甘,满是怨愤,满是——绝望,身后的赵丽听得无言以对。

柳灵喘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似乎恢复了正常,说道:“对不起啊,忘了你还有工作,说多了,咱们回去吧。谢谢你推我来看她。”

赵丽舒了口气,推着柳灵慢慢往病房去,一边走一边劝慰着:“产后啊,都容易想得多,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不过你可不能讲迷信,得相信科学,相信陆大夫……”

她正说着,柳灵伸手抓住她手腕道:“赵大夫,我想上厕所。”

赵丽算算时间:“哦,是该上了,但是你刚拔了尿管,自己上会难一点。你别着急,一次不行多努努力,一会儿就适应了。”

“赵大夫,能不能让我用一下医生的厕所,是单人的。我觉得蹲久一点儿能好一些。”柳灵这个要求也算合情合理,赵丽回头看了看,走廊里没什么人,便道:“那好,我给你拿钥匙去,你等一会儿。”

柳灵点点头,抓了抓身边的包。赵丽很快拿来钥匙打开医生卫生间的门,把柳灵扶进去道:“你用完了自己回病房小心点儿啊,我去给12床换药,待会儿来找你拿钥匙。”

柳灵一笑:“好,谢谢赵大夫。”待赵丽走后,柳灵走进卫生间,转身冷静地缓缓地把门关死,门锁咔的一声,旋转反锁。

手术室中,手术依然在进行。

麻醉师提醒道:“血氧掉到八十五了。”

“再给我五分钟。”陆晨曦道。

“可以小幅度给氧。你不要急。”庄恕平静地道。

“好,刘老师,小幅度加压给氧。”

麻醉师给氧,血氧上升。

五分钟过去,陆晨曦抬起头:“好了。”

麻醉师问:“血糖降到了2.0mmol/l,给糖吧?”

“好。注意给糖速度。”陆晨曦说着,将缝合的工具放进了弯盘,抬起头来下指令,“冲洗。”

庄恕冲她点点头:“不错。”

陆晨曦掀掀眉毛:“嗯?”

庄恕立刻修改了措辞:“完美。”

陆晨曦这才满足地笑了,盯着监护器上的各项生命体征,问护士:“出血多少?”

护士乐出来:“陆大夫,您都问第五次了,还是七毫升。”

正在关胸的庄恕玩笑道:“我可是有五六年没干过最后关胸的活了,刚才术中陆大夫第四次问出血量的时候,我就怕待会儿方志伟关胸,要再多出个零点一毫升,准得挨骂,所以自己接过手来,但看来我亲自关,陆大夫也不放心啊。”

陆晨曦有点不好意思,嗔怪地说:“孩子这么小,半毫升都金贵。”她说着,活动活动胳膊,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她刚才一直紧张地操作不觉得什么,完了才知道累。

手术结束,陆晨曦和庄恕一起往外走,她看了看庄恕,迟疑着开口道:“我以后一定改,嗯,一下儿改不了,慢慢改。”

“干吗?你这是忙了一天,累糊涂了?”

陆晨曦吐了口气:“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我比你差在哪儿。”

“就因为我帮柳灵孩子做好了之后的安排?”

陆晨曦认真地道:“一整天,我只是在想着,赶紧拿到手术签字,可以救这个孩子,所以我去做图表、做数据,堵在她门口怕她跑了,却没有妥善地为她以后考虑过。但是你会把我治愈的病人请过来劝她,会帮孩子安排好NICU的床位,让他得到完善的照顾,你比我想得还要周全。”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就是想说我比你强呗,这我都知道啊。”庄恕微笑。

陆晨曦急了,往前走两步,转过头来指着他的鼻子恨恨地道:“嘿你这人!你活该没女朋友!”

庄恕笑了两声,没搭理她,快步走了。

陆晨曦在身后叫道:“等等。”

庄恕站住。

陆晨曦顿了顿,少见地有些忸怩,但终于还是果断地说出口:“我是想说……幸亏有你。”她说完后,微笑地走过他。

庄恕也是微微一笑,跟上。

妇产科楼道内,一个产妇的丈夫匆匆走着,手里拿的化验单掉了,他弯腰去捡,才要拿起来,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旁边的门缝下面。那儿应该是医生专用的厕所,但在那门缝下面,正慢慢地流出一道腥红的液体,那是——血!他立刻冲到护士台,指着厕所道:“护士护士!那个、那个,那个厕所,有血流出来!是不是有人在里面生了!你快去看看吧!”

护士立刻抓起钥匙冲了过去,快速打开锁,推开往里一看,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那里面,柳灵坐在墙角地上,身子歪向一边,头发挡在脖颈上被血液黏住,一把小瑞士军刀放在手边,手包散落,血喷在对面墙上,猩红一片,狰狞无比。她身体的右侧留着一张检查单,背面潦草地写满了字句,看来应该是遗言。

被护士的尖叫声引来的赵丽惊得脑子空白了几秒后,很快地清醒过来,推了把惊呆的护士,大声交代:“去要血!B型!推轮床过来!叫主任!”她说着人已经冲进去,撩起柳灵披散的长发——见伤口正在颈侧,血流已缓,然而,方才还并没有放弃救治的赵丽,心却沉了下去。

颈动脉。割断颈动脉的,几乎没有抢救成功的案例。

接到噩耗的时候,陆晨曦正在写手术记录。一听到柳灵出事了,她猛地冲出办公室,直奔电梯。不停拍击电梯按钮后,她等不及地转身冲向楼梯,几乎是在一步三四个台阶地飞奔。但当她冲进妇产科抢救室,听到的是陈景平教授疲倦的声音:“太晚了,抢救可以结束了。”而柳灵满身鲜血地躺在抢救台上,无知无觉,神态竟有几分生前从未有过的安详。

护士将她的遗书递到陆晨曦手里,上面也染了血,字句潦草地写着:

“陆大夫,对不起,我终于还是做了逃兵,再一次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我没有丈夫,没有工作,曾经以为到手的房子和钱,也已经落空了。未来我要自己面对一个需要精心照顾的孩子,还有自己的手术,我承受不了。这个孩子曾经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想借他套住一个婚姻,获得稳定富足的后半生。应该是天谴吧,第一次做B超,说他是残疾的,我就想死了,但是我不甘心,自欺欺人地盼着奇迹出现。可是现实给我的只有报应,没有奇迹。陆大夫,你说过,这个孩子不会说话,谁都不能确定他想不想活,所以我不能剥夺他活下去的机会。可是我很确定,我不想这样活下去了。我唯一能为这个孩子和雨西做的,就是让他们没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陆晨曦看完了这封柳灵留给她的遗言,脸色苍白地站在柳灵的身边,看着医护人员为她清理脸上的血污。她脖子上的刀痕,很深,直切动脉,她没有想过给自己任何一点机会。

陆晨曦呆呆地站着,直到她的电话响起来。她木然地走到抢救室门口,靠在门上接起电话。电话里传来庄恕的声音:“我知道出事了,你在哪儿呢,晨曦?我马上要上手术,这件事你先不要冲动,什么都不要说,让领导出面处理。等我下了手术,从长计议。这个手术是我们共同做的,这个患者我是责任大夫,你千万别冲动,等我!”

陆晨曦泪水流下来,道:“我想救人,救这个孩子,我想作为医生救人总是没有错的……可是我没去了解她的全部情况,不知道她会面临什么样的未来,我就逼她负责……是我逼死了她……”

庄恕只坚定地回应了她一句话:“等我下手术。”

陆晨曦动了动嘴唇,再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半晌,哑着嗓子说了声:“好,你上手术。”她说罢,挂了电话,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院内有病人自杀,警察在十分钟内及时赶到。一个警察把沾着血的瑞士军刀、遗书等物放进证物袋,一个警察边仔细勘查边做记录,另一个警察在拍照。

走廊上,两个警察在询问赵丽、发现死者的护士,还有发现血迹的家属。赵丽一边强忍着眼泪一边跟警察说着当时的情形,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双手掩面哭出声来。

杨帆和相关的主管副院长立刻赶到了。和一个级别较高的警察交涉处理事项后,副院长示意警官跟他走,去看监控。警官对杨帆点点头,随副院长走了。

杨帆的手机不断地响,他看了号码之后全都按掉。刚才已经有过往的患者拍了照片发了微博,如今媒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推是推不掉的,他皱着眉叹了口气,心里烦乱。患者在医院内自杀,无论如何,医院都会是被指责的焦点,医患关系畸形的如今,这事会发酵到什么程度,实在很难预料。

陆晨曦。

杨帆阴郁地想。

这一次,真是你自己把自己逼出仁合了!

庄恕下了手术,快步地走向换衣间,先抓出手机。诸多留言中,先打开了陆晨曦的一条文字信息:“我从来没想到,对生命绝不放弃的代价,竟然是牺牲另一个生命。我错了。可是再也没办法补救。”

庄恕闭了闭眼,握住手机,停了半晌,拨通了陆晨曦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却无人接听。

庄恕任由电话嘟嘟地响着,直到进入留言信箱。

他对着听筒说:“晨曦,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你,第一天值班,遇到了什么样的病人,有没有救活过来吗?其实我很想给你讲我的职业生涯中最忘不了的病人——也是我正式执业遇到的第一个病人。

五分钟后,陆晨曦的电话打过来,她对他说:“我在病案室。“

病案室两排高至房顶的档案架中间,陆晨曦席地而坐,白炽灯的光把她苍白的脸更是映照得毫无血色。她的膝上、身边,摊开着若干的病案。

庄恕拿着一杯热可可,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热可可递给她。

陆晨曦抬起头,接过热可可。她在这间夜间不供暖的病案室已经坐了太久,从冷,已经到了麻木,这一杯热可可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抖了一下。庄恕握住她的手,止住她的颤抖。

陆晨曦眼里蒙上水雾。“一切都不对了。”她说,眼神茫然而脆弱,像是迷路的小动物。她纤细修长的手指牢牢地抓着那只可以传递给她热气的杯子,声音里带着恐惧,“仁合不再是过去的仁合,傅老师会为了声誉说谎,而我……我想救一个孩子,但是还没能真正地让他康复,就逼死了他的妈妈。我在坚持什么?我凭什么那么自信、那么固执、那么偏激?我凭什么呢?!”

她低下头,身子蜷缩起来,睫毛发颤,一行眼泪,滴落。

“凭着问心无愧。”庄恕突然开口,“问心无愧地去治病救人。”他加重语气,再次握住她颤抖的手,“你是好大夫,最好的大夫。”

“好大夫?”她毫无自信地重复,“你安慰我吗?”

“好大夫不是上帝。”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好大夫没法决定生死。好大夫只是尽己所能,永远为了挽救生命而不断精研学术、技术,让自己有更好的本事,救更多的人。难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吗?”

陆晨曦闭了闭眼,低声道:“从前我以为自己是的。可是今天,柳灵的死……我难辞其咎。我觉得我想救孩子,想赶紧救孩子一点错都没有,我觉得孩子越早手术越好,给柳灵时间去考虑,就是在减少孩子痊愈的机会。我觉得她懦弱,解决她懦弱的方式,就是不给她懦弱的机会,逼她必须承担责任。结果,却是死亡。我从前,为什么那么自负地以为,病人对我的投诉,上司对我的批评,说我不尊重病人,全都是他们不懂或者逃避医生的责任呢?!我凭什么这么自负啊!凭什么!!”她说着,把额头抵在膝盖中间,想要抽出被庄恕握住的手,然而,庄恕却加力握住,沉声道:“我职业生涯中管床的第一个病人,死了,是自杀。那年她三十五岁,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庄恕语声平静,然而那个“死”字,还是让陆晨曦一个哆嗦,抬起头来。他却没有看她,自顾自缓缓地说下去:“她是我轮转大外科的第一个病人。因结肠肿瘤入院手术。手术前那个晚上,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求我,在手术中替她偷偷做结扎输卵管的手术。她说她查了资料,这两个手术,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她说她可以立刻自己签手术同意书,但是请我把这份同意书,不要让她的丈夫和家人发现。”

“我告诉她。这违背操作规范。如果她想做这个手术,得重新做相应检查,做术前讨论,也应该跟家人商量。避孕与否是夫妻应该达成一致的事情。她这样做,对自己的家庭和睦,并没有好处。”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对我说,他们全家的宗教信仰是不能避孕的。他们认为避孕等于杀害。但是她实在不想再生孩子了。她不想每天在家里伺候丈夫和孩子,尤其是新生儿——新生儿的夜哭让她崩溃。她本来有很好的学位,有很好的工作,她想恢复做母亲之前的生活。她不想她的人生只是一个妻子和母亲。”

“我告诉她,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不能违反规定为她手术。她的这些想法,应该跟她家人商量,取得他们的支持。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手术延期,然后为她请社工,帮她和家人交流。我说我们有专门的促进家庭和谐的心理学项目,我们……”

“她绝望地看着我。我说了很多解决方法,她只回答了一句。她说,大夫,你真的相信,那些心理辅导师可以调节所有的矛盾,而按照规矩办事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我还想再说下去,但她冷冷地说,就当她没来过。这个世界上,既然连她从小信的神,都只能给她带来痛苦,她为什么还要对一个人抱希望?觉得有人会关心她、救她?!难道是要相信——医生,真的是救人的天使吗?”

“第二天的手术正常进行。手术顺利,肿瘤的组织学检查良性。术后我找了社工,希望社工同她聊聊,但她的丈夫直接拒绝了。她丈夫说,他们信神,会做祷告,不会发生什么术后抑郁。神会照拂我们。我想我有些明白我的病人的痛苦了。但是,我需要尊重我的病人,也需要尊重病人的家属,宗教信仰问题尤其敏感。我向我的上级报告了这个问题,希望可以找到帮助她的办法,因为我修过心理学的课程,我觉得她已经有抑郁症了,她需要心理医生。显然,对于她而言,信仰没能解决她心理的问题,也就没法让她有健康积极的心态去解决生活的问题。我的上级说了句话,我们可以尽力,也可以去申请更高级别的社工帮助,但是我们无法保证解决问题。”

“事实上,他们拒绝了进一步的社工服务。”

“然后她出院了。然后我给她发过消息,她没有回。半年后,急诊接到一个割腕加服药的自杀患者,送到的时候,已经死亡——是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拿起手术刀,都会想起她,想起她的脸,想起她对我说的话——‘难道要我相信,医生真的是救人的天使吗?’想起她绝望的神情。我会问自己,如果我不那么拘泥于规矩,如果我更热情,甚至如果我肯为了一个生命冒险,结果会不会改变?她的死,甚至让我质疑了很多东西,从医的初心,遵守的规矩,这个职业的取舍。”

庄恕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过头,与陆晨曦目光相对,他深深地望着她,静了静继续说道:“后来,我所在的州发生校园杀人案,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手持枪械射杀,近百人受伤。我上司带着我做了十三台连台手术,整整六十个小时。十一台手术成功;另外一台手术还没开始,患者在从急诊送到手术室的途中心跳停止,复跳后,在我们开胸的时候再次停跳,没能复跳成功;还有一个患者,我们与普通外科和肾脏外科联合手术,我们六个医生一起,也无法在允许的时间内找齐所有的出血点,所有的脏器都在冒血,我们只能放弃了他。下了最后一台手术,我们都已经快要虚脱,病人推出去之后,我们瘫在手术室的地上。我的上司突然对我说,在生命科学里,只有尽力,没有完美,我们只能尽量做到无愧于心,但不能保证结果毫无遗憾。做医生,最难度过的关卡,不是诊断,不是手术,而是面对病人的死亡。我们在对抗死亡的同时,也必须做到接受死亡。我们在让自己变好的同时,也必须面对永远的不完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被死亡打垮,继续和它对抗下去,一生。”

陆晨曦怔怔地望着庄恕。很久,这间病案室内,寂静无声。庄恕开始收拾她打开的那些病案——都是她曾经救治过的患者,大多痊愈出院,也有的癌症晚期全身扩散,无法挽救。他想,他非常明白陆晨曦为什么来这里——她是在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帮过的人、挽救过的生命……就像他自己做过的那样。他相信她,相信她一定能走过这个关卡。

她是最好的医生,他确信。但是,他还是想陪在她身边。他不舍得她一个人,度过这个最冷、最长、最暗的夜。

他收拾完所有的病案,把它们抱在怀里,蹲在她的面前,与她视线相平,温言道:“我想你不可能忘记柳灵,就像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自杀的年轻母亲一样。‘如果我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了,他可能还会健康地活着’,这个念头,会像听诊器、手术刀,和……”他拍拍手中的病案,“和这些从零恢复到正常的心跳,让你骄傲的‘痊愈’,让你温暖的‘谢谢’一样,伴随我们整个职业生命。”他把所有的病案放回原处,向她伸出手,“晨曦,孩子术后七小时了。我们是他的手术大夫,该去给他做术后检查了。”

陆晨曦抬起头,站起来,哑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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