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下诗歌所自之地
——迈克尔·朗礼诗中的空间
引子
迈克尔·朗礼（1939—）出生于北爱尔兰新教家庭。在贝尔法斯特著名语法学校毕业后，朗礼赴都柏林圣三一大学学习古典学，大学期间开始发表诗作和诗集。随后他在北爱尔兰文学艺术委员会工作，并曾经历十二年创作停顿期。朗礼在1991年以诗集《金雀花焰》（Gorse Fire）复出之后，笔耕不辍，荣誉接踵而至。朗礼一共发表二十二部作品，除了两部自传性质的作品和一部讲座集，其余均为诗集。他曾获包括艾略特奖在内的五种文学奖项，并获表彰诗艺的女王金质奖章（Queen's Gold Medal for Poetry）；他当选英国皇家文学学会院士和第四任爱尔兰诗歌教授（1997年至2001年），并于2001年被授予不列颠帝国司令勋章（CBE）。
关于朗礼的诗歌有大量评论面世，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弗兰·贝尔顿（Fran Brearton）关于朗礼诗歌评析的两部专著，彼得·麦当劳（Peter McDonald），卢伊·卡瓦略·欧门（Rui Cavalho Homen）和亚当·汉纳（Adam Hanna）关于当代北爱尔兰诗歌的专著，以及2000年出版的朗礼诗歌评论论文集。除此之外，朗礼的夫人艾德娜·朗礼（Edna Longley）教授是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英语系最出色的文学研究学者之一，她曾发表多部关于爱尔兰文化研究和关于战争与诗歌的专著，学术上的成就在整个英语文学界广受赞誉。从她的著作可以很好地了解朗礼这一辈爱尔兰诗人创作的文化和社会背景。
朗礼的父母来自英格兰。他父亲曾随军参加两次世界大战，并曾获由英王乔治五世亲自颁发的荣誉奖章。朗礼在北爱尔兰出生成长，他的大部分创作时期都深受北爱尔兰和平进程影响。而他敬爱的朋友，也是当代世界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谢默斯·希尼，则曾以强硬姿态脱离北爱尔兰政治环境，认同自己为爱尔兰人。朗礼的诗歌创作主题多围绕亲情、友情和自然，所写多为自身和身边人所经历的真实生活，诗与诗人身世及周遭的政治环境密不可分，同时也与诗人对英爱两国的身份认同思考密不可分。
朗礼在爱尔兰是深受喜爱的诗人，人们多有感于他诗中充满古典情怀的宁静与平衡，对自然细致的观察和富于人文主义的思考，以及他以家庭为中心视觉出发的充满爱意的笔触，同时他也因其对战争和暴力的控诉为人称道。对于学者和朗礼的文学领域同行来说，他最大的贡献则是以基于个人经历的长时期连续创作为北爱尔兰复杂的政治和人文环境变迁书写心灵史和思想史。译者尝试在这篇简介中叙述这部心灵和思想史的几个方面。
一、文人群体
都柏林大学英语系将朗礼任爱尔兰诗歌教授期间在三所高校的诗歌讲座结集成册，于2015年出版。三次讲座内容分别为他与诗歌为伴的大半生，诗歌与古典学，以及诗歌与民俗学。从第一次讲座的内容可以看出，朗礼喜欢在创作期间有充分的诗学交流，得到朋友们的稳定支持。和许多在孤独中写作的诗人不同，朗礼颇有名士之风，喜欢和朋友们一起读书、互赠诗稿、频繁切磋。他在圣三一大学念书的几年就和另一位北爱尔兰著名诗人德瑞克·马翰（Derek Mahon）结成良伴，他们彼此分享最新的文学出版物，敦促彼此修订文稿发表，参加各种文学活动。这种文学生活模式被朗礼一直沿用，而他的许多诗篇都是特定赠给某位朋友或亲人的。
译者因自己研究需要曾读过朗礼太太艾德娜·朗礼教授关于叶芝的专著。她尝试在爱尔兰的语境外诠释叶芝的文学影响，专注于分析叶芝的文学创作对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两种思潮的意义。而朗礼在讲座中提及叶芝时，特别提到叶芝的诗对他和他的朋友们的意义却是：使他们真正感受到以形式优美的韵诗呈现支离破碎的爱尔兰政治社会面貌是有可能实现的。作为古典学系学生，朗礼在看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时，更多地并非关注其对经典的重现，而是关注其中与他在都柏林生活重合的真实生活场景，和乔伊斯怎样以隽永的形式呈现它们。有意思的是，这对情深甚笃的夫妻写起东西来竟然是完全往两个方向的。同样有意思的是，朗礼在此处和讲座的其他多处提及同代文学创作时，关注的都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他这一代的整个爱尔兰文人群体何以书写，怎样发声。除此之外，也可以看出他的思考一直针对最切身的社会人文环境。
大致是因为自己曾经从前一代文人的作品中寻找发声方式，朗礼也认为自己有责任为下一代文人团体带来好的影响。他的第二和第三场讲座都意在警醒社会复兴日渐式微的古典学教育和民俗学教育。朗礼自己本身崇尚经典，渴慕值得长久流传的文学形式。他给学生讲自己在儿时朗诵英王钦定本圣经和其他版本的圣经翻译时，“第一次发现有一些文学语言是为在某一时期能通俗易懂，另一些则是为流芳百世”。而他曾因为无法找到准确的诗文表述，记录真实的社会动荡和人们所经历的一段复杂的历史，而停笔十二年。后来他重拾古希腊文学翻译，重温自己年轻时深爱的一部分浪漫主义诗歌，重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当十二年后他的新诗集在1991年面世时，朗礼的诗歌风格已经基本成型。短小、凝练，单一的叙事声音极其内敛但摄人心神，意境空灵却隐隐透出不安。重要的是，他铸造了一种寓言般清新隽永却浓缩了多重内涵的诗歌语言，和充满古典美感的平衡对称的格式，并不停淬炼使形式和语言圆融完满。同时，朗礼认为爱尔兰诗歌的核心有一部分仍然在乡间生活和民间传说之中，他所写的乡村生活深受民俗学家沃尔特·德拉马尔（Walter de la Mare）的影响，所以也有上述对民俗学教育的倡导。
二、诗中的空间
朗礼早期的诗歌有许多直接描写北爱尔兰和平进程中的冲突，或是回忆父辈所经历的一战，本诗集包括了其中的两首。而他成熟期（1991年前后）及其后的诗歌都集中在描述乡村的日常生活。在他的许多诗中都出现了凯里吉蔓镇（Carrigskeewaun）这一地名。它属于爱尔兰西海岸靠海一带的平原，其中有多种爱尔兰乡野常见的沼泽、湖泊水域地貌和典型的植被和鸟类物种。朗礼的写作很奇妙地融合了前辈诗人学者和同辈好友带给他的多种影响。叶芝的《茵尼斯弗利岛》（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充满了浪漫主义神采，其唯美的想象深深感动了千万读者。而现实中他带着妻子回到那一带乡间时连湖在哪里都不确定。相似地，朗礼在凯里吉蔓镇的生活时间非常短，爱尔兰西海岸对他来说是一种构筑的诗意生活的核心，他写作凯里吉蔓的生活都有唯美和理想化的倾向。用他本人在2008年采访的原话来说，那是“借来的凯里吉蔓镇”。而他所指，恰是从希尼处“借来”。希尼出生成长于乡村天主教家庭，他笔下的乡野自然恒常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时时要侵入脆弱的人类世界，改变被种种僵化的意识形态禁锢的社会人文环境。另有民俗学家沃尔特·德拉马尔（Walter de la Mare）对爱尔兰乡间圣井、圣树一类传说和地理志的记录，用客观冷静的笔触记录传说和奇观，也为朗礼的写作带来灵感。
朗礼笔下的家居空间和乡野生活挑战了传统上对私人和政治空间的分野，他的诗时常以相对狭小的内部空间所发生之事表现暗流涌动的外部政治社会变化。《气象》一诗写道：“我把两界的天空/阳光的碎片/带进家中……在这缩微的外界，我以低垂浥空为幕……”这作为“缩微外界”的家庭空间中，有受欢迎的来客——本地物种红胸雀、燕子等等，被关在门外的是不太友好的外地飞来的大天鹅。“我”时常向外观望，观望天鹅和水獭声环绕的“仙子堡”，把众鸟环绕的厅堂视为“爱之床”，并“为我的灵魂鸟留着窗”。而侵入到内部空间的，有时间和人为导致的死亡：天鹅蛋标本、耗子干尸、迁居时遗忘在冰箱里的鳟鱼。《房客》一诗中，房客以“我们”的生活为题材写小说，老式打字机打完一行字发出的“叮”一声与远处天主教堂祈祷的钟声重合。“我们”害怕自己的动静改变了房客笔下自己的形象，而“我们”小心翼翼的姿态也事实上改变了自身生活。这仿佛完全波澜不惊的生活小插曲，却很深刻地刻画了北爱尔兰社会和家庭生活在1969年《贝尔法斯特协议》前后所处的意识形态。
然而即便诗行永远在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朗礼的笔触也一直是带着爱意的。造成北极光的太阳风在掀动妻子的额发，玫瑰花窗下的圣水盆不若所爱之人前额的“圣水”；除了家人，还有他想要为之“命名”的老友们——凯里吉蔓的鸟儿，“我”灵魂所处之海岬，有“小兔初长成”，被银河燃亮的书页，和他从未曾谋面的凯里吉蔓小屋的前任屋主奥图尔夫妇。他曾在1997年的一次采访中说，如果他的生命有任何值得被后人记住的地方，他希望人们记得他是写过几首爱之诗的人。而当他在多次讲座和采访中被问到写诗的灵感和诗人的自我修养时，他都说：“我不知道诗是从哪里来的，当灵感消失的时候它又去了哪儿，如果我知道，我会去那个地方。”
结语
译者在爱尔兰共和国首都都柏林生活，赴北爱尔兰还需英国签证。而朗礼年事已高，基本一直在北爱的家中。译者除了在两次诗歌朗诵会上与他和夫人匆匆见面，也从未有机会坐下好好谈话，深以为憾。当译者将忐忑心情向二位诚实倾诉时，朗礼哈哈大笑说：“我相信你！你要知道，年轻人永远是对的，即便在他们错了的时候！”2015年末，朗礼寄来了圣诞明信片，上面印着他的诗《所有这些人们》。译者在此表达对诗人夫妇诚挚的敬意和感激。
彭李菁
2016年2月于都柏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