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诗人说起来话就像一个保险公司的培训精英,或者像那些咄咄逼人的传销讲师,名人名言,冠冕的术语,祈使句式,有力的手势和铿锵的语调,仿佛滔滔洪水不可抵挡,琴高在QQ上就领教过,现在不过是平面变成立体。有时候,陶诗人声音低沉下去,又像一个深情的配音演员,或者一个传道的牧师。他似乎不是在跟他们说话,而是演讲和倾诉,似乎只是找一个机会表达自己的思想,渲泄自己压抑的情感。他说话的时候目中无人,如同耳聋的人,人家没办法跟他辩论,他心里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是美国式的傲慢,而是印第安部落的封锁,满清王朝的自闭。谢诗人每每试图插话,可是在这场争夺酒桌话语权的交锋中屡战屡败,张画家心思只在他的女学生身上,他的愁眉苦脸配上女学生的沉默茫然,如同一对遭遇来自家庭阻力的无助恋人。
琴高到达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当代文学——这是必然,文人分内的事。具体是讨论当下流行的文学形式,主要是小说的创作问题,准确地说,是对小说和小说作者们进行攻击。陶诗人担任主攻手,谢诗人一旁辅佐。相比从前琴高跟陶诗人在网上的聊天,今天陶诗人如虎添翼,更加直接,赤裸,凌厉:
“……大部分所谓的小说家不过是在硫磺圈、银托子、胡僧药、葡萄架中打转,低级,庸俗,除了这两个词我想不出其他更准确的评语。与其说他们是在进行创作,不如说是在制造垃圾。偶尔极少数高明一些,切入的角度、表现的手法和取向能够看出他们是动了脑子,有一定的思想性,但是,这不足以解决小说创作的根本问题,甚至可以说,他们还根本没有找到创作好小说的方法。”
“这取决于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所处的环境限制了他们的思考和想象。你看他们展露出来的,全是些毫无弱点的欢乐和毫不打折的悲伤,像随地大小便一样既不严肃也不克制。令人惊奇的是,他们无一不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自信,他们以为自己是上帝?上帝也花了七天才创造世界,而他们只要坐在电脑前,就能够噼噼啪啪地创造出无数个不同次元的宇宙,随意安排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在菜市场翻弄猪肉。”
“……翻了几页《百年孤独》就恍然大悟,原来小说是这样写的,像捡到了武林秘笈一样立刻回家闭门造车,可是就是这样的家伙也能够笑傲文坛,这就是现在的小说和小说家!我不是反对学习欧美,相反,我相当赞成拿来主义。但是这就像体操比赛,你做一个用别人名字命名的动作,你就永远无法到达别人的高度,哪怕你学得再像,也不是创造。”
“他们还不具备敬畏感和危机感。他们总是为新的技术欢呼,进而迷失,但是却忘记了小说家的责任和矜持。实际上,小说创作已经越来越受到现代科技的威胁,比如镜头创造的3D效果,那是小说描述永远不能比拟的,小说家们唯有把手中的笔延伸到镜头无法企及的地方,唯有镜头不能表达之处,才有小说存在的价值。小说要跟其他形式争锋,那不可能,就像足球场上,球永远比人快一样。”
“所以小说创作必须回到我一再强调的,人性,还有哲学。必须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才能够保持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才能够在这个新技术神出鬼没的时代继续绽放。这道理就像数码相机和手机只提供Snap Shot(快照),而真正的摄影作品会长久保留。”
“老郑你认为我是大放厥词?或者只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夸夸其谈者?是的,我是诗人,我可能永远写不出按照我的阅读标准称为‘不错’的小说,但是我依然会痛斥那些伪小说和伪小说家们,尤其是那些自命‘纯文学’的家伙。养气塞天地,煮酒论英雄。老郑,干了。那些家伙缺少的不是技巧,不是文字功夫,正是这一股浩然之气。”
琴高放下酒杯,嗫嚅着说:“陶兄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是否偏激了一些?”
“偏激?偏激不好?”陶诗人大笑:“我们在QQ上不是早讨论过了吗?片面即尖锐。文学创作跟其他自然科学的研究有本质的区别。文学创作贵在打破,创新,而自然科学必须遵循规律,所以一个文学创作者的缺陷,可能正是他的优势,换句话说,在文学创作上,缺陷发扬到极致就是优势,只要能用有美感的方式把这种缺陷表现出来。”
琴高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取得共鸣和一致,也不是自己的专长,无从置喙,讨好地建议:“陶兄,还是给我补补诗歌的课吧。今日又认识了谢兄,正好聆听两位对于当下诗歌写作的高见。”“诗歌?这时代还有诗歌吗?”谢诗人表情愕然地问,“海子之后,中国就没有一个诗人。”琴高被谢诗人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比陶诗人更加激愤,又想到当初陶诗人也是如此疑问小说,不觉莞尔。怔了一会才怯怯地问:“北岛不算?”“北岛?就算把他放在他那一批诗人中,也不显山露水。”陶诗人重新抢回话语权,不屑地冷笑。“或者老郑还另外读过一些,比如,于坚?你认为口水话能够跟代表文字最高最美形式的诗歌相提并论?食指?西川?下半身……算了,”——陶诗人用力挥手,将中国诗人斩杀殆尽,“其他的名字更不用提了,不然老谢要站上凳子骂娘。”琴高怔怔地看着陶诗人挥斥,心理书上说人的肢体活动,往往透露内心性格,陶诗人挥手时五指戟张,就像一间屋子从不关门闭帘,让人把房间里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这种人就是所谓的性情中人,思想好恶从不隐藏,待人掏心抠肺,如竹筒倒豆。上天给了陶诗人灼灼才华,待人接物的经验却比自己还不如,似乎正符合老子说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完美的人不存在,完美的人生也不存在,上帝早就警告世人:You can not get everything(你不能得到一切)。琴高脑中闪过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名字,吞了下口水不敢说出来,担心陶诗人屠出国门。主动举杯邀酒。
“我觉得陶兄的诗就很好。很对我的胃口。”琴高说。陶诗人放杯举手,迟疑一下,叹气说:“世无英雄耳。”琴高心中暗笑,这一招请君入瓮,陶诗人再怎么辣手无情,也不好意思大义灭己。谢诗人说:“评品诗歌的标准,千变万化,但是,还是有最基本的东西。诗更接近于巫术、祈祷、预言和神话,而非针织或建筑装修。最伟大的诗歌应该是那种既富于强烈的感情,同时又具有坚实的内在逻辑结构的作品。”琴高不知道后面的话是谢诗人从布尔顿借来,佩服不已,说:“谢兄,改天一定发几首你的诗拜读。你和陶兄,都是江城真正的文人、诗人、诗歌之子。”这话招致两位诗人的同时批评,陶诗人说:“老郑你忒俗!最讨厌用母亲作喻。什么大地的儿子、人民的儿子、祖国的儿子,听不出一点儿感恩和敬畏,反倒满嘴的挟以自重。呸。”谢诗人说:“诗歌是纯洁的,它不与任何人发生世俗的关系,只存在精神上的契合。”琴高赶紧自罚一杯。酒和话进入酣处,陶诗人淋漓发挥,口若悬河,时间和历史两位仁兄像矜持的客人,被他不停招呼。谢诗人酒量如海,频频举杯助兴,受累琴高。结束的时候,琴高头重脚轻,酒到八九分,精神却亢奋,这段时间得陶诗人网上熏陶指导,今天又耳提面命,自觉文学修养大增,觉得天下再没有比文学创作更高尚更有意义的事,觍着脸问两位诗人自己现在也算一个文人了吧。陶诗人微笑着欣赏琴高的醉态,大度地说现在只能算半个,还待提高和考查。他和谢诗人还要换地方继续战斗,桥头羊肉汤店里好几瓶酒早就跟他们订了约会。
次日琴高到公司,卢小姐再次上午现身,像老师点名一样分别招呼众人到财务室领取年终奖,琴高也领了一个封好的信封,回到自己的办公间拆开扫了一眼,揣测大约是两个月的薪水。偷偷打量同事,没有一人特别快乐的样子。Athena问他春节有什么安排,想不想去她那儿看雪,琴高说回老家陪父亲。这是体面的借口。他工作一年,存款一万,全部买成股票套在证券公司,这点儿奖金只怕往返机票都不够。下午姜明广一一召唤公司各个部门主管谈话,再次对琴高晃动那个悬在空中的副总馅饼,琴高再次宣誓竭力效忠。晚上给父亲打了电话,第二天一早出发,下午回到家中,父亲不在,琴高简单做了一下清洁,想起父亲喜欢吃炖猪肚,去了一趟菜市,六点左右父亲回来,见了琴高笑着问:“忘记我要的习题书了吧?”琴高一拍脑门,笑着说:“老汉,我给你炖了好吃的,将功补过。”接过父亲手中沉甸甸的公文包,说:“现在还不放假,你们学校快变成监狱了。”父亲瞪他一眼:“还有几个月就是高考了,这关系着他们一生,这种时候当然要辛苦一点儿。”琴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