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高的电话响了,琴高看了来电,是他的总经理。姜明广问琴高在哪儿,他正在洽谈一桩重要的合作,命令琴高立刻过去。琴高惶恐地解释,他还在王庙。拥军伸手拿过琴高的电话,报了姓名,矜持而亲切地跟姜明广说话,做作地表示歉意,今晚征用郑大记者,改天请酒赔礼。琴高在一旁洗耳聆听本属于自己的电话,发现不仅对于自己的电话并无主权,对于自己的身体也无主权,愤懑不已。
电话接完,刘镇长向琴高举杯,夸张地恳请郑大记者报道宣传务要弘扬主旋律,众人仿佛这时才发现琴高同桌,接踵举杯,像狼群扑向新的猎物,琴高仓皇之间不及拒绝,几杯酒下肚,站起身扫视全桌,感觉自己没事,完全可以回敬一轮而且立刻付诸行动。浑身上下像便秘的人突然畅通,轻松快活得要命,舌头可以不受大脑指控而自由活动,抢着跟人端杯,抢着跟人搭话,称兄道弟,十分豪气。拥军宣布战斗结束时,所有的人似乎都到了状态,琴高搂着刘镇长的肩拍着胸脯担保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干事和司机互换电话号码,像情人一样赌咒发誓,范副主任一手拉着市领导一手拉着刘镇长,反复地预约下次酒席,口中不停报出江城那些大酒楼的名字,滔滔不绝,仿佛他是一位正在办理年检的工商税务工作人员。
琴高上车便睡,醒来时费了好大劲才记起身在何处,看看车窗外灯火阑珊,慢慢确认已回江城。这辆醉车竟然能够平安到达,自己这个醉人竟然能够安然无事,这真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夜晚。
“醒了。”拥军回过头问。他不比琴高心实,酒只喝到了六七分,上车打了个盹儿,就一直在回味今天的行程。
这种工作,本来不该他这个办公室副主任去做,有专门的科室或者下属运管所,他特意从局长那里争取,一则王庙镇是他的顶头上司兼直接对手、办公室主任蒋东川的老根据地,二则王庙是交通局每年工作的一个重点。班级中的差生,受到老师关注的程度不亚于那些成绩优异的尖子,王庙的情况也是如此,每年一到重大节日,提到保畅通,保稳定,交通局、中兴区乃至市委市政府就会像年关的债主一样想到王庙这条烂路。去年春节,分管副市长亲自到过王庙视察,拥军计算深远,预先铺垫,今年再有市领导逢节作秀,他就可能因此被召唤陪同。苍蝇固然只盯有缝的蛋,可是聪明的苍蝇也会创造那一条缝。
最大的收获是跟刘镇长建立了联系,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战争年代的地下党接上了头。王庙这条老路,像刚刚上任的新官,两三年内,根本不可能动,政府拿不出这个钱,王庙又没有多大的投资价值,引不进外资,只能长期作为一项政府工作存在,像科学难题一样悬而不决。以后,交通局跟王庙镇政府打交道肯定不少,他跟刘镇长的酒局也肯定不少。市领导的出现是一个意外,属于买一送一。虽然没有职务,可是身处敏感部门,某些时候能够发挥特别的作用,他应该笼络他,就像战国那位喜欢网罗鸡鸣狗盗之徒的孟尝公子,拥军决定频繁邀请市领导出席他接下来组织的酒局。
王庙镇那位干事不在他视线之内,估值为零。司机的忠心早已确认,如同他账上的存款那样实在,他对他司机就像轻易得手的女人,并不过分重视。最后,这位“郑大记者”呢?
他对琴高第一印象并不好,这位姜明广吹嘘的“研究生”“主任”没有给他特别印象,交通局去年就像摊派一样分来好几个这种华而不实的书生,他对他们的评价跟古人完全相同:百无一用。可是今天他没有选择,或者说是他主动的选择。拥军希望他的工作能够得到别人,当然主要是领导的赏识,如同那些具有收藏癖的人看见几年前的旧东西就会产生幻想一样,范副主任深入基层的报道如果能够在央视播放,那就相当于中了彩票。只是他这种级别的角色,连江城电视台也不敢奢望。江城日报和晚报他都联系过,因为年底,领导活动频繁,每位市级领导身边跟着一位记者,报社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拥军委婉而耐心地强调春运工作的重要性和严肃性,拉出市区两级政府的虎皮,对方诚恳但坚决地表示爱莫能助,像顽石一样不肯点头。拥军出城时,看见江城在线的招牌,临时起意跟姜明广打电话,琴高就是这样上了他的越野车。
事实证明,这是一着无心插柳的好棋。刚刚兴起的网络媒体固然比不上传统媒体更具影响力,可是几张相片一段文字传到网上,至少可以起到公证的作用,胜过空口无凭。琴高也给了他意外的惊喜。介绍身份时就表现出超过木讷形象的机灵,特别是在酒桌上接姜明广电话,能够随机应变地称呼“老板”而非“经理”——琴高完全明白他和拥军在某方面必须保持一致,如同政府、开发商和经济学家共同制造的房产泡沫,只有维护的义务,并无破坏的权利。毫无疑问,这个电话把酒席气氛推向高潮,琴高能够得到领导召唤共同出席酒局,说明他受到重视,拥军能够用那样的口气跟琴高的领导说话,显示拥军傲人的实力,可能的穿帮变成凑趣的神来之笔,市领导和刘镇长由此心悦诚服,连琴高最初表现的呆板也可能被误以为是过分高傲矜持。后来他用了一些心思来观察琴高,琴高的醉态不似作伪,再次证实他的判断和琴高的本性,为人处世,他们不是一个级别,或者说,琴高像一只刚刚孵出的小鸡,肺中还没有装满这座城市的污浊空气,这种人可以做朋友——当然,也未必。这种读书成绩优秀的人,骨子里透着清高,认为黑纸白字就是真理,诚然有士为知己死的觉悟,也有士可杀不可辱的固执,拥军自认他没有闲工夫跟这种人纠缠,也没有义务充当他的人生导师,那么,他现在跟他唯一的关系,就是工作关系。
“喝多了。”琴高懊恼地掐头。
“报道怎么弄?”拥军问。不是他不懂委婉,而是觉得用不着。
“明天上班就弄。姜总吩咐过的,十点前就可以挂到首页吧。”琴高老实地回答。
“可不可以发挥一下?”拥军问。琴高有些发愣,一个普通的采访报道需要上升到国家和民族的高度?这种尴尬让他觉得有些屈辱,他只是一个客串记者,不是一个高音歌唱家。他不再接话,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一种来自专业尊严的怒气。拥军笑了,温和地说:“我是说能不能多找几个平台。”他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觉得琴高既然是“采访部主任”,那么在这个圈子内应该有一定的人脉和资源,他可以进行尝试,反正他用不着额外支付什么,好像中学课本上写的“榨取剩余价值”。
琴高再次发愣。这句话清楚无误,如同小学数学没有歧义。这个范副主任真是个偏执狂。他被姜明广忽悠,接受姜明广开出的空头支票,却要在自己这里收取利息。琴高不是做新闻的,他只是一个编辑,拥军在要求一件他办不到的事,就像要求清朝的刀去杀明朝的官。可是,一种莫名的心理,或者是酒的缘故,或者是诡异的自尊,琴高阴差阳错地点头:“我想想办法。”
琴高在广场下了车。冷清的街道,夜风锐如小刀,有一些夜店半掩着门,灯光昏黄,像是寒酸的二手货,琴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拨打朱颖的电话,铃声快结束的时候她才接。磨磨蹭蹭似乎是胖人的专利。琴高生理欲望强烈的时候,可以无耻,不负责任地把这种肥胖想象成丰满。朱颖问他为什么现在打电话。琴高无言以对。朱颖说她正在看电视,然后挂了电话。朱颖是他的女友,准确地说,是他正在追求她。如果她还没有跟他上床,他就不能把她当成他的女友,就像他不能对一块没有播种过的土地宣称所有权,这一点,他的思想跟90后完全相同。
琴高在广场的夜市捡了一家没人的小吃摊,叫了一碗馄饨。几个小时前的热闹似乎只是为了衬托此刻的独孤。吃完这碗馄饨,他将一个人回出租屋,他只是这座城市成千上万孤独人中的一个,想到大学时喜欢过的利物浦的啦啦队歌就是《你永远不会孤独》,人类就是这样,宣扬什么,必是缺少什么,越是真实的存在,越要拼命地否定,这是一种绵延亿万年的深沉恐惧。幼年丧父为孤,老年无子为独,用两种人生至惨之境来定义这种情绪,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琴高叹着气抬头,天空中的星星像摆在夜餐桌上的食物,一颗一颗地给吞吃下去,无边的黑暗缓慢而沉重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