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尼治时间:9:55
莫斯科时间:12:55
华盛顿时间:5:55
索诺拉的空军基地内,指挥官昆腾准将隔着办公室的钢化玻璃窗,向外面空荡通明的滑行跑道望去。两小时前,他的第839飞行联队刚离开基地执行模拟突击任务,以测试北美空军防御系统——一般被称为“北美防空联合司令部”——的效能。第843飞行队也离开了索诺拉,轮换到海外执勤,再过几分钟就会抵达世界另一头的×站点。此刻,留在原地的只有几个菜鸟和几架轻型飞机。
昆腾高大精瘦,一头灰发,有些轻微驼背,稍稍隆起的罗汉肚隐约可辨。他猛地转身走到桌前,一屁股扎进了旁边的软垫椅里。每当机员们在空中飞行时,他就很少离开这张椅子。他拿起铅笔,在面前的记事簿上画了一些不成形状且毫无意义的符号。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参谋长走了进来。不必敲门是他的特权。这位参谋长是保罗·霍华德少校,先前在车祸中轧断了一条腿,所以一边暂时留在地面任职,一边养伤。但现在腿快痊愈了,他便开始计算着什么时候能再回到飞行队伍中去。虽然身为国家战争学院的毕业生,只要不闯乱子,未来注定会平步青云,但霍华德并不喜欢管理和行政方面的工作。虽然如此,但他仍会高效有力地履行好相应的职责。
他把一份密封的信件放在昆腾桌前。“将军,我那台红线电话还在修理中,”他说道,“他们还是没查出毛病。”
“好的,保罗,”昆腾麻利地用象牙裁纸刀拆开信封,打开里面折着的一张信纸,“等他们修好了就立马告诉我,行吗?”
“是,长官,一定马上汇报。”霍华德转身走出办公室,一手轻轻把门带上,心里却想,共事的这两年里,昆腾苍老得可真快。他身上的责任太过沉重;机员们在执行训练任务时,他还长时间伏在桌前挥汗如雨。三世同堂的他至少已经有一个孙子了。犹记得当时他们还专门在酒吧举行了一场庆祝晚会呢。想到这里,霍华德笑了笑。不过这些机员也都是他的孩子。只要他们在空中飞行,昆腾就会通宵达旦地工作,查看他们在世界各地的任务进展情况。要是有机员不幸失联,昆腾简直会悲痛得不能自已。当然机员失联的情况很少见。
霍华德从外面把门掩上后,昆腾开始阅读来自战略空军司令部的信件。这是指挥官给他的私函,感谢他四年来的辛苦工作,现要将他调往五角大楼任职,并通知说,新的指挥官明天就会到任。昆腾等这封信已经有些时日了,他之前就听说过自己会被卸任的小道消息。他自己也明白,这样的安排是对的,因为他每天都在把自己往崩溃的边缘上逼。但小道消息是一回事,亲眼看着这些白纸黑字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这次调动意味着自己的肩章会加上第二颗星,但细琢磨琢磨还是让人开心不起来。他还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尽管空军部对此一无所知——上次去波士顿时,他就暗访了当地的一名专科医师。虽然,医生对他病情的诊断不容置疑。
昆腾折好信纸,准备放回信封内。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颤抖得有多么厉害。他失神地望着电动挂钟的长秒针走完了一圈。现在,是格林尼治时间9:58。他按了两下召唤铃,叫参谋长过来。
铃响后不到二十秒,霍华德走进了办公室,只见昆腾的右手正握着红线电话。霍华德觉得他的脸苍白得很,但当他说“我明白”时,声音又非常坚定,接着他就把手中的红线电话放下了。这台电话联通的,正是战略空军指挥部的作战指挥室。
昆腾深吸了一口气。“少校,下令让他们都留在×站点吧,”他说道,“用你办公室的对讲机通知,我的可能会占线。快去。”他的声音冷静沉着,不带任何个人色彩,是那种受过专业指挥训练,并且进行了长期历练的军官特有的。
霍华德接到命令后,匆匆回到了办公室。所受的训练迫使他以传达命令为先,而不得揣测其背后的用意。况且,真要揣测也可以等到以后。现在,只要昆腾下令,消息能在一分钟内传到第843飞行联队就行了。不久,他又回到了指挥办公室,在办公桌旁等候昆腾的其他吩咐。让飞行队滞留的命令尚未给他带来太多困扰,因为类似的情况以前就发生过几次。当然每一次都是出于训练目的,比如测试基地与各个散在的轰炸机之间的通讯状况。或许这次也是如此吧。
红线电话急切地响个不停。昆腾伸出手去取时,霍华德僵住了。也许是要取消指令吧,但他觉得可能性不大。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些不安,可无奈他就是这么觉得。
昆腾拿起红色的塑料听筒放在耳侧接听了一会儿。他脸色泛白,眼神空洞。“好的,我知道了。好的。”说完,他伸手想将听筒放回。霍华德注意到,他的手在拼命颤抖,就连将电话放回底座都成了问题。霍华德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战争真的来了!已经发生了一场针对美国的进攻,凶狠猛烈的报复行动就快要开始了。
昆腾的语气很平静:“好了,保罗,想必你都猜到了。热战开始,传话给孩子们吧,启动R计划。去你办公室里通知,并等待他们确认。我要宣布基地启动红色预警状态。”霍华德一个急转,踏入旁边的办公室内,从昆腾的视线里消失了。
昆腾最先联系的是电话接线台。他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巨细无遗,虽然没有处在最佳状态,却仍能开展起一个周密详尽且行之有效的计划。每一处细节他都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以至于铭刻不忘,异常清晰。他拨通接线室的电话,对负责人说道:“我是指挥官,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行政大楼下方五十英尺处的空调接线室内,少尉马内利猛地警醒过来,在值勤即将结束之际,他本已昏昏欲睡。“是的,长官,”他回答道,“我听得出您的声音,将军。”
“好的,马内利。通知各部门启动红色预警状态。没有回应或没有确认的分机,要私下向我汇报,明白?”
“是,将军。启动红色预警,并单独汇报联系不上的分机,还有别的吩咐吗,长官?”马内利很想询问指挥官,战争是不是已经到来,但止住了。和战略空军司令部的其他人一样,所受的训练教给他一条道理:不必要的问题只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还有,从现在起,封锁基地通讯,呼入电话和外拨电话一律屏蔽。肇事者可能会伪装成上至总统的各类人员,我们得做好应对措施。内部电话不能向外拨出,外部电话不能接入,更不能转接。总之切断所有的电话线路。明白吗?”
“是,长官。除非有您的授意,否则呼入电话和外拨电话一律屏蔽。”
“不管有没有我的授意,所有电话线路都得屏蔽,”昆腾耐心地说,“我的声音别人也能模仿的,少尉。”
马内利咽了咽口水。他很年轻,而且对自己在基地的职位充满了自豪感。他答道:“屏蔽所有电话线路,是,将军,放心吧。”
“我相信你,马内利。”昆腾将电话放下,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清楚,马内利是个可靠的好孩子,热爱工作,敢于担责。虽说玩忽职守了一小会儿,但他今后肯定绝不再犯。电话接线室的防守得以加强了。
昆腾咂了一口烟,预估霍华德应该要三四分钟后才会回来,他简略地在脑海中梳理了R计划的要点。接着他拨动内部通讯设备,连接到了通讯部长与信号塔:“待第843联队的所有飞机确认命令后,就马上关闭你们部门的通讯。接下来无需再做任何事,可以转移到地下了。”
通讯部长马斯特斯上尉答道:“将军,我得麻烦您说明一下这些命令。如果关闭通讯部与信号塔,那么基地内外的无线电通讯和电传通讯就会被切断。这是您的本意吗,长官?”
“是的,赶紧去做吧。对了,马斯特斯。”
“什么事,长官?”
“你问这个问题是对的。需要跟你说明的是,战略空军司令部会处理一切。现在赶紧做事吧——信号塔?”
“长官?”
“所有的确认信息都收到了吗?”
“还差六架飞机的,将军。”
“好的。让你的人尽快转移到地下。”
昆腾关掉通讯设备,心里仍然想着马斯特斯。这位通讯部长一心想确认自己理解了命令,这本无可厚非。同样,昆腾也觉得有责任让马特斯特知道自己是准许下属问问题的。一名步兵只能看到自己在战役中身处的一处,但指挥官却得掂量整个大局。对马斯特斯来说,信号传送器和无线电接收机就是他在战役中所处的那部分,但放眼大局,昆腾觉得,它们并不能占据其中一席之地。这时,霍华德走进了办公室,他便将马斯特斯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他们都在路上吗,保罗?”
“嗯,都在路上,将军。所有的飞机都确认并回复了。将军,信号塔那边说,我们要关闭通讯,是吗?”
“当然。”昆腾本来有一百零一件事着急要去做,但提问的人毕竟是传达他命令的人,将来可是要去指挥战斗的。因此,他点燃另一支烟,说道:“是这样的,保罗。第839联队仍要起飞,因为没必要让他们冒着在地上被抓的危险。它们虽没有装载武器,但苏联人并不知情。而第843联队暂时回不来,我们鞭长莫及。等他们完成任务,突出重围,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再说了,我们现在本来就容易受到攻击,更没必要再添伤亡。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当然,长官。”
“那就好。继续工作吧。基地现在处于红色警戒状态。这是战略空军司令部下达的命令。此外,我还需要落实以下几点:防御作战小组人手再增加一倍,敌军部队完全有可能来突袭基地;扣押所有私人无线电通信设备,并将名单呈交给空军宪兵队。破坏分子可能会利用它们来窃听情报,我们得做好防范;同样,还要关闭空军部的所有无线电台。这些是当务之急,务必要尽快去做,我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对策。”
霍华德拿起电话听筒摇号,迅速行动起来。有时候,他两手各一只话筒,一个发布命令,一个接收报告。电话接线室那边很快就传来消息:将军的命令已经付诸实施,并且补充说,所有分台都已联系上,而且全都已经予以确认。
昆腾打开钢制写字台右边底座内嵌的保险箱,箱壁上挂着一只钩环,一个厚实的公文包就锁在钩环上。他将包取出来打开,笨拙地摸索着里面,然后抽出了一份密封信件,长十五英寸,宽十英寸。他刮掉上面的封蜡,从中取出了一份带有红色R字印章的文件夹放在桌上。
霍华德将电话放下,在备忘单的最后一栏打了个勾。“任务完成,将军。”
“不错。稍后我会做全员讲话,现在他们太忙了。”他将文件夹翻至第一页,由上到下快速扫了一遍。这其实毫无必要,因为所有的字词早都深深印在了他的脑中。“R”计划的内容就是他与其他四位军官共同谋划的,每一方面的细枝末节他都无比熟悉。他抬头看着霍华德。“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他轻言细语地说,“真正的关键时刻。”
“是。”霍华德说。虽然他所在的飞行联队是第839队,但他承认,昆腾的评估很中肯。第843联队配有多架B-52轰炸机,是最先配备这种机型的联队,也是唯一一支在此方面训练有加的队伍,将任务交给他们合情合理,因为这些目标关系重大。要是能摧毁掉它们的话,美国的国土便不会再遭受猛烈的攻击。
但在内心深处,他仍然依稀感到一丝忧虑。他竭力想找出问题所在。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得问问昆腾。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情报汇总上,那是他一小时前放在昆腾桌上的。他开口道:“先生,那个基地并没有投入使用,就是那个……洲际导弹发射基地。今天的汇总上说苏联人碰上麻烦了,很有可能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解决。似乎是发射井的金属架出了问题。您看了吗?”
“是吗?”昆腾回答,“我还没有开始看。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们当初那么急着赶工去震慑北约的政客,肯定免不了要出错。”他起身踱步到窗边,朝外望去,“那他们就只剩人驾飞机了,野牛、喷气、涡轮螺旋桨,也就意味着我们现在大占优势,形势对我们有利,非常有利。”
“可事情似乎有些蹊跷,将军。”
“怎么蹊跷?”昆腾转过身来面对他。
“先生,他们唯一可以用来击败美国的导弹基地出了问题,却还偏偏挑这个时候来进攻,这怎么可能?我不明白。”
“也许他们是故意诱导我们这么想的吧,保罗。”昆腾的声音显得平静而若有所思,“他们可能以为,我们在收到消息后的一周左右都会忽视威胁,从而放松警戒。这样的事,以前战争时期就发生过。”
“是,我想也是这样,但还是很诡异。”
昆腾淡淡一笑,这微笑里并不含一丝诙谐,只有一个持续了半秒即逝的愁容。“他们就是这么诡异的人。”他回答道。他本想再补充点什么,但这时红线电话响起,再次打破了宁静。
霍华德说:“我去接,将军。”然后便准备向电话那端走去。
昆腾厉声止住他,“让我来吧,少校。我有事要找警卫员,你去把他带过来,可以吗?”他绕到办公桌旁,接过话筒凑到耳边听。直到霍华德走出办公室后,昆腾才开口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