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也并不比其他的冬天更冷一些。她从一座城市逃难似的迁徙到另一座城市,在几个住处之间跳来跳去:一个是地铺,另一个是荒了很久、落满灰尘的旧屋。她懒得洒扫,像抽了懒筋似的,很多事都不愿意做,也确实都是暂时居处,不值得弄。行李搬来搬去,手心被包带勒出的痛,好多天都缓解不了,每一件身外物都是累赘,衣物都紧缩在一个箱子的范围内。她绝不买书,有人送她带在身边的时候,未免难为情:沉,占体积,又没啥用,无非是我为读书误一生。
有一种心理疗法,叫“认知疗法”,它的要诀就是:你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你对事物的感受,而非事物本身。是的,她承认她没受什么苦,没人委屈她,大家都在能力范围内竭力照顾她。是她自己,为自己的胖、多事羞愧,只想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只想不碍眼,不挡道,因此,缩手缩脚,像一条卑微的、被生活磨折过的流浪犬。
好多年后,她送儿子去上英语班。第一节课,家长们被赶到教室外,儿子孤零零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所有小朋友都比他高一个头。受惊的儿子,尽量地躲在小椅子里,弓着背,耸着肩,老师怎么问,儿子也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她踮着脚隔窗看儿子,下意识想掉泪,但她没有,她知道这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她只是无比理解,那种想把自己微缩成尘的心情。
寒冬好像过不完了,年关已近,风雪仍紧。她在午夜,经过几无一人的街道回家。湖水在她身边,暗暗的潮声像呼吸一样自然。到处是污脏的雪:那原本干干净净的,一旦被污染,比垃圾更漆黑。狂风大作,她脸颊刺疼,靴子里的脚趾隐隐作痛:要不要买一件新的羽绒服?第一个问题就是:哪里搁?她连个属于自己的衣柜都没有。咬咬牙,她安慰自己:马上就开春了,买件袄子穿半个月好不值。
忽然手机响,接二连三。这午夜的短消息好莫名,她心竟然跳了一下。明知道不可能,还在盼望某个不可能的人。居然是话费存入,共三次,三百元。她莫名其妙:是哪位同志充错了话费?第四条短消息进来了:“快过年了,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你喜欢什么,自己买吧。”没有署名,她也认识他的号码。他曾经问过她要什么礼物,她一口拒绝:不要,没地方放。
那之前发生了什么?痛苦得心神缭乱的她,向他说过什么?她和他,终生不会再提,那一刻她却知道他是真真切切地心疼她。现金比什么都诚实,不必任何空洞的安慰,他的心意她全领取。
她此刻想起他抱歉的眼神:“我真的对不起你。”她愕然:“你做过什么?”“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帮上忙。”他声音里居然带出轻微的哽噎。她低头无语:是我选择了不说。不幸福是一种羞耻,像内衣上的补丁,绝不能让人知晓。她是在大海里受伤的鱼,流着血,拼命挣扎着要游出这血域。突然间,她周围的人都变成鲨鱼,嗅到受伤的气息,欢欣鼓舞地开始他们的噬血大餐。她因此学会沉默,把很多人置在遥远的外层空间。而他,永怀内疚,固执地说:“是我做得不够好,你才不信任我。”但其实,他们只是因为工作关系熟识起来的朋友,不是爱人,没有暧昧,不存在任何男女的可能性。
她又想起另外一些人,她曾向他们哭诉内心的绝望与焦虑,有人无动于衷:“这跟我有关系吗?”当然有,你就是罪魁祸首。但如果他自己都撇清了,这浑水也确实与他无关。另有人高风亮节:“你得自己反省。”她最无聊的诅咒是这样的:但愿他过马路时不看车,被撞后,众人聚拢过来,没人打110,也没人打120,只对倒在血泊里的他说:“你得自己反省。”她知道他们在背地里,称她是“祥林嫂”。一个人的惨剧,不过是闲人的八卦。“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是常情。苦的只是当事人没死,眼睁睁听着这山歌,并且声声入耳。
是什么样的伤害,让她对人类这个物种都失去了信心?而此刻,它重新萌芽,并且等待第一场春雨。这一定是,今冬最后一场雪。
每一场生命都必有寒冬:破产、亲人的过世、爱人的背叛……那些挨不过的坎儿,也许都是时序的必然。雪落大地,冷酷至极,却也是瑞雪兆丰年。
好多年过去了,他当年种下的种子已经开花结果,爆出很多小小的、黑地雷般的种子。而她决定在后半生,她都将是一个传播善意的人,如掠过城市头顶的椋鸟,在他人的冬天里,撒下一颗属于爱、信心与勇气的种子,就像她曾得到的那样。
她说:春天在哪里?春天在每个人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