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旅坐落在寻常巷陌里,老式建筑,古韵浓厚。
这里找房间也没有客服带,完全自助式靠自己摸索,好在路标清楚,倒也不会在格局相似的空间里迷路。越往深走越静谧沁凉,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潮霉味,池芸并不排斥这种味道,她的注意力被古色古香的建筑整个儿吸引住了,走在嘎吱作响的木头楼梯上,有种时空交错的幻觉。
来青旅住宿的大都是热爱旅游的年轻人,年纪都与池芸和小船这样的差不多,同龄人聊的话题多,没有压力,他们住的这个四人间在走廊最里面,在他们之前已经入住了一位客人。
两人进去的时候,那位客人正侧对门口坐在大开的窗前弹吉他。
待进到屋里才看清,红木落地窗棂上花纹繁复,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鸭舌帽的大叔坐在窗前,表情专注,兀自沉浸在音乐中,人进来也没有抬头看。
池芸走了几步,发现小船没有跟上,回头一看,见他站在门边上,目光落在窗边大叔拨动琴弦的那双灵动的指上,从那里迸发的美妙的乐声教他挪不开脚。
池芸不打算打扰他,把从楼下顺道买的牙刷毛巾放在洗脸架上。
一曲奏毕,戴鸭舌帽的大叔缓缓抬眼看过来。
他抱着吉他跳下窗,从吉他盒子里取出一块棉麻布头,开始仔细擦拭起吉他来,池芸瞧他这个模样不由联想到武侠电视剧里剑客擦剑的情景来,正出神,冷不丁听到大叔说道:“你们俩是情侣吧?应该不是出门旅游的,不然怎么不带行李。”
他的话很随意,带一点江湖味道,像平时熟人聊天似的,进门时的那点拘束感消了不少。
池芸没打算正面回答,扭头望望小船,见他的注意力还在那吉他上面,正奇怪着他今天怎么怪怪的,忽听小船说道:“吉他是你自己的吗?”
“对啊,我旅游的所有开支全靠它。”大叔轻轻拍了拍吉他,表情尤为自豪。
小船:“你刚才弹的是《卡农》?”
大叔眼里露出一丝惊讶的神采,表情像遇到了知己,“我从苏北地区一路过来,几乎每到一座城市必弹这首曲子,你是第一个说对的人,了不得,小伙子,你怎么知道的,以前学过的还是在哪里听过的?”
什么卡农还是卡车,池芸一点都不懂这种,但是从大叔的语气和表情来看也知道小船做了一件非常厉害的事。
不知怎么的,池芸心里莫名升腾起一股子骄傲和自豪来。
小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回答道:“我以前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
大叔:“钢琴好啊,后来怎么不继续学下去了?”
小船:“后来……后来因为有些特殊原因不能再学了。”
他的语气很淡,没有多大波折和起伏,几乎是一笔带过。
池芸站在小船身后,望着他笔挺的背影,好像明白了。
那个在白桦林里,一片树叶便是一曲婉转的少年;那个站在松树下孤独的身影;那个坐在溪石上把她随便哼唱的歌曲用口琴吹奏出来的少年,以及就在刚刚,他望着吉他的那份痴迷……
他从来没有用语言表达过他对音乐的向往和热爱,却无时无刻不在用行动诠释着内心的那份渴望。
真正喜欢的东西,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很多时候,眼神和行为便能透露一切。
明明很喜欢,偏偏要压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池芸想,那一定极其痛苦,如果是她,一定非要不可,喜欢的事情不去做,太可惜太遗憾。
那边两位嗨畅地聊起天来,很显然,已经完全把这里的池芸忽视了。
大叔今年三十五岁,是位流浪歌手,去过很多地方,在酒吧唱过歌,也有在街头卖艺,甚至露宿街头这样的经历,这在池芸听来非常神奇又遥远的事情,到了歌手嘴里却变得稀松平常又有趣。
天聊到一半,歌手停下来,下巴扬扬靠墙边的吉他,“你有兴趣吗?”
他走过去捞起吉他,拉链一开,整个剥出来。
“来,试试。”
歌手走到床边坐下,从调音开始,每步都极其耐心。
小船学的很认真,低头看他演示,默记在心,学的也很快,经过几次练习,很快上手,大致能弹下来,有些地方虽然并不十分完美,但鉴于他是初学者,已经是非常好的水准了,歌手啧啧称奇,连连叹道:“你这人不学音乐太可惜了,有没有兴趣,我介绍你到我一位朋友那里去学,如果你想学,过两个月联系我,他现在忙着巡回演奏会的准备。”
巡回演奏!
歌手没详细说,但也能知道那是非常了不得的人物了,池芸一颗心咚咚咚跳个不住,目光比小船还要热切。
“那样的大师收费一定很贵吧?”池芸替小船问道。
歌手:“这自然,你先决定去不去,费用暂时不提。”
小船犹豫了,他似乎稍作了考虑,而后才谨慎:“你把联系方式留我一个,我想好了再联系你。”
为什么说是谨慎的,因为池芸从他眼神中看到了挣扎,他内心分明是极盼望去的,歌手话音刚落的时候,她甚至可以看到从那里升出的两簇小火苗,可是很快就慢慢熄了。
根据小船的现状,要做这个决定很难。
很难很难。
第一,他没钱。
第二,他寄人檐下。
他一定也同她一样,考虑过无数次这个问题:
要怎么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
一定也在夜里辗转难眠,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呆。
彷如坠入黑暗般永无出头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池芸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个问题。
但是她尚且还有考大学这条出路,小船呢?
要怎么摆脱?
池芸不免为他担忧。
夜半醒转,小船的床位空着,池芸一个激灵,瞌睡全跑没了。
仔细一看,他的外套还挂在门边的衣挂上。
池芸放下心来。
窗户开着,月色如华,她劈上外套,轻手轻脚出了门。
到了底楼大厅,果然看见小船坐在院中石凳上,幽暗的灯光罩下,勾勒出挺括宽厚的背部弧线。
青旅晚上很热闹,年轻人大多很少睡,跑来大厅看书上网的,也有在院子里那棵刺桐树下的秋千架上坐着聊天的,这个时节虫子已经不多,夜色如水,月光如盖,伴着朦胧的灯光,别有一番风味。
池芸漫步过去,他似乎没有发觉,借着微弱的灯光,低头看书。池芸更放大胆,轻跳到他身后,蒙住他的眼睛。
小船合拢书放在石桌上,两手覆盖上来,一手一只,捉住她的,拾进掌心,慢慢拉开,语调里有些奈何不可的宠溺:“芸芸。”
小船没有放手,池芸也没打算那么快抽回,就着他坐在旁边一张石凳上,“真没意思,一下子就猜到了。”
身后一片光轻柔地降下在他身上,他微笑着,光在黑深的眼睛中安静温柔跃动,“你的气息我两米以外就嗅到了。”
池芸打开他的手,“花言巧语。”嘴上这么说,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
池芸一过来,小船没心思看书了,捏捏她的手,捏了一会儿,在光下仔细研究起来,“手真小啊,还不及我一根手指头。”说完以后自己先“嘿嘿”笑两声,看看池芸一本正经的脸,奇怪道:“不好笑吗?”
毫无意外地收到池芸的一记白眼,然后又对他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恕我无法理解你的笑点,真的很冷诶。”
池芸有点无聊,可这会儿又不想回去睡觉,还是在这里陪他看星星看月亮吧,她抬头望望天,月亮还挺大的,不过星星嘛……看不见……
只能默默打消此念头。
她拿起桌上的书顺了一眼,很快又兴趣缺缺放下。
“你真的想去学师,我可以帮你。”池芸托着下巴,一眨不眨看着他,表情极其认真。
小船没同意,意料之中。
池芸想过这个问题,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接受她的帮助。
“你不觉得很可惜吗?那么那么热爱的事物,你就打算这么放弃它了?”池芸不甘心。
她想到他抚琴弹唱,认真的样子让人沉迷。
她看着他,深邃的目光里有她小小的倒影。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只要你坚持,我坚持。”池芸轻轻说。
我愿意永远陪你走下去。
“芸芸……”少年的眸子里平静的海面瞬息万变。
他凝着她,池芸被他看的要窒息了。
正打算别开眼睛,他手伸过来,一把将她揽过去。
毫无预兆的,池芸整个人直挺挺扑进他怀里,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温暖,洗衣皂的清香味。
池芸回抱他,闭上眼睛,她真想这样,时间停滞在这一刻,永远不要前进。
“你的梦想是什么?”她在他怀里轻轻问道,“是音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