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象
虽忝列人类，蒙灵长动物之荣名，却羡慕象，恨不能变成一只象。
首先象有足够的力量保卫自己的存在。身躯伟岸，力大无穷，狮虎不惧，蛇鳄不惧，狼狐不惧。据说只怕老鼠钻鼻孔。但只要保持警觉，见此鼠辈近身，伸脚踩住也就无虞了。
象虽具大力而不施之于弱者，是象的大德。它食素，无须嗜血以自肥，虽鸡鸭羊兔无犯。不似人，不似超级大国。
象虽强大而不狂傲，温厚善良，以至于为农人服役；虽善良而不怯懦，一旦惹它发怒，足令森林摧折，万类辟易。
象死得尊严，更是我向往的一点。据说象自知将死，会悄悄去到丛林中的世代象冢之中，安静离去。而我们人类辞世之前，往往辗转病榻，遍插针管，百事依赖别人，自厌人厌，最低的体面也保不住。走得爽快不失尊严，是人生最后一福。
当然，象也有敌人，首先是机巧百出的人类。象遇上人，也会蒙羞受辱，比如表演杂耍供笑。更有折牙碎身的灾祸。但既与人类共地球，即为宿命，别无选择。较诸牛马羊豕、鸡鸭鱼蟹，已属优惠多多。
只惜象虽可羡，毕竟变它不成。心向往之，乃称蜗居为“象斋”，骗骗自己。
说棋
棋类家族，创意迥异，各臻其妙。
象棋的特点是棋子个个有别：车、马、炮、将、士、相，还有卒子；各有各的名字，各有各的本领，各有各的步伐：车走直线，马踏斜日，炮打翻山，相飞田字，卒行单格。得其所可胜强敌，非其所只好束手待毙。在高手调度下，各显其能，变化无穷，搬演出威武雄壮的活剧。
跳棋刚相反，所有棋子一个样，毫无差异。本领也一样：见空格就跳过去占住。下跳棋简便易学，不费脑细胞，因此也就单调呆板，没多大乐趣，也登不上竞技运动的殿堂。
围棋。围棋子无差异，与跳棋同，却是大智慧的博弈，变化无穷。棋手统筹全局，调控局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理深技妙，艺术性极高。
军棋。军棋子各有名称，与象棋同。但等级森严，绝无变通，只能大吃小，不能下犯上。唯一例外的是炸弹和地雷，与敌同归于尽，类似恐怖行动。《隋唐演义》里把天下英雄排出名次，天下第三条好汉裴元庆绝对不能胜过冠军李元霸，哪怕那天裴吃了兴奋剂，李正在闹肚子。李元霸把锤扔上天想砸死雷公，锤掉下来砸在脑袋上，这才空出冠军的位置。因此，军棋下起来也就很枯燥。同理不能登大雅之堂。
杜甫《秋兴》诗说：“闻道长安似弈棋。”人事确实像弈棋，人生就在棋局中。从主观方面说，最好让自己做象棋子，有机会发挥才力，而不要做跳棋子任人摆布。从客观方面说，盼望组织部长、人事局长是象棋手而不是跳棋手，在安排人事调动时不要光考虑“级别阶梯”这个硬件，还要兼顾能力是否对口这个软件。然而，我们常常看到跳棋式而非象棋式的人事安排，让许多阶梯合格而专长不相干的人尸位素餐，误己误人。
丰子恺画教育
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与他的文字一样，都发自他“蔼然仁者之心”（朱自清语），是我偏嗜之物，购置了多种版本。昨天偶然浏览山东画报社版几幅有关教育的漫画，虽作于六七十年前，却新鲜得像清晨的第一杵钟声，令人耳聪眼明，头脑清爽。
一幅曰《用功》，一个戴眼镜的少年俯在桌上，手捧厚如砖头的小书，面对摊开的簿册，似在对照教科书查字典。右侧还有一本没打开的厚书待读。左侧有直尺、三角板。身后耸立一黑衣黑帽形如妖魔的巨人，以大手紧压在少年头顶上，巨人的方黑帽上写着“一百分”字样。
一幅曰《某种教师》。这位教师负手站在讲台上的黑板前，面前讲桌上有摊开的课本和粉笔。一切正常。唯独此教师肩上扛的不是人脑袋，而是一台留声机。机盖敞开，正在放唱片。
《教育》：一个孩子被两只大手抓住，硬往一个泥偶模子里填，吓得大哭乞救。
《升学机》：一幢三层楼房，露出三个黑洞洞的门，从下到上悬有“小学”“中学”“大学”标志。楼外一台绳索式升降机，机箱中一男孩正置身于第二层（中学）门外。绳索另一端即掌握机箱升降的不是动力机器，而是一枚大银币。
还有一幅《剪冬青联想》，寓意更为深刻。上方有一个花匠正在把冬青树剪成整齐的篱笆；下方有一教师模样的人，在用同样的方法，把高高矮矮一群孩子站成一排，自己用一把大剪刀按规定高度剪将过去。除了一个最矮的孩子保全了自己的脑袋，其余的或剪掉了天灵盖，或耳朵残破，甚或整个头颅也没了。总之，个子越高者被剪掉越多。
这几幅漫画，今日读者完全不需解说就能看懂。丰先生讽刺的这些现象，今天仍然是有识之士们忧心忡忡的热议话题。
不知道应该为丰先生的艺术不朽喝彩，还是应该为今天的受教育者忧心？
荔枝的名与实
张潮《幽梦影》称“荔枝为果中尤物”。苏东坡更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但我小时候并不以为荔枝好吃，杨贵妃为吃荔枝累死马是耍威风作践人。上中学读白居易《荔枝图序》，方知内地人吃到的荔枝只是“色香味尽失”的干货。直到若干年后，偶然在上海尝到广州朋友坐飞机携来的鲜荔枝，离下树不过两三个小时，且又是名种，这才明白为什么会“一骑红尘妃子笑”。
有一期《岭南书艺》刊出祝枝山草书长卷《荔枝赋》。开篇说，他在广州吃到“状甚瑰诡，味特甘滋，百果之中，无一可比”的荔枝，但在中书省说起来，除了一位到过南海的刘君，同事们都不相信。于是感叹说：“物以不知而轻，味以无比而疑；远不可验，终然永屈。”
这两句话道出了一个普遍规律。小至蔬果，大至山川湖泽，所处地理位置是十分重要的。凡生在边远闭塞地区者，比生于通都大邑的，被世人所知的机会就要少无数倍。以荔枝自身之美，只因岭南与中原交通修阻，没有亲尝者就不肯相信。贵州的龙宫、织金洞，见者皆谓远胜于著名的七星岩、芦笛岩，但生不得其地，不仅知名晚了数十百年，而且由于种种条件限制，难免“终然永屈”。人又何尝不如此。清人郑子尹，当之无愧的第一流诗人，只因蜗居遵义老家，就远未得到应有的评价。相反，一些远为逊色的人，得地域之利，作品易于流传，朋辈揄扬方便，往往就蜚声遐迩了。《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在《官梅堂诗序》中说，他根据见到的诗集，将全国十五个区域的人才列出一个比例：吴、越占十分之五；齐、鲁、燕、赵和中州共占十分之三；秦、晋、巴、蜀共占十分之一；闽、楚、粤、滇又占十分之一。贵州等于零。后来读到贵阳吴中蕃的《敝帚集》，大为吃惊，认为“即中原名硕夙老以诗噪者，或不能过之”。因此憬悟：贵州不是没有诗人，而是“有之而人不知，知之而不能采，采之而不能得，等于无耳”。其实，与吴中蕃同样优秀和更出其上的诗人，贵州还有好多位。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道理是不错，但也要看桃李长在什么地方。贵州群山深处，珍果自生自落，化为腐土，是常见之事。灵芝草、何首乌尚且无人发现，何论桃李。
某种公务员赋
偶读一本老书：傅东华选注的商务万有文库本《白居易诗》，内中多有新中国成立后选本不收的诗。读到一首《中隐》，不禁掩卷大笑：好一篇公务员赋！照录供同赏。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大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白居易这首诗，并非说反话讽刺人，真是一种人生设计，当时的地方政务很简古，不是吃喝拉撒都由官府过问，所以读书人学优致仕后，可以做这样的闲官。地方官长事少闲多，倒被认为是社会安定的政绩。放在今天可就是对某种公务员的犀利讽刺了。工资是正份，工作属副业。百姓的事一拖三年两载，上司的话半句刻骨铭心。天天筵席夜夜酒，都是公款刷卡。年年五洲四大洋，总有国家报销。甚至上班打麻将，下班进妓院。如此大畅七情六欲的“中隐”，白傅决然梦想不到。
所以，两位数的公务员名额，能吸引四位数的报考者。
戏拟“钱文化学会”章程
鉴于烟文化、酒文化等领域的研究与实践均已蓬勃兴起，而当代最重要之文化——钱文化领域，则理论远远落后于实践的发展，建立钱文化学会，实已为学术界当务之急。
从以物易物到贝壳、硬币、纸钞，钱固然已属人类之一种重大文化现象；发展至今日之华夏，更已壮大成为兼并其他文化之跨界文化，且行将最终膨胀为独一无二之文化。来自四面八方之信息警醒吾人：成立钱文化学会，此其时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先知先觉者，先富起来，后知后觉者，后悔莫及。
兹先行草拟章程问世，取得专利；具体工作，将次第展开。
一、建会宗旨：竭精殚神弘扬钱文化，促使全民钱文化之美好目标早日实现。
二、会员：按缴纳会费之多少，分列三个等级：荣誉会员、会员、准会员。
三、领导机构：设董事会、顾问、咨询团、理事会、执委会、监委会、秘书厅、委员会、后勤部、服务部等三级九等。各部门成员若干人，均采用招标法，择优产生。并礼聘公证人到场，杜绝暗通关节、欺行霸市等不良现象，彻底透明。有意问鼎筹委会正副主席、正副秘书长等重要职务者，须出示国家银行之财产证明书。
四、创办《钱文化报》，版面一律待价而沽，竞拍出售，童叟无欺。购主有全权发表任何文字（本报代写稿件，收费优惠）；亦可免除写作之劳苦，以所购版面刊登大型名片（包括特大字号、标准生活照、社会职务、职称、通作址、电话等内容及颂扬性广告）。本报暂定月报，逐步过渡为旬报、周报、日报、一百〇八版日报，以增加经济效益，为会员谋福利。
五、举办各种大奖赛。具体办法（略）。
六、有关事项：有意参加本学会者，按简章要求交纳报名费拾元，咨询费拾元，资料费拾元，手续费拾元，查询费拾元，劳务费拾元，报名处误餐费拾元，即可获得选择会员档次之资格（有意竞选领导职务者，收费面议）。
简章来函即邮（来函请附邮票拾元）。
一九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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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时过境迁，今日此种现象不仅司空见惯，简直是天经地义了。收费数额，也上涨百倍有余。姑予留存，作为物价上涨指数的参考数据。
乌蒙煤
每忆黔西北地区的煤藏，那真是大自然的厚赐，但乌蒙山民对煤的挥霍，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在如今定名“百里杜鹃”的风景区，野烧般的杜鹃花下，就是极厚的无烟煤积层。煤块黑如漆亮如银，不愧“乌金”之名。家家床前一尊大泥灶，形状像商周巨鼎，炉心几可容二十斤煤块，而灶口仅如饭碗大小，砌灶的口诀说“上面去只手，里面睡只狗”。灶火一年四季昼夜不熄，夜里醒来可代替灯光照明。冬季开区、社、队三级干部会，准备工作之一就是向地富分子派煤，自挖自运，用大背篼送进会场，垒成几座坟头式或石灰窑式煤堆，一堆可至千斤。开幕前从中心发火，渐次向外燃烧，可支持若干日夜，直至散会以后。与会者围火而坐，不时流动。离火最近者支持不过了，便自动离开，口中说：“我考（烤）取了。”后面的挤过来填空道：“你早该毕业了！”特别耐温者则盘踞火边酣然入睡。这一切全在会议进行中流水作业，伴之以闲聊笑谑，对报告者念的文件是不在意的，只要总结时把几项具体要求听明白即可。大会散了，火堆余威仍在，就任附近人户去刨回家。山民的习惯，凡需花钱买的东西，针头线脑破药瓶都很珍视；偶尔得到的纸片，不论残损报纸、学生作业或挂面纸套，一张张拼贴在墙壁上。而天生地藏有力气就能换得的东西，就十分慷慨。常说“力气是个怪，用了又还在”。煤就是其中一种。然而主要是客观需要：乌蒙山区寒暑不分明，一雨便成冬；农家又缺衣少被，出门靠劳动，进门靠偎火。大煤灶成天燃着，兼司炊事和抗寒。许多小孩赤条条地在灶边床上长大。“火是一家之主”是常挂在嘴上的说法。我和妻子初到山里，请人代买代背，千斤不到五元钱。随着城市的煤车日益深入，煤价渐涨，煤给山民带来的好处渐增。然而他们的衣被虽已渐渐丰足，千百年来的用煤习惯不变，已经挥霍了千百年的煤资源，不知还能挥霍多少日子？
一九八九年六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