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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佘文富带回的消息,使中明老汉一家突然处在了喜事来临的兴奋中。一家人立即自动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商议起这件家庭大事来。大家一下子觉得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又不知该先做哪一件。当然,重点还是有的,譬如卖粮筹集资金,不过,这要等到乡上逢场的日子。大家商议一阵,才记起该把秋天打的家具,从楼下屋里,搬到楼上文富睡的房间里,把新房布置起来。

冬天活不多,又是中午时候,文忠、文义两个主要劳力也在。想到这里,大家身上都像蓄积了很久的力量没处使一样,说干就干,一齐拥到文富楼上的屋子,先把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往外搬。一时,佘家人除文英姑娘外,都投入到了这种充满欢乐的忙碌中。

文英对亲爱的二哥即将来临的喜事,好像局外人一样。她既没有加入刚才的家庭议事会议,也没有投入到眼前的劳动中,压根像不知道一样。此刻,她坐在自己的房屋里,正满腹愁肠,心事重重。

自从和庹平做了那件偷情的事后,文英就一直处在一种矛盾和紧张不安的心绪中。

这个一心想成为城市人的姑娘,在她最初设计的方案中,虽然也有和庹平谈情说爱的情节,但绝没有把身子交给庹平的荒唐打算。然而,那天下午,当她主动扑在庹平怀里,当庹平一双手在她身上抚摸的时候,她就像被鬼迷住了一样,什么事情都身不由己了。她知道,自己是在走向深渊,走向地狱,可是,她又希望这样。她心里明明白白地告诫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可身子却是驯驯服服地让庹平那样,而且还十分主动地迎合了他。

事后,文英开始后悔了,可是,她又不知该后悔什么。她想怨恨庹平,但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她就在心里责骂自己可恶。她现在不但不能恨庹平,反而有些依恋、感激他了。她一忽儿大白天里打起寒噤来,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一忽儿又感到无比的甜蜜,充满了啥都不怕的一往直前的勇气。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想起那天的一切,觉得处处温馨;有时候,却又感到寂寞无聊,想大喊大叫几声。她真不知道自己咋就成了这么一个人,过去爱说爱笑、无忧无虑的她不见了,而变得像四五十岁的老婆子那样沉默寡言,满腹心事起来。有时干着活、吃着饭,也会发呆。还有时,动不动就想对父母、哥哥发脾气,甚至想找人吵架。

正在文英姑娘的心里被各种矛盾痛苦地绞缠着的时候,来自小学校那间破房里如泣如诉、缠绵悱恻的琴声,每晚又不屈不挠地传来。每个音符,都让心乱如麻的文英姑娘更加烦恼。她躺在床上,翻过去睡不着,翻过来还是睡不着,浑身像有许多小毛刺在刺着。不但如此,那个被丘比特神箭射中的痴心小伙子,又以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精神,给她写来一封更大胆、更炽热的表白爱情的信。这简直令烦躁不安的文英姑娘愤怒了。她这才想起自从秋天在小树林收到朱健那封信后,她一直没给他回信,所以让他痴心不死。想到这里,她怀着气愤的心情,把朱健的来信狠狠撕碎以后,提笔给他写了一封回信。全信没有称呼,只有冷酷的二十三个字:

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了,我不会嫁给你的!

写完,她怒气冲冲地走到小学校那间破房前,把信从门缝塞进去,然后昂首挺胸,矜持、骄傲地离开了。

那小学校的破房里,果然安静下来。如泣如诉的琴声,连同它的主人,都仿佛死去了一样。

但是,文英姑娘的心,并没有因此而平静。由于朱健的求爱和她坚决的拒绝,更使她思念起庹平来。她发觉,她现在是从心里真正地爱上他了。她一回到这间屋里,就感觉到屋里仿佛还有一个人。她想那天下午,庹平那深深的吻,以及那双温暖的大手在她身上抚摸带来的快感,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脸就激动得泛红。有时,文英想以坚强的毅力来克制自己的想法,可是,越是克制,庹平那张戴着眼镜的小白脸,越顽强地在她眼前晃动。

就这样,文英姑娘在自己制造的泥淖中,不断地往下陷去。她现在已顾不上别的什么了,包括二哥的婚事,在她看来,二哥的事再大,也没有自己的苦恼大……

文富楼上屋子里不必要的东西搬完以后,一家人回到楼下,开始把底楼里的新家具往楼上抬。没想到,由于农村建房楼梯口设计普遍狭小,大衣柜、写字台、架子床这些东西根本拿不上去。他们试着换了几种方法——躺着抬、侧着抬,都被堵在了楼梯口。没办法,他们只好退回来,重新找绳索来从阳台上往上面吊。在中明老汉、文忠、文义他们一齐去准备绳索的时候,文富突然想起,一家人都在为他累得满头大汗,包括一趟一趟颠来跑去的母亲,忙得连中午饭都忘了煮,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很过意不去的感觉。他看看大家都在忙着,独独不见文英,为啥不叫妹妹去烧火做饭呢?这样想着,文富就朝文英的房间走来。

文富来到文英房间的门口,看见文英正神痴呆呆地坐在窗前的小桌前,小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她常用的东西。文英的面前摊着一本什么旧杂志,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书上胡乱画着。文富看见妹妹这副说看书又没有看书,说写啥又不正经作古写的神态,心里觉得奇怪,便轻轻走到文英背后,却见文英满纸写着的全是“庹平”两个字,不知咋回事。但他没有多想,便对妹妹说:“文英,你去煮饭吧,妈妈正忙着呢。”

佘文英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注意到二哥的到来。此时猛然见到文富站到身后,一下子恼羞成怒了。她立即抓过那本旧杂志,猛地撕下写满字那页,揉成一团捏在手里,然后回过头,脸红筋涨地对文富吼道:“我不吃!我也不煮!”

文富倒叫妹妹的神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不明白地问:“你咋个了?”

文英站起来,一边把文富往外推,一边几乎气得要哭了似的继续吼:“你出去,我不要你管!”

文富没法,只好退出来,文英随即把门“乒”地关上。

过了一会,文英觉得这样对待二哥,有点过分了,还是走了出来,去生火做饭。

可是,她却把饭烧煳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些生气。中明老汉责备地说:“有啥子出息?这样大的女娃子了,把饭煮煳!”

老实人文忠也憋不住似的跟在父亲话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是今后嫁到婆家去,煮出这号饭,背壳壳不挨拳头才怪!”

正在埋头一粒一粒往嘴里送饭的文英,这时忽然抬起头,冲着大家嚷:“我没出息,就是打死了,也不要你们来帮忙!”说完,两行眼泪忽地从脸颊滚落下来。接着,她把饭碗一推,跑回自己的小屋,蒙着被子哭了起来。

桌上,一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是咋回事,因为这在过去是从没有的事。以前,当大家责怪文英做错了事的时候,她总是调皮、撒娇地冲大家笑。只要她一笑,做父母、哥哥的,啥气都即刻烟消云散。

田淑珍大娘见大家都疑惑不解的样子,心里倒真的生起女儿的气来,忙上楼来,敲着女儿的房门说:“你个小气娘娘,还有没有样子?自己做错了事,又没人说你其他啥子,你倒不依教了!”敲了半天门,文英却始终没开。

下午,文富和文义在麦地的空行内栽菜,文富忽然问文义:“我走了这几天,文英出了啥子事?”

文义想想,回答说:“没有发生啥子呀?”说完,又突然不理解地反问文富:“你咋个问这话?”

文富说:“我总觉得文英有点不对头。”

文义更不明白了,又问文富:“咋不对头?”

“这……”文富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上午看见文英写字的事,对文义说了。

文义听文富说完,立即联想起庹平来的那天下午,文英躺在家里没出来干活,第二天庹平走时,文英又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出很远。回来以后,文英就有点喜怒无常,做出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来。“难道,她爱上庹平了?”文义立即在心里揣度着。

文富见文义沉默不语,又问:“你看这事,是不是有些奇怪?”

敏感的文义这时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根本没想到事情比他预料的还要严重。见文富追问,他不愿把自己心中的猜测向二哥说出来,因为他们都深深爱着这个妹妹。于是便用不屑的口气说:“这有啥?她也许觉得这个名字怪,写起好耍罢了!”

死心眼的文富听了,信以为真,便不再问什么,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踏实了。

然而,文义从此却结下了一块心病。他不像两个哥哥那样软性子,傍黑回家去,他就把文英叫到她楼上的房间里,直通通地问:“庹平……”

刚说出这两个字,文英立即条件反射般打断三哥的话,盯着文义紧张地问:“庹平咋样了?”

文义说:“庹平上次来,你们是不是在一起?”

文英的脸立即通红,忙掩饰地说:“没有!没有!”说着,又紧张、忐忑地看着文义。

这一切,已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文义真实情况。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文义追根究底地问。

文英心里烦躁、慌乱起来,立即逃避般的躲过了文义的眼睛,口里却叫道:“烦死人了!”

“不!”文义忽然抓住妹妹的肩膀,口气严厉地继续问,“这是不是真的,你要跟我说!”

文英气愤地甩开文义的手,红着脸叫道:“不要你管!你莫缠我了!”

现在,文义什么也不用问了。他颓然地垂下双手,半天说不出话。许久,他才抬起手,指着文英警告道:“告诉你,人家已经结婚了,你……你莫鬼摸了脑壳!”

文英也气得浑身哆嗦起来,一张通红的脸现在变得灰白了。她一边把文义往外推,一边大声吼:“不要你管!不要你干涉我的自由!”

文义往外退了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回转身,一下抓住文英的手,对妹妹恳求似的说道:“告诉哥哥,是不是姓庹的先欺负你?如果是,哥哥非把他狗日的捶烂不可!”

文英听了这话,立即“哇”地哭了起来,把头在文义怀里一边撞着,一边喊:“你胡说!你出去!”哭着、叫着,把文义推了出去。

两兄妹的吵声,惊动了楼下的中明老汉、田淑珍大娘和文忠、文富,他们一齐上楼来。在楼梯口,碰见了往下走的文义。田淑珍大娘忙拦住文义不愉快地问:“你们又在吵啥子?”

文义气咻咻地,一时答不上话。过了半晌,才平静下来,掩饰地回答:“我批评她中午的事,她不听,就争了几句,没啥子,你们下去吧!”

田淑珍大娘听了,责怪地看了文义一眼,说:“过都过了,还说她做啥?也不像个当哥哥的样子!”

说着,田淑珍大娘还是走上楼来,文忠、文富停顿了一会,也跟着上来了。

他们走进文英的房内,见文英正扑在床上,伤心地啜泣着。田淑珍大娘就说:“三哥说你几句,也是好意,就是皇母娘娘,也还要有人说呢!”

文忠上去抚着文英的肩膀,向她道歉地说:“中午都是我不好,不该说你那几句,你莫哭了,要不要得?”

文富也劝道:“一家人,何必为这点事生气呢?大家都是喜欢你的!”

文英听着这些话,却在床上乱蹬起来,啜泣声也更大了,一边哭一边吼:“你们都出去!都给我出去!我不要你们管!”

大家看看没法,也只好先退出去,让她一个人消消气。

文英姑娘一个人躺在床上,啜泣慢慢平息下来。外面已是漆黑一团,夜风像一个游荡的孩子,不时“飒飒”地跑过窗外的竹林、树梢和房顶。停止啜泣的文英姑娘心情并没好起来。她突然有些恨起这黑黝黝的夜空,恨起这幢小院,恨起父母、哥哥们来了。她觉得爸爸妈妈、哥哥们,都不关心她,不爱她了。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人,她在这儿已没有了亲人。她像一个流浪的孩子,太可怜了!

这时,小学校那间破房里,停息了几天的二胡声,又突然响了起来。现在从琴弦上倾泻出的音符,已不像过去那么缠绵,而似乎变成了疯狂的吼叫,痛苦的呼号以及撕心裂肺般的表白。听着这好像要摧毁一切,荡涤一切,又好像要征服一切的旋律,文英姑娘的恨更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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