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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近春节。

古弦下了一夜的雪,整座城变得银装素裹起来,宛如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分外妖娆。这样的景致在江南已经多年不见。

那天早上,龙海峰打电话给马小坤的时候,马小坤正在丰乐桥上扫雪。龙海峰知道他在巡逻队工作很忙,所以好久没有打扰他了。他打马小坤电话是说年夜饭的事,想请他和他姐姐马小芩年三十那天一起去他家过年,吃个团圆饭。马小坤在电话里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说,越到节日越忙,所以不能确定能不能来,只能到时再说。

马小坤挂了电话,就继续挥帚扫雪。

这时,迎面驶来一辆轮椅,下桥时速度突然快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桥面与道路有一个较大的坡度,加上雪天路滑,虽然路面的积雪已被清除,但残留的雪水还是像浇了一层油那样湿滑,轮椅像一个溜冰场上的初学者,摇摆着身子直向路上两个背书包过马路的孩子冲去。

两个孩子见状慌忙躲闪。此时,轮椅上的人也慌了神。由于刹车过猛,飞奔的轮椅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家伙,一下子失去了控制,连车带人翻倒在地,加上惯性作用,车上的人滑出了好一段路,脑袋差点撞着路边人行道的水泥沿口。

马小坤见此情景,丢下扫帚,快速跑过去。等他跑到那人跟前,对方已经艰难地爬起来坐在地上。马小坤一看,是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手上已是鲜血淋淋。

这么冷的天,这么滑的路,一个只能用一只手和一只脚操纵车轮的残疾人,为何还要跑出来?马小坤在心里又是责备又是心疼。

救人要紧!马小坤不便多说,上前就去扶那个残疾人。这时,附近扫雪的同事也纷纷围拢上来。他的师傅开了一辆长安面包警车也过来了。马小坤和蔡从军一起将残疾人扶上车。然后直奔医院。

马小坤帮残疾人挂号时才知道那人叫张国华,今年三十五岁,在古弦市福利印刷厂工作。

经过医生检查,张国华除了右手被划出了一条血口子外,身体别的部位没什么大碍。医生为其包扎了一下就好了。或许要感谢身上那些厚厚的冬衣,天冷衣厚,除了温暖人心,也呵护着人们的身体,不管是健全的,还是残缺的。

没了轮椅,好在张国华还能拄着拐杖一个人艰难地走。

马小坤不忍心,就搀扶着他一起走出医院的大门。想起刚才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场景,正想责备他几句,张国华先开口了:“你是马小坤吧。”

“您怎么认识我?”马小坤觉得很奇怪,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马小芩?”张国华一瘸一拐地说。

“是啊。”马小坤更觉得奇怪了。

“刚才就是因为想多看你一眼才忘了刹车,差点撞着两个孩子。”张国华心有余悸地解释道。

“干吗要看我呀?”马小坤百思不得其解。

张国华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说:“因为我认识你,想请你帮个忙。”

“帮个忙?”马小坤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嗯。”张国华肯定地点了点头,看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在古弦,除了龙叔叔他们和单位里几位同事,他不认识别的什么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大明星,不会有那么多“粉丝”。眼前这个张国华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自己帮忙?马小坤皱起了眉头,纠结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

“你想要我帮什么忙啊?”马小坤不解地问。

“这个吗……以后再说吧。”张国华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蔡从军开车回到出事地点,取了那辆寄放在附近一家超市里的残疾轮椅,准备和马小坤一起连车带人一块儿将张国华送回家。

张国华说,送他去福利印刷厂吧,本来他是想去银行谈贷款的事,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先回自己单位再说。

古弦市福利印刷厂在城西一条叫九曲黄河的小巷子里。巷子很幽深,弯弯曲曲好似九曲黄河上的一道道弯;也很窄,刚好够一辆长安警车驶入。

车到厂门口,张国华盛情邀请马小坤和蔡从军进去喝杯茶,顺便参观一下他的工厂。

原来张国华是这家福利企业的老总,手下有四十八名员工,其中二十三名是残疾人。在他的办公室,马小坤看到了墙上挂满了奖状,都是一些被省、市各级政府部门评为安置残疾人先进单位、文明单位、诚信经营单位等奖状和荣誉证书。

张国华办公桌上的一张照片引起了马小坤的注意,那是一张他与父母的合影照片。老总的办公桌上一般不放家庭照片,尤其是与父母的合影照,要放也是放自己或者孩子的照片。

张国华见马小坤在看他桌上的照片,就指着照片说:“左边是我父亲,右边是我母亲,中间那个就是我。”

“你父母做什么的?”马小坤似乎对张国华身世有点感兴趣,但不好直接问他怎么会这个样子的。

“父亲原来是这家福利印刷厂的厂长,三年前得肝癌走了,这张照片就是在我父亲过世前一个月拍的;母亲是纺织厂的退休工人,去年中了风,我一个人无力照料她,现在就寄养在你姐姐工作的那家老年护理院。”张国华毫无保留地说。

“哦。”马小坤终于明白了,难怪认识他姐姐。

“虽然我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能天天见面,但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看到他们就会增添我战胜困难的勇气。”张国华像介绍法宝似的说。

说完,他让马小坤和蔡从军坐到沙发上,自己一瘸一拐地去泡茶。

马小坤连忙上前制止说:“张厂长,您别忙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要走的。”

“来了,总不能连杯茶都不喝吧。”

“那我来泡。”马小坤见他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让他动手。

“这不用你泡,也不用我泡,你们就坐着。”张国华说完就拖着残腿走到门口叫了隔壁办公室的一个男秘书过来泡茶。

马小坤和蔡从军很不好意思地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说了声“谢谢”,然后捧着暖手。

张国华吃力地坐到一张比沙发略高一点的黑皮靠椅上说:“我们庙小,拿不出什么招待两位警官。”

“张厂长,您客气了。”蔡从军接过话题说。

“你们两位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张国华感激道。

蔡从军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马小坤也对张国华说:“要不是为了看我一眼,您也不会翻车受伤,应该是我对不住您。”

“哪里的话,这怎么能怪你呢。那是一句玩笑话。”张国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蔡从军呷了一口茶说:“张厂长,厂里的效益还不错吧。”

“还行吧。”说起工厂,张国华就像介绍自己家的宝贝那样来了兴致。他如数家珍地说,“最近几年不少企业出现用工荒,而我们虽然地处小巷深处的一爿小厂,却从来没出现过用工荒,反而是老员工不想走、新员工喜欢来。因为不少员工是残疾人,将心比心,我是把他们当作自家人看待的。所有的职工,人人都有社保、医保,到了年底,对特别困难的员工家庭还发放贫困补助金,女职工生育期间,还享受计生医保和半年的产假,厂里还为十三个独生子女办理了未成年人保险,每年儿童节还给孩子们发送礼物。”

马小坤听了张国华这些引以为豪的介绍,从心底里佩服这位身残志坚的年轻老总。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那位高位截肢的高中同学唐春光。不知道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马小坤想起唐春光,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极力想忘掉而总也挥之不去的惨烈场景,就又自责起来。那天,要是自己坚持一下的话,要是唐春光不那么认真做作业,而是和他一起去操场的话,他的双腿也就不会被轰然垮塌的教室压在断壁残垣下。但这一切都无法重来。曾经的校园,被东汽广场上那座街钟永远定格在下午2点28分那一刻,也被汉旺地震遗址这个国家级保护地而永久保留下来。希望它留给人们的不仅仅是伤痛,更多的是活着的美好和坚强。就像眼前这位年轻的老总。

三个人从工厂出来,张国华又热情地请马小坤和蔡从军到小巷对面的职工宿舍看一看,看看他们的残疾职工生活得怎样。

马小坤和蔡从军本不想去了,但见张国华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还陪着他俩,有些不忍心拒绝。

他们来到一户三口之家,夫妻俩都是福利印刷厂的工人,也都是聋哑人。见有客人来访,女主人高兴得像个孩子,嘴里发着“呀呀呀”的声音,双手不停地比画着。

张国华说,残疾人最关乎别人对他们的重视,哪怕是打个招呼、问一声好,他们也会很开心。

马小坤和蔡从军都不懂哑语,女主人那个上初中的儿子当起了临时“翻译”。他告诉他们,爸爸妈妈结婚十六年,他们一家三口一直住在这里,过得很幸福。厂里还免费提供生活用水,每月还有十度电的用电补贴。今年过节,连鸡鸭鱼肉都早早备好了。

马小坤看到这户人家居室虽小,但物品摆放得整洁有序,电视机、电冰箱、微波炉、空调等各种家电几乎样样齐全,内心不由得发出了啧啧赞叹。他转头看了一眼张国华,心想,难怪老总要领他们来参观,这么一个特殊的大家庭确实很和谐、很温馨,也是父辈留给他的一份宝贵的物质和精神财富。

除夕这天,马小坤一大早又接到龙海峰打来的电话,是说请他去他家吃年夜饭的事。

马小坤为难地说,今晚恐怕来不了了,他们中队全体队员的年夜饭都在单位吃,吃完就要上山执勤。

龙海峰知道警察工作辛苦,挂了马小坤的电话,接着又打给马小芩。对方说,她要陪护理院里几位没儿女的孤寡老人吃饭,改天和弟弟一起来向他赔不是。龙海峰有些失望,但也理解这两位年轻人的敬业和不易。

挂了电话,龙海峰穿上一件藏青色羽绒服,拎了他那只有些掉皮的黑色公文包准备出门。

妻子金菊花见状叫住了他:“老头子,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要去哪儿?也不来帮帮我。”

“老婆,年夜饭你就简单弄一下吧。女儿女婿去亲家那边吃,马小芩姐弟俩也都在单位加班没工夫来。我现在要陪市领导去慰问贫困家庭。”龙海峰说着就推门而出。作为“古弦市帮扶困难群众基金会”理事长,逢年过节的这个时间也是他最忙的时候。

“死老头子,只知道工作工作,也不知道啥时候陪陪我。”金菊花的话,已被龙海峰关在门里。

龙海峰陪市领导慰问过了五户特困家庭后,一个人去了趟市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林红艳家。他昨天才知道林医生出了车祸刚从医院回家。

二十四年前,林红艳救过他妻子的命。两年前她又作为援川医务人员在龙海峰他们援建的新落成的山花卫生院工作过。因此,龙海峰对她除了感激之外还多了一份友谊。

林红艳的家在市郊卧牛山下的春湖边上,离市区不远,十五分钟的车程,是一栋三上三下的二层楼老宅,背山面湖也算是一处风水宝地。

龙海峰曾去过多次,每次去周边人家的房屋都在不断翻建,不断上升,有的已升高到三层四层,但林红艳家的房子还是岿然不动。在那个风景如画的乡野山水间,显得有些破败、有些另类。不知道与她当林场场长的丈夫过于低调有没有关系。当然,林红艳在市区也有一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商品房,目前儿子在住。所以夫妻俩觉得也够住了。这与龙海峰的想法倒很一致。

龙海峰敲响了林红艳的家门,开门的是她丈夫。龙海峰与她丈夫也熟,当年他分管卧牛山国家森林公园时,林红艳的丈夫就在所属的林场管委会当办公室主任。

林红艳见龙海峰冒着严寒来探望她,感到很突然也很惊喜。她连忙泡茶招待。

“龙书记,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林红艳热情地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别称我书记啦,早就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而且一直戴顶‘富农’的帽子,永远翻不了身啦。”龙海峰开玩笑地说。

龙海峰戏称的“富农”就是指他曾担任过古弦市委副书记一职。人们往往喜欢拿对方的最高职位作称谓,这样显得尊重人,不知外国人是不是这样,或许也只是中国特色吧。

“听说你出车祸受了伤,也没来医院看你,再不来就要变陈年旧账了。”龙海峰说着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给林红艳,“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一点小意思,请收下。”

林红艳知道那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装的是钱,就连忙拒绝说:“龙书记,这不行,您来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双方将那只信封推来推去也没个着落,最后掉到地上。

林红艳丈夫乘龙海峰不备,从地上捡起信封就塞进他的皮包内说:“龙书记,您这么做叫行贿啊。”

“怎么是行贿呢?”龙海峰瞪了他一眼。

“您想,我还在林场的领导岗位上,红艳也在妇产科主任这个位置上没退下来,您拿这个送上门不是行贿是什么?”林红艳丈夫半开玩笑地说。

“哈哈,我这辈子还真没行贿过别人,你们就成全我这一次吧。”龙海峰说着又要去拿皮包里的那个信封,被林红艳丈夫有力的大手制止住了。龙海峰敌不过对方的手劲,只得妥协,那个信封终于不再被折腾而可以静静地躺在龙海峰的皮包里睡大觉了。

龙海峰这才想起询问林红艳的伤情。林红艳告诉他,那天她下班骑电瓶车回家,被身后开来的一辆小轿车剐倒,当时脑袋着地,感觉天旋地转,后来去医院检查拍了片,住院观察了几天,总算没什么大碍。

两个人聊了很多,后来又聊到了那年的援川。可以说,那段时间龙海峰对她关照有加。对此,林红艳也心怀感激。

两年前,古弦援建的山花卫生院落成启用后,林红艳是第一批入驻新卫生院工作的援川医务人员。虽然新卫生院的医疗设施和病房条件得到了空前改善,但其他配套设施还没跟上,她刚到的第一个星期,七天时间里竟没能洗上一次澡。这对于在江南水乡生活的女性,尤其是像她有些洁癖的医生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她硬是挺了过来。后来龙海峰知道了这件事,赶紧与山花卫生院的领导协商,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

林红艳告诉龙海峰,由于他们援建的山花卫生院住院条件好,环境优美,许多病家都慕名而来,愿意来这儿看病住院;又听说有古弦来的专家医生,所以那段时间,她忙得几乎没休息过一天。有一天,她做完一例手术准备休息时,突然另一手术台上一位剖腹产孕妇出现大出血,出血量一下子超过了500CC,那症状几乎跟龙海峰妻子那次大出血一模一样,后来经过她和其他医务人员的共同努力,大人和孩子的命终于都保住了。

龙海峰应该也知道这件事,那天他去山花卫生院看望林红艳时,刚好那位孕妇的家属敲锣打鼓来送锦旗。那上面的字句他还记得:“救死扶伤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大恩大德。”

龙海峰告别了林红艳,从她家里出来,就收到了马小坤发给他的手机短信:“龙叔叔,年夜饭不能陪您和金阿姨吃了,请别生气啊。祝新年快乐!”

除夕这天晚上,马小坤和师傅他们几个巡防队员被市局抽调到卧牛山上执勤。他们吃了一顿自己包的饺子,就早早整装上山了。

年夜饭,对于警察来说,真是已经麻木到了可有可无,因为很少有人每年的除夕夜都能安安稳稳地和家人一起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将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度过,有的坚守在接警台前,有的巡逻在空寂的路上,有的守卫在寒冷的卡口……他们不是不想和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上一顿美味可口的年夜饭,而是不能。为了大地的安宁,为了古弦的祥和,为了百姓的幸福,他们只能牺牲小我,牺牲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就比如马小坤的师傅蔡从军,从他踏上工作岗位那天起,已经连续三年没回家过年了,两年在看守所与劳改犯、犯罪嫌疑人等关押人员度过,今年是与巡防弟兄们吃了一顿最简单的饺子后在卧牛山上度过的。

雪霁的卧牛山银装素裹。山顶上的一峰寺,香火缭绕。

每年的除夕晚上至初一,香客们怀揣不同的心愿,云集寺内虔诚膜拜。祈祷家人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平安、万事如意;也祈福自己的事业在来年的日子里蒸蒸日上、财源滚滚。

马小坤和师傅他们被安排在一峰寺前的长寿桥上。长寿桥架在两块陡峭的石壁之间,桥下就是万丈深渊,地理位置十分险要。以前曾有人自寻短见在此跳崖,无一生还。今晚马小坤他们在此执勤倒不是提防有人跳崖,而是黑灯瞎火的怕香客们在拥挤推搡中不慎掉崖。

蔡从军虽然也是外乡人,但他上过几回山顶了,对周边的情况已熟悉很多。而马小坤还是第一次来,之前他想过几次,可一直没有机会上到山顶。蔡从军指着山下闪烁的星星点火,介绍给马小坤听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但在漆黑的夜空下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寒冷的山风呼呼作响。

子夜时分,是香客上山烧香最多的时候,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马小坤精神抖擞地守在桥的一侧,生怕有什么闪失。几个小时坚守下来,长寿桥附近的秩序还算可以,没有发生类似推搡、踩踏等情况。

马小坤站得有点腰酸脚疼。他走了几步,打了个哈欠,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凌晨三点。香客明显少了很多,但必须还得坚持到天亮才能下岗。

马小坤坐到桥头的一块石头上小憩,啃了一口中队领导在上山前发的面包。嘴里的面包有些干涩,他又喝了一口冰冷的矿泉水。终于赶掉了那只蠢蠢欲动的瞌睡虫。

在这夜色迷蒙的短暂宁静中,一个人最容易念想的是身边的亲人。马小坤第一个想到的是姐姐,昨晚的年夜饭吃得好吗?与谁一起看的春节联欢晚会?现在是不是进入甜美的梦乡了?马小坤又想到了龙海峰,想到了2009年灾后第一个春节,他和姐姐被龙叔叔接到古弦援建组驻地的板房里与他们一起吃年夜饭的情景。今年的年夜饭没能陪龙叔叔吃,心里觉得有些内疚。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但愿龙叔叔能原谅他。

春节长假的最后一天,马小坤终于轮到了休息,与姐姐马小芩一块儿去了一趟龙海峰家,拜了个晚年,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龙海峰见到姐弟俩很高兴,忙叫妻子张罗中午的饭菜,又打电话给女儿女婿,让他们中午一起过来。他要和马小芩、马小坤补吃一顿团圆饭。

“小坤,巡逻队的工作还适应吧。”龙海峰关切地问马小坤。

“龙叔叔,开始有些不适应,现在已经适应多了。”马小坤说完,看到茶几上的一本相册便翻看起来。

“小芩,听你们院长说,你干得不错啊。”龙海峰夸奖道。

“龙叔叔,我的工作是您介绍的,我不能让您失望。”马小芩感激地看着龙海峰说。

龙海峰微笑道:“听说过完这个年,你要当院长助理了。”

“真的吗?姐姐。”马小坤欣喜地问。

“院长在节前已找我谈过,不知我能否胜任,心里没个底。”马小芩说得有些不自信。

“怎么不能胜任,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我看你行!”龙海峰鼓励道。

听了龙海峰的鼓励,马小芩心里一喜,便低下了头。

马小坤拿着手里的那本相册问龙海峰:“这些照片上跟您合影的人,都是我们四川灾区的吗?”

“是啊,每次看到他们,就会想起那个时候,就会激励我更加努力工作。活着真好啊!”龙海峰感慨道。

“龙叔叔,他们是不是都得到过您的帮助?”马小坤动情地问。

“不能这么说,应该是我们前方援建组的全体工作人员,包括后方的古弦市各级领导以及社会各界人士,他们都慷慨解囊献出了爱心。”

“嗯。”马小坤深情地看了一眼龙海峰,对他越来越敬佩。

马小芩见弟弟和龙叔叔聊得正欢,就到厨房间给金菊花当下手。两个人边择菜边聊天。

“小芩,有对象吗?”金菊花试探着问马小芩。

“金阿姨,还没有呢。”马小芩羞涩地说。

金菊花关心道:“你老大不小了,该谈一个了。”

“好像还没有合适的,反正还早呢。”马小芩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很想找个臂膀靠一靠,毕竟二十五岁了。之前在老家谈过一个,但那个小伙子在地震中去世了。马小芩想到以前的那个男朋友,突然就悲伤起来。

金菊花发现马小芩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便关切地问:“小芩,你怎么了?”

马小芩拿手背轻轻抹了一下眼睛说:“没什么。”

“告诉阿姨,到底怎么啦?”金菊花关切地问。

“金阿姨,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男朋友。”马小芩低声说。

金菊花不再多问。以前她听丈夫说过马小芩男朋友的事。地震给当事人带来的伤痛确实是难以磨灭的。她也跟着马小芩一起悲伤起来。

金菊花今天烧了一大桌菜,有好几个带辣的菜是马小坤喜欢吃的。其实,来古弦这么长时间了,马小坤也逐渐习惯了这里的饮食,但骨子里还是喜欢吃辣的。

马小坤还没有品尝完金阿姨的手艺,手机响了,一看是师傅蔡从军打来的。说下午一点半之前到中队集合,有重要任务。

金菊花听了在一旁发牢骚:“什么重要任务,连一顿饭的工夫都不安逸。”

“当警察就是这样,时间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龙海峰同情又无奈地说。

马小坤微微一笑说:“当初选择当警察,就有所准备了,只是准备得还不够充分。”

冬日的阳光很温暖,马小坤喜欢这样的温暖。

窗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迎春花正迎着寒风盛开着,春天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

马小坤今天刚上完夜班出来。他睡了一会儿就爬起来,站在宿舍的窗前,张大了嘴巴“咿咿啊啊”地认真练起嗓子来。

明天是元宵节。大队领导考虑到有许多外地警察春节连续加班,很多人都没回家过节,准备组织一次元宵联欢会,要求各中队至少出一个节目。马小坤所在的巡逻一中队一致推荐他献歌一曲。刚开始他深藏不露,后来跟队里的弟兄们混熟了就情不自禁地会哼唱起来,嗓音还不错,有点杨坤的味儿。所以从那开始,大伙儿就不再喊他名字,直接叫他“坤哥”。

其实中队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原本的嗓音是很高亢的,特喜欢飙高音。高二那年,他参加东汽中学校园文艺会演的时候,唱的是《怀念战友》,当时听得台下的人激动不已,掌声雷鸣。也就这么一首歌,让他一下子怀念了好多“战友”,所以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唱这首歌了,事实上他也唱不了这首歌了。他的嗓子在废墟上呼喊亲人的时候早就喊哑了,一度失声连讲话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唱歌了。

马小坤现在最喜欢唱的是杨坤的《那一天》。或许《那一天》比那首《月亮可以代表我的心》更能说出他的某种心声,他的纠结,他的痛,他的爱。

正当马小坤清了清嗓子准备练唱《那一天》的时候,有人敲他宿舍的门。马小坤开门一看愣住了,怎么会是他?

“马警官,不认识我了?”说话的就是那天在路上摔了一跤被马小坤和他师傅一起送医院的福利印刷厂厂长张国华。

“认识,认识。”马小坤赶紧回过神来,“您不就是张厂长吗,怎么有时间上这儿来?”

“我是来找你的。”张国华手拄拐杖,斜挎着一只包,站在门口说。

“找我?有事吗?”马小坤很是惊讶。

张国华看着马小坤说:“有点小事,顺便来看看你。”

“那请进。”马小坤把张国华让进屋里。

张国华环顾了一下房间说:“这屋弄得挺干净的。”

“张厂长,您坐。”马小坤搬了一张靠背椅让张国华坐下。

“当警察一定很辛苦吧,尤其是你们巡警。每天在马路上看到你们,就有一种安全感,很亲切啊。”张国华似乎对马小坤的情况很了解。

马小坤心里很纳闷,一边泡茶一边问:“张厂长,您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我问你姐姐的。”张国华微微一笑,有些得意。

“问我姐姐?您跟她……”马小坤心里更纳闷了。

“我母亲身体不好寄养在老年护理院里,就是你姐姐给照料的。”张国华很有优越感地说。

“哦,难怪您认识我姐姐。”马小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马小坤将茶杯递给张国华。

张国华接过茶杯,看着房间里的两张床铺问马小坤:“你们是两个人一间?”

“是的。”马小坤说。

“说话方便吗?”张国华一副神秘的样子。

“方便啊。我同事在上班,他刚好跟我对着上。有话您尽管说。”马小坤这么说似乎想打消他的顾虑。

张国华看了一眼马小坤,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两罐卧牛山绿茶说:“新茶还没上市,只能拿去年的秋茶给你意思一下。”

“张厂长,不能拿您的东西,快收回去!”马小坤制止道。

“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况且我把外包装都拆了。”张国华把两罐茶放到桌子上继续说,“你就看在我这个残疾人拿东西不方便的分上,收下吧。”

马小坤听他这么一说,不便再推辞,否则太不近人情了:“张厂长,您找我什么事?上次见面您就说有事要我帮忙,后来又说以后再说,是不是还是那个事?”

“嗯,嗯,是的。”张国华点头说。

“重要吗?”马小坤很认真地问。

“怎么说呢,就是……就是想请你跟你姐姐说……说……”张国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张厂长,您别客气,有事尽管说,可以帮忙的我一定会帮。”马小坤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国华很不好意思地又看了马小坤一眼说:“我想请你做个媒,给你姐姐传个话。”

“您想跟我姐姐……”马小坤终于有点明白了,这让他感到很突然,毫无思想准备。

“嗯。”张国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

“为何不直接跟我姐姐说呢?”马小坤不知如何回答张国华。

张国华努力地抬起头:“不好意思说,怕你姐姐不答应,这样会让彼此都尴尬。”

为了取得马小坤的信任,张国华讲述了他不同寻常的身世。

张国华原本也是一个健全的人,帅气,高大,一米八的个儿,从小立志当一名军人。

十八岁那年冬天,他如愿以偿成为沈阳军区一名空军地勤战士。在当兵最初的五年里,张国华从一名为飞机站岗放哨的警卫战士迅速成长为一位合格的指挥连指导员。由于工作出色,五年后张国华被调到军政治部组织处任干事。军机关来了一位才二十三岁的年轻干事,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和议论,也为古弦籍军人赢得了一份不小的光荣。

就在他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张国华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那是寒冬的一天,军政治部召开全军支部工作座谈会,张国华负责接送和安排住宿等会务。上午九点,军区管理处来电话要个运面粉的公差。运面粉是个苦差事,几位老干事都争着要去。张国华说:“我年纪轻,还是让我去吧。”上午十点,面粉拉回来了,装面粉的汽车就停在军区大院一条地沟旁。张国华兴奋地摘下头上的毡帽往驾驶室里一扔,跳下车第一个跑到车屁股后面去卸面粉。由于面粉装得太高,车厢板一打开,车上的面粉就像一个个急着上前线的壮汉,直冲下来,一下子把他撞进四米深的地沟里。张国华头顶着地栽倒在沟底的石头上,当场昏了过去。

经过医护人员的全力抢救,昏迷了十八天的他终于从阎王爷那里逃了出来。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左半身已经不能动弹。由于严重脑外伤,碎成三块的颅骨,换上了一块巴掌大的有机玻璃,后遗症使得张国华的左半身瘫痪,并留下了严重的癫痫病,成了一等残废。那年,他才二十四岁,美好的青春年华就像一朵刚刚盛开的鲜花突然枯萎了。遇上这样的事,谁都难于接受。就在他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候,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书,给了他生命的支点,主人公保尔·柯察金顽强的意志和非凡的毅力深深打动了他。在保尔精神的激励下,张国华重新扬起了生命的风帆。他暗下决心:“我一定要以一个军人的刚强意志跟病痛作斗争!”

张国华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八个月,当能够下床活动时又穿上了四公斤重的钢架背心,这一穿就是三年。失去了左手和左脚功能的他,生活的不便是常人难以体会的。每天穿衣只能用一只右手生拉硬扯,刚开始穿一身衣服要花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特别困难的是给裤子扎腰带,往往右边刚拉起,左边又滑落,再拉起左边,右边又掉了,扎一条裤腰带要反复折腾好几回。最要命的是头顶上那块巴掌大的有机玻璃,像孙悟空的紧箍咒,遇上过冷过热的天气,就会热胀冷缩得头痛、头昏,难以忍受。面对困难和伤痛的双重折磨,他没有气馁,始终以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毅力笑对人生。

二十七岁那年,张国华拖着伤残的身体,像一只折翅的雄鹰,从部队提前病退,被安置在古弦市军队离退休干部休养所,享受一级伤残军人的待遇。离开部队时,部队首长特地给张国华买了一辆手摇轮椅。从此,轮椅便成了他生活的帮手。可坐在轮椅上的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终日无所事事。张国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张国华的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这样他进了父亲的福利印刷厂帮着父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父亲得肝癌走后,他就挑起了这家企业的担子。

马小坤听了张国华感人的故事,非常钦佩他身残志坚的人生,但依然不知该不该答应张国华的请求。他毕竟是一个半身不遂有残障的人,姐姐愿意吗?这让马小坤不知所措,甚是为难。不答应吧,肯定会伤了张厂长的自尊心;答应吧,怕姐姐不愿意而责骂他。

张国华似乎看出了马小坤矛盾忧虑的心思。他说:“马警官,真的不好意思让你操心。但我确实很爱你姐姐,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个样子,可能会给她带来一些负担,但我现在生活能够自理,请相信我会给她幸福的。只要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你姐姐就可以了。如果她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就算我没说。”他沉思了片刻,又说,“要不这样吧,马警官,或者干脆以你的口气先试探一下,这样你姐姐即便不同意,也不会影响我们以后的关系,因为我母亲还得请她照料呢。”

“嗯,那我试试。”此时的马小坤已完全被张国华的真诚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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