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可能有“感同身受”这种事情，因为你们不是我。但是我知道你们在关心我，我想分担你们的焦虑，你们想减轻我的痛苦。这一切的解决途径，唯有尽可能地懂得彼此。
01 正面交锋
女人其实不善于正面交锋，相对更有力量的武器反而是适当退后和柔软。迂回战术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和先生认识这十年，几乎没怎么吵架，都是在合适的时间恰巧一人攻，一人迂回的杰作。
但有时候，一旦女人终于决定拿起武器迎接交锋的时候，她的潜能又是巨大的。这份坚韧甚至比表面上看起来威武的男人还要厉害。我迎来了我重要的双12手术日。
这是我在剖腹产后第二次上手术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手术灯、医生们口罩上的双眼，忙碌的一双双手，还没来得及想我会不会是“开关手术”（一些病人因为扩散严重，打开腹腔后医生会发现无法手术只能直接缝合），还没静下来记忆我有没有可能感受传说中的濒死经验或灵魂出窍，什么都没发生，很平静，很快，我在麻醉的作用下睡着了。
真正难熬的是手术后不能动弹的那几个小时。我手里紧紧地抓着止疼泵，医生要求只有特别疼的时候才可以按一下，之后会有麻醉药物进入身体。但要间隔15分钟以上，我还是急得掉了眼泪，因为觉得15分钟好漫长，还有这止疼泵感觉完全木有用啊！后来的一些日子我因为导管引起的背痛还要求医生给我打杜冷丁，现在想想有些不够争气啊！病房里有个老爷子70多了，做了好几个位置的切除手术，他一次止疼泵都没有用，而且早早地就下地开始练习走路，后面还来了一回二次手术。很辛苦，但他从来都是微笑着，对来照顾他的子女们夸奖自己没有事情都可以走路了。我特别佩服他。
手术后因为要导出体内的液体，我的腹部在不同位置上插着管子，管子另一头是收集液体的瓶子。病房区会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病人，大家身上挂着一堆管子，外面当啷着各式瓶瓶罐罐，塑料的玻璃的，甚是壮观，有点悲壮但有时也觉得挺搞笑，像进入了外星人空间，大家都具有超能量和秘密武器。其实病人们都很努力，我看到的病友们都很乐观、坚强，大家都在努力为生命争取着。只要不放弃，就会有更多的希望。病房里满是默默的坚持和快乐，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怜悲伤。在家人的帮助下我开始起床走路。我必须要说这个过程要比剖腹产之后艰辛得多，虽然都是打开肚子取出来点东西，但手术负荷的差异还是对身体的一次强大考验。在医院又住了两周，我被允许出院，不过因为引流不彻底，所以我挂着管子和几个瓶子一起回家了。宝宝对我身体里多出来的怪异东西甚是好奇，但我真的太累了，完全无暇顾及他。但回到家真的太好了，自家的床的确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床。
这次迎战算是告一段落，很快我将迎来术后继续的杀灭性化疗，刚长出来的头发茬又要全军覆没。但没什么好怕的，既然选择了这场战役，就要无悔地战斗下去。
与疾病交手的快感可能就在于没有任何迂回的余地，要么被它打趴下，要么站起来。每次疼痛和虚弱都是真实的，就好比站在擂台上，被重重地挥拳，被打糊涂的时候难免会觉得好累好辛苦，再让我躺一会，但裁判的倒计时让你无法喘息，喘息就是失败。一场生命的较量争分夺秒，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你的痛楚，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真正帮你站起来，那倒数十秒是给自己的。这一次，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既使再疼痛，爬起来的时候我还是要给对手鄙视的一笑，那样才够酷，来吧！看你有多厉害！
02 迷茫和选择
手术后的化疗是更艰难的，所谓手术会伤“元气”，“元气”不足很多指标都会跟着捣乱。肝功能和白血球开始在进程中唱反调，我尝试了很多传说中提升白血球的食物，但还是没能敌过直达血脉的化疗药物。我的化疗是每21天一个周期，其中要吃14天药，中间两次静脉输液，最后7天是休息调整，所以这7天对我来说很重要，指标不合格下一次的化疗就不能继续。
看着家人忙里忙外，妈妈从早到晚差不多都一头扎进厨房里面，老公也把公司的事情完全放在一边隔三岔五地带我去医院，我连陪儿子玩的力气都没有，有那么几次我开始觉得没有意思，如果后面的活着谈不上有意义地活着，是否还有必要继续？如果死亡不再恐怖，但我为什么还害怕失去。
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个无神论者，唯物主义，但我也尊重信仰。就像我相信UFO的存在一样，有些事情在无法证明的时候便给了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有时候无论你信与不信，它就在那里。生病的时候如果精神好，我会读书，朋友送来的圣经、寄来的佛学书籍这些之前从未接触的作品也进入了我的书单。难得有这样的闲散时光，完全没有顾忌地用读书肆意挥霍。
我们有时候会不知所措，无论是学习、工作、婚姻还是其它。可能我们面临了太多的选择，可能我们被禁锢在一个没有出口的围城，可能我们完全选错了路径。我们质疑世界，我们质问自己，其实都不是，我们只是被自己蒙住了心，忘记了初心，我们变得胆小不敢去面对自己，本不该迷茫，因为这就是我们为自己走出的路，后面的路可以千种万种，只需要勇敢地迈出一步，走向心里最初指向的地方。不要明明知道错了还要一错再错。
生病的时候陪儿子看各种动画片，其中一个叫竹兜的小熊猫总会在片子间隙跳出来让宝宝跟着他蒙上眼睛数“1——2——3——打开。”宝宝每次都乐此不疲地跟着做，嘴里还跟着喊：“再来一次。”这何尝不是我们在生命中应该领悟的停顿和休息呢？只需停下来闭上眼，然后睁开眼重新用不同的视角看看前面的路，也许看得更清楚，也许别有洞天。只是平时的我们被拉着、被推着、被蒙蔽着、被自我欺骗着，总有各种理由在奔跑，停不下来，不能停下来，不想停下来。这就像当时的我，终于，我被疾病踩了一脚紧急刹车。
在生病初期，安慰者和被安慰者都是无助的。对于亲密的人来说，那是实力相当的痛楚，就像爱与被爱也是一对可以抗衡的甜蜜一样。我最常听到的安慰就是“心态很重要，心态一定要好”，“什么都不要想，好好静养”，“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我每次都是狠狠地点点头，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安慰病人吧！看到那些生病孩子们的新闻、看到某某癌症患者周游世界或者实现最后的愿望，如果我没有生病，恐怕也是一声叹息心生一阵爱怜，可惜，这时才明白这世上可能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有你自己才能明白自己的甜蜜与痛楚。
“什么都不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了短暂的石化状态或者刚开始高度震惊状态的几天，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感觉是这辈子思想最活跃的时间——想过去、想未来，想究竟会怎样死去，想死后骨灰要怎么处理，想肉体、想灵魂，想一切不切实际天马行空。不去胡思乱想的办法就是用各种琐碎和具体填满生活的每一分钟，看不用动脑子却占用大脑流量的一切书籍、电影、视频，听“新老中英”的歌曲。睡前为了不失眠，在唯一安静的时间里努力练习冥想然后睡去。看病养病休息在家的时间多是安静的，少言疲乏但又强行在眼前耳边塞满了各种颜色和声音。
住院的时候，临床的姑娘病情进展得非常严重，化疗、放疗已经把她折磨地不成样子，因为肿瘤压迫神经她已经无法下床甚至出现了幻觉、狂躁、复视等等症状，但即便这样她用一只眼睛还在看她的手机，刷着微博。我望着她床边已经在门口不知道哭过几次的母亲绝望而疲惫的样子，我知道她多希望女儿多看她几眼多微笑几次。我也了解女儿的无助，她会因为母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那句“吃点东西吧，喝口营养液吧”而狂躁不止恼羞成怒，她躯体难受却无法解除痛苦。后来没几天她就走了。好遗憾她和最爱她的父母最后的日子过得那么辛苦，她们没有好好拥抱没有互相微笑，就匆匆地走了，但也终于解脱了。
这恐怕是我害怕住医院的另一个原因，不是因为药瓶药片，而是看到那些无助的人们，相爱却又互相折磨的亲人们，那些因为失去而哭泣的声音，那些因为好消息而喜极而泣的拥抱。喜怒哀乐的片段总在不停地放映，却无法预料自己是哪个版本故事的主人公。我知道，我只是自己电影里的女一号，既然导演和女一号都要我来承担，只好放任了编剧，但愿它编的剧情不要太瞎，盼望着是部喜剧。
人有时候就会把自己陷落在失控的情绪里而不得自拔，就像疯狂的癌细胞一样，疯长然后吞噬身体。以前的自己，偶尔因为什么事情还会暗自忧郁或者失落一下，喝杯咖啡听听音乐说说话来，而现在看来也是荒废了美好时光，不该让自己陷落在里面。
21这数字是我的克星。无论是第一次生病还是复发后的治疗，化疗的周期都是21天。两次治疗在不同的医院不同的医生方案，但基本上都要经历一轮又一轮的重复——先被药物打垮，逐渐恢复，接近正常人生活，又一次的化疗，循环往复。
精神也被锻炼得像橡皮筋一样张力十足。我再也不想坐过山车了，这病真是让我玩够了。每次出院后就要计算着下一次去医院的时间，现在看日历的方式都能自动生成似的以21为单位，直接就能圈出下一次的时间。在每一个21天里总还是有活蹦乱跳的几天，尤其珍贵。有机会不再窝在床上，可以穿上放了好久的衣服，随便去哪溜达看看风景晒晒娃，又或者去哪尝尝美食——虽然饭量比三岁的儿子还小。但在能去折腾的时候我还是乐此不疲，这是满足感。
21啊21，不知道我去玩21点的游戏会不会总赢？扯远了。
03 改变
面对突然的改变，我们开始急于去寻找答案——这一切是为什么？追寻的过程有点慌不择路，甚至歇斯底里。好比，听说好同事被炒鱿鱼的时候，听说闺蜜正在“被离婚”的时候，事业没有特别起色的时候，感情平淡如水的时候，孩子开始胡作非为失去控制的时候，又或者得知自己得了重病的时候……
有时候反省是好的，但前提是我们可以改变什么。如果追寻的“为什么”是我们无力改变的东西时，那别犯傻了，浪费那大把时间去追问原因，最后却发现，越接近真相时似乎越绝望，越接近真凶时越发现本来就是自己铺下的路。我们步步紧逼希望得到一个回答，而往往要么是无解，要么就是我们故意堵上耳朵。
不如干脆洒脱些，看看该怎么办。就像一只红艳艳的玫瑰即将凋零，有她的艳丽，有她枯萎衰败的花瓣，有刺，有那即将蔫头的花杆，就在这一刻，我们干脆丢弃它。然后再去买一束白的、粉的，或者还是红艳艳的玫瑰重新插起。就让她的美好和衰败都停留在那一刻，静止。起码，未来还能记起那些美好。总比搅和得一塌糊涂要好得多。
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是在病情复发之后。
最残酷的事实静悄悄地来了，让人没有任何防备。因为之前还一切如常，本以为属于我的幸福平静生活可以重新回来；因为拉肚子去做身体检查，本以为是消化道系统重建带来的副作用，却带回了复发的噩耗。CT显示我的肠道出现问题，肠壁出现了弥漫性的不规则增厚，肿瘤在肠子上面又长起来了！血液肿瘤标记物也显示有增高，我的外科医生们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对化疗的信心不足，担心化疗延长不了太长的时间但反而可能把人击垮。
腹泻越来越严重，最严重的时候一天要去二三十趟厕所，止泻的中药西药都不管用。最后连一种停止肠道蠕动的药都用了也还是没效果。我不想再化疗，以当时的身体状态来看，我自知如果按原来使用的药品方案化疗我是支撑不住的，那药力太强了。我想放弃了。在那一刻，可以说我在等待死亡或者奇迹。医生的说法让家人似乎也没有了底气，家人也没有逼迫我进行化疗而是尊重我的选择。于是我让先生带着我一起去海边度假。我想用这样充满仪式感的旅程帮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又或者与自己的生命道别。腹水越来越严重，这似乎是个更不好的征兆，肚子越来越大，身体被消耗得越来越虚弱，就在度假的几天内肚子就涨大了好几圈，像个孕妇一样。
夜晚，辗转难眠。想着，其实我要的不多。
我想有力气地站起来，穿着美美的衣服站在爸妈、爱人和孩子的面前，活泼着、笑着。我想带着他们出去晒太阳，一起玩耍，我想在某个纪念日挽着老公的胳膊一起逛街，享受美食，看夜晚的星星，其实我只是想过平凡的生活。
但也许是我想要的太多，执念挥之不去，所以便觉得更加痛苦。蜷缩在床上，除了脑子里翻江倒海，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切想象和思绪在虚弱的体能面前都化为泡影。
黑暗一旦来临，就像多米诺骨牌。我开始写遗书，开始交代我所有银行卡、手机、邮箱的密码，交代离开后的事情等等。不再牵挂，不再想留下任何东西，不想说话。唯一想的却是如何快速没有痛苦地离开。我开始羡慕一命呜呼的人，羡慕那种瞬间解脱的快感。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安乐死的相关信息。那是我最懦弱的几天。
我以为我就会这样，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评估让我认为自己可能在不久的一个月两个月之后，终将撒手人寰。没什么特别担心的，身边这么多好心的善良的人们，我可以安心地离去。
而改变也正在查出复发后三个月。
